从他踏进祠堂第一眼看到堂中的盛老爷子和盛元德后,他就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两人‘苦口婆心’的哄他听了一箩筐的好话,比方说重新回到老盛家,老盛家的人定会奉他为座上宾,日后读书用的银钱,老盛家一概全包,至于其他两房惦记的胭脂铺子和长孙银长孙田,等盛老爷子归西后,这些都会留给盛言楚。
盛言楚稳当当的坐在高椅上,望着蹲坐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的二人,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旋即使出老盛家礼哥儿惯用的伎俩——扯开嗓门开始鬼哭狼嚎。
盛家祠堂立在村中央,哭声骤起立刻惹得村民频频相望,稚儿嗓音尖锐,正好当下又是吃晚饭的时辰,他这么一下撕心裂肺的喊屈,程家兄妹岂能甘休?
急匆匆赶来的程有福一把将盛言楚抱到怀里,疼惜得摸开小孩满脸的惊恐泪水后,拧紧眉头痛斥:“好哇,我还以为你们良心发现了要弥补楚哥儿呢,没想到一个个躲在屋里欺负我家楚哥儿!你们盛家到底还要不要脸了?”
老盛家出尔反尔想重新讨回盛言楚这么大的事,想必是过了盛家族里的同意,思及此,程有福撸起袖子,指桑骂槐道:“打量您是楚哥儿族里的长辈,我才敬您一二,不成想您也是个糊涂东西,我妹子的事我忍着没找您要说法,您倒好,由着老盛家胡来——”
躲在祠堂后院的盛大林心口一堵,他就是想弥补楚哥儿啊,思来想去觉得楚哥儿太小了,想着还是回归老盛家最好,所以才安排了这一局。
程有福的谩骂气得盛家老族长险些从炕上摔下来,老族长艰难的抡起拐杖打盛大林,怒火滔天的拍响桌子:“蠢货!你脑子塞了粪吗?看看你办的好事,我都说了你不要再掺和老盛家的家事,你偏不!”
“爹,我这不是心里过意不去嘛。”
盛大林瑟缩了一下肩膀,硬生生扛下一棍子,自嘲一笑:“德小子再三跟我保证说他会好生待楚哥儿,我想着天下无不爱子女的爹娘,何况德小子此生就只有楚哥儿这么一个男丁了,我这才鬼迷了心窍让他们跟楚哥儿提合户的事……”
“赶紧将程家那位打发了。”老族长大喘着气,听到儿子这句荒唐的话,不禁咬牙悲怆:“大林呐,你可别因为老盛家的几句卖惨就软了心肠,我左右是活不了几年了,就你这样办事我如何闭眼?如何将盛家大族交给你?”
“爹……”盛大林慌忙跪地,哆嗦抬头,不敢置信的问:“爹,难不成我这回真做错了?”
“好心办了坏事!”盛老族长佝偻着身姿,干瘪的嘴角露出一抹讽刺,“楚哥儿这孩子我敢笃定,不出十年定是咱们盛家的一个人物,可惜被你生生推了出去……”
盛大林闻言瞪大眼睛,下一息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
“都怪家里那个搅屎精,她没日没夜的在我耳边吵,说我若是把楚哥儿当儿子养,那程氏和我之间的关系岂不是乱了说辞?”
“你管一个和离弃妇作甚!她离开了老盛家自是要回程家,届时你俩根本就碰不到面,你怕什么?”
老族长直接将手中的拐杖砸了过去,怒骂不止,“你是盛家未来的族长,是盛家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听你家后院妇道人家叽歪作甚?”
指了指祠堂外闹哄哄过的村民,老族长呼喝起来:“瞧瞧,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瞧瞧,外头如今有谁称赞你盛大林有宽宏之心?都在说盛家无情,盛家无义,让一个七岁的娃带着寡妇立户,这法子也就你这个蠢货想的出来!”
