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夫子。”有了康夫子这一拍,原紧张的身子有些发抖的盛言楚不知为何平静了很多,与陆涟和石大河对视了一眼后,他转身往正门走去。
正门口,手持院北四号牌子的辛华池已经过了第二轮检查,此刻正在旁边穿戴衣裳。
盛言楚紧了紧考篮,上前一步将束起的发髻打散,一旁的官差伸手弹了弹衣裳,确定没有夹带后才挥手让盛言楚进去。
身后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喊号,盛言楚利索的将头发绑好,绕过垂花门后又走了一小节羊肠小道,眼瞅着三号糊纸灯牌近在咫尺时,走在前边的辛华池突然脚一崴往盛言怀中倒去。
盛言楚猛的一趔趄,膝盖磕在路边的青石板上痛的他轻呼一声,还没等他爬起来找辛华池算账,辛华池就已经跑开进了考棚。
后边陆陆续续进来不少考生,盛言楚忍着膝盖上的痛来到三号考舍。
搁下考篮后,他立马掀起裤腿查看伤口,还好只磕破了皮沁出了点点鲜血,见无大碍后他松了口气。
一边用清水擦了擦伤口,他一边偷偷觑了眼隔壁的辛华池。
辛华池此时正拧着抹布擦桌子,似是警觉到盛言楚的目光,低着头的辛华池唇角忽而挂上一抹冷笑,笑意几乎蔓延了整个脸盘。
盛言楚莫名觉得心口不安起来,擦好案上的灰尘后,只见一队手持弯刀的冷面官差又走了过来,挨个探看考棚里的情况。
路过盛言楚时,官差们顿了一脚,将个头堪堪才比桌案高出两尺不到的盛言楚上上下下打量了够。
一行人正准备离开时,隔壁的辛华池忽然举起手,指着盛言楚,义正言辞的高喊:“官爷,此人怀中藏有夹带——”
盛言楚险些气绝,辛华池有毛病吧,瞎咧咧什么呢!
“肃静!”官差大呵一声,怒视了一眼辛华池,又将眼睛溜到盛言楚身上,“你,出来——”
“官爷,我没有…”盛言楚赶紧澄清。
“废什么话,赶紧出来!”领头的官差眼睛一斜,立马有两个官差上前夹住盛言楚将其放到空地上。
考棚里的人纷纷探出头张望,大庭广众之下,盛言楚气的手发抖,凭什么因为辛华池的一己之言就怀疑他?
“我没有夹带。”他再三澄清,一字一句道:“来时过了两道检查,且都散了发脱了衣……”
辛华池立即堵住盛言楚,咄咄逼人道:“什么没有?我明明见到你怀中藏有素纸,你若是清白的,何不让官爷探一探?”
怀中?
盛言楚闻言心下大骇,辛华池如此笃定他藏了小抄,那这件事肯定跟辛华池有关。
他下意识的去摸胸口,柔软的学子袍下的确有一片鼓起的小包。
见辛华池幸灾乐祸的歪站在考棚走廊上,再瞧官差渐黑的面孔以及学子们指指点点的话语,盛言楚五指攥紧,极力忍住心底翻滚滔天的怒火。
“怎么?”辛华池脸上的笑纹加深,激将道,“你若是坦荡君子,再来一次检查又有何妨?”
官差没有耐性,上手就要拽拖盛言楚的衣裳,盛言楚岂能甘心受这种耻辱,奋力的撇开官差的大手后拢了拢衣袖,旋即短促的笑了一声,朗朗道:“我自认光明磊落,当然不俱官爷的检查,只是小子有一言请教官爷,若小子是清白的,此人该当何罪?”
盛言楚指着辛华池,手指一移,又指向巷子正中插着香火的庙炉,正色道:“这人无故污蔑我,耽误了各位学子们的时间不说,还耽误了官爷们办差事,如果等会查出小子并无夹带,小子个人受的罪过和羞辱暂且不论,小子只有一个要求,将这等干扰科举秩序,搬弄是非陷害小子的人赶出考场才好!”
“这…”官差犯难了。
辛华池却跳了出来:“官爷,就依他所言,若此事是小子捕风捉影,小子甘愿受罚。”
“好一个甘愿受罚。”盛言楚眼眸一压,敞开双臂愤愤道,“既如此,官爷只管来搜!”
就近的两个官差二话不说将盛言楚扒的只剩亵衣,就连xx处,官差都摸了,摸完后官差对着领头官差摇摇头。
“不可能!”辛华池一掌拍在案几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明明——”
盛言楚别有深意的捏着衣裳看着辛华池,小小的叹了口气后开始往身上套衣裳。
领头官差烦躁的瞪了眼陷入惶恐不安中的辛华池,脸如黑锅,毫不留情的吩咐:“还楞着作甚,还不快将此等讹言惑众之辈拖出去!”
第24章 县试发案,院北三号是……
官差们立马上前去架辛华池, 辛华池神志恍惚,一声悲呼后抱着官差的大腿死活不愿意出去。
“官爷,您再仔细查查盛言楚, 我分明在外边看到他往怀里塞素纸了, 断不可能有错的!”
盛言楚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当着众人的面用力的抖了抖衣裳, 又取下发带在原地蹦哒了好几下。
“这样呢?”他冷冷的看着辛华池, 不顾礼数的咆哮:“辛华池,这样可以了吗?!我知道你对当年在康家私塾的事耿耿于怀,但我没想到你行为如此龌龊,颠倒黑白不说,还想置我于死地不成?”
考场被抓到夹带是要刑枷伺候的, 就他这小身板, 不死也要残,可见辛华池心思有多歹毒。
“康家?”
领头的官差琢磨了下, 招来下属将辛华池的文籍呈了上来, 一看笑了,“我道你为什么紧抓着这人不放了,原来你们同为怀镇学子, 嘁, 私塾之间的纠纷我管不着,但辛华池此人实在胆大包天, 诬陷同堂学子简直毫无读书人的良善,来人呐,将此人押下去,以待大人问审。”
话落,辛华池脸色苍白的怖人, 脚一软再也没了适才的嚣张。
闹剧尘埃落定后,盛言楚双手还在不停打颤,一步一步的往考棚里走时似乎身上累积了千斤重,直到坐到了案几前,紧绷的脸部线条才稍有松弛。
低头睨向宽袍里探出的手,上面静静的躺着一张险些被他捏碎的素纸。
只看了一眼他就扔进了小公寓,他实在不敢想象倘若他没有小公寓这个芥子金手指,那他今天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想着想着,盛言楚眼眶中不禁噙出泪水,以他的商户身份本就科举不易,若是被抓到夹带,那他这一辈子算是被毁的彻底。
抹了一把眼泪后,盛言楚再也憋不住了,委屈的缩成团趴在案几上呜咽哭起来。
在康家的这两年,他学的比任何人都要刻苦,章哥儿说他舍馆里的诗赋文章堆的比他个头还要高,其实那