老族长年纪大了,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后,咳得嗓子都哑了。
底下几个儿子纷纷劝老族长消消气,老族长面色如土,缓了下后怅然道:“你且让老盛家务必将长孙银端出来,咱们家也奉上一些,将我的意思跟大伙传一传,就说楚哥儿依旧是独户,但旁人不可欺辱他,他虽头上没爹,可身后有盛家庇佑他,谁也不许低看他一眼……”
说着,老族长睨了眼蔫的有气无力的盛大林,眼神颇有几分复杂:“你也别想着再要回楚哥儿,楚哥儿是个聪慧的娃,他不要你给他的那六两银子,就意味着他心里明白你家枕边风的厉害,既然覆水难收,你且与楚哥儿平淡相处吧,至于楚哥儿日后的荣耀,你甭想沾半点光,他不记恨你就已然不错了。”
盛大林咂巴了下嘴,宛如霜打的茄子无力的委顿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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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山脚茅草屋的路上,盛言楚一手提着沉甸甸的钱袋子,一手乖乖的任由程氏牵着。
“楚哥儿,你是没看到刚才老盛家那些人脸上的心疼相,区区二十三两长孙银就跟要了他们的老命似的,一个个咬牙切齿只恨不能扑过来抢。”
一路上,程以贵愉悦的在田埂上又说又笑。
程氏紧了紧盛言楚的小手,对程有福道:“老族长家出了七两,说是盛家族里公中掏出来给楚儿读书用的……大哥,我总觉得这银子不该收,收了有愧心。”
程有福大大咧咧说没事,然而盛言楚却清楚其中的意味。
这是老族长在敲打警告他呢,告诫他日后不能忘了盛家的恩惠,其二,这七两银子是拿来堵外头人的嘴的,这般张扬出去,外边不好再说盛家苛待于他。
盛言楚颠了颠银袋子,将其往头顶上一放,又蹦又跳的指着云岭山,朗声道:“娘,咱们买山地吧,我打听过了,向阳的林地只需七八两就能拿下,咱们今天白白得了三十两,不如都拿来买林地算了,正巧我托巴柳子从南域运了二十株荔枝苗,趁着清明种下如何?”
“买林地?”程氏微皱眉,“我原打算买点好的水田放你名下……”
“现如今水田里都插了秧苗,未必有人家愿意出手卖给你,妹子,你就听楚哥儿的,左右你又不擅种粮食,身边又没个力气汉子帮你干,与其买水田回来空着交田税,还不如买点林地种果子,好生养个三五年的,银子总会回本。”
“用不着等三五年,”最近看了不少农书的盛言楚笑了笑,道,“荔枝树种下后,咱们可以在树行间种红薯苗苗,届时家里只需给红薯苗苗浇水,顺带润一润荔枝树就行了,不必花大心思在上面,即便荔枝树没种活,咱们家也不亏,到时候秋天挖红薯出来搅红薯粉卖,照样赚钱。”
“嘿,楚哥儿这法子不错。”
程有福赞许的颔首,“近些年郡城府城的大户人家尤为喜欢做酱烧肉时在锅里下一些红薯粉团,别看红薯团熟了后黑不溜秋,可吃起来香的要命,粉团内外吸足了肉汤,啧啧啧,吃一个下肚简直赛神仙。”
“有这么好吃吗?”程氏问。
“那是自然。”程有福拍拍胸脯,“我在酒楼做活,经常听后厨的人说肉炖红薯粉团只要一开锅,还没上盘呢,就被食客全定走了。”
盛言楚上辈子吃过这道菜,听舅舅这么一描述,不禁咽咽口水。
见儿子舔嘴唇,程氏微微一笑开始琢磨:“村里种红薯的人家并不多,大抵是因为红薯要占用旱地,而旱地的税银又高,所以没人舍得拿地来种红薯,不过楚儿的想法的确妙,买林地虽比旱地贵些,但交给官家的税要少好几成呢,加之大哥说外头红薯粉卖的价钱不错……如此,那就买林地吧,便是果子种不好,咱们还有红薯这条退路。”
得了程氏的首肯后,盛言楚哪还有心思回家,一行人立马掉头往老族长家跑。
老族长虽有些疑惑盛言楚突然买林地的想法,但没过多询问,微微暗哑着声音交代盛大林领着盛言楚去挑选丈量林地。
盛大林正踌躇如何弥补他跟盛言楚之间的裂缝呢,见盛言楚要买地,自是亲力亲为选好的山林给盛言楚,还将云岭山向阳山腰处一块莲湖划给了盛言楚,足足多给了三分地。
第21章 盛言楚,你可想今年下场……
因有两块是上好的山林,盛大林和里长说了好些软和话,才用十七两银子拿下。
剩余的钱,买了两座小山林,盛言楚围着小山林跑了一圈,发现这两处山头长满了荆棘,不过也有惊喜的地方。
用棍子扒拉开长满小刺的荆棘,往深处走几步便能看到一簇一簇的野茶树灌木丛,难为荆棘拦住了路,不然程氏定要摘几篓子春茶回去做茶饼吃。
“娘,这底下有茶树菇,贵表哥快来,咱们晚上有口福了。”盛言楚开心的在树丛里探出脑袋嚷嚷,小手上赫然举着一大捧褐色野生茶树菇。
程以贵见状忙抄起木棍将周围的荆棘打倒,半人高的杂草一倒,只见野茶树下遍布着一团又一团的茶树菇。
“我的老天爷……咋这么多茶树菇?”要不是里正已经命人在山脚打了界石碑,盛大林都有点后悔自己早早没将这块地买下来。
“哇,”盛言楚又一声欢喜,“娘,你快过来看——”
程氏小心的撇断拦在脑门前的枯树枝,听见儿子撒欢的笑声,不由莞尔:“别乱踩,小心踩中草丛里的蛇……”
儿子怕蛇这件事程氏心里清楚的很。
猛地听得来自亲娘的关心,盛言楚后背呲溜往下滑落一滴冷汗,小脸骤然发白,越说什么来什么,他突然觉得脚下踩着的软绵绵草地就是蛇那冰凉的身子。
突然一个天旋地转,盛言楚的双脚腾空飞到了程有福的肩上。
“娘,”盛言楚松了口气,牢牢抱住舅舅的脖子,挥舞着手,道:“你看看你右脚前边那块草堆里长的是不是番葛苗苗。”
程氏扒开草丛探头去看,看到一撮又一撮羽状菱形的绿叶后,扑哧笑开:“果真是番葛,咱楚儿的眼睛真贼,这么小的苗苗都被你发现了,喏,下面还有种子呢。”
番葛种子能预防蚜虫,水湖村的娃娃们每逢清明都会成群结队的拿着小锄头到山上挖番葛,一行人中,若是谁捡到了番葛种子,周围的小伙伴定要围着那人跳跳唱唱恭贺他日后嘴里不会长蛀牙。
程以贵拍着手掌绕着盛言楚周围唱了两句恭喜,旋即揶揄:“楚哥儿,你以后可不能喊牙疼哦~”
盛言楚气呼呼的龇着两排整齐的小米牙,大声道:“我才不会牙疼呢,便是疼,我也忍着。”
见程以贵面露怀疑和不屑,盛言楚轻讽的挑挑眉头,“我可不像某些人,掉牙的时候疼的满地打滚……”
此言一出,程以贵羞愧的低下头。
坐在舅舅脖子上的盛言楚见表哥吃瘪,不由咧嘴大笑,忽而觉得右腮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痛,他下意识将手伸进嘴巴里去摸。
手刚触及牙床,他就痛得身体紧绷,这种折磨人的感觉瞬间在盛言楚眉目之间拢上一层阴翳。
——他好像要开始换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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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不宜动土,程氏便选在第二天上山种荔枝树,这次大嫂乌氏带着女儿菊姐儿、大儿子程以贵以及另外一对儿子来到林地帮忙,几人动作快,迎着清明细雨不一会就将二十株荔枝种下了。
盛言楚捂着高高肿起的腮帮子,含糊不清的央求:“娘,移栽一些番葛苗苗过来种吧,我想次番葛……”
“爹,娘,你们听到没,楚哥儿说他牙疼…大小伙子竟然怕牙疼,羞不羞?”程以贵笑嘻嘻的领着两个弟弟取笑盛言楚,盛言楚撅起嘴巴瞪了几人一眼,见亲娘和舅舅他们也憋笑看他,他气不过找来小锄头。
见盛言楚要自己上山挖,程以贵的姐姐菊姐儿忙拉过盛言楚,笑道:“楚哥儿,番葛种子其实防的是地里的蚜虫,不是防你嘴里……”
“管它防什么虫,我今个都要挖来。”盛言楚这会子哪里还有台阶下,只能硬着头皮去挖。
清明三天假里,在程氏他们马不停蹄的插红薯苗时,盛言楚竟一个人挖了不下几百株番葛到荔枝树下。
春风一吹,番葛叶苗嗷嗷的往上蹿长。
似是为了证实番葛种子有治牙的威力,每每康家私塾放了假,盛言楚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林地给番葛除草浇水,顺林照看照看五两银子买来的珍贵荔枝树以及诱他馋嘴的红薯。
时间一晃而过,八月十五秋夕祭月后,盛言楚踏着轻盈的步伐跟程氏来林地收割番葛。
母子俩费了两天的功夫才将满山的番葛挑回家,番葛皮薄肉脆,不论是清炒还是生食,都格外的香甜多汁。
也不知怎么的,吃了几个番葛的盛言楚莫名觉得他那高肿的牙床好了不少,为此,盛言楚有事没事就喜欢跟程氏翻来覆去的说番葛能治牙疼这桩事。
程氏怕儿子吃多了番葛会闹出毛病,便悄悄带着番葛去了镇上的医馆,一问倒巧了。
“夫人家中且有多少番葛?”医馆的老大夫迫不及待的问,“管他有多少斤,全部送我这来。”
原来近几日医馆送来不少醉酒晕迷不醒的伤患,医馆正四处寻能解酒毒祛火的番葛呢。
“我不卖的,”程氏霍然往外走,不好意思道,“我不过是来问番葛能不能治小儿牙疼罢了……”
老大夫焦急的拦住程氏,沉吟道:“没听说番葛能治牙疼,但吃一些能清凉去火气缓解牙病。”
“原来如此。”程氏松了口气,见老大夫苦苦求她卖番葛,她只好应下
“都是我儿种的玩的,不成想秋收收了三五箩筐,老大夫既要,便随我家去拿来。”
所以当盛言楚看到他娘领着人上门收番葛时,盛言楚岂能答应?
这些都是他的命根子!
老大夫捻着胡须笑眯眯的看了一眼缺了大门牙的盛言楚,意味深长的劝道:“番葛虽能祛火,却不能多食,你若不想牙疼,小老儿我这倒有一妙方。”
盛言楚倏而眼睛一亮,当下哪里还管番葛,求着老大夫给他开了一剂药。
药并不能立马除病,但多少比吃番葛来的效果好。
医馆开在廖康两家私塾的中间,因念及老大夫拯救了他的牙,盛言楚夜跑时会故意绕到医馆,如若医馆人多,他便在一旁帮着做打水挤布巾的小事。
一来二去,一老一少竟不拘年岁行辈成了忘年好友。
此后一年多,盛言楚每回放假归来都会带一些番葛给老大夫,而老大夫也毫不吝啬,该给的银钱照样给,还跟程氏约好了来年的番葛买卖,除此之外,老大夫抽空还教盛言楚认起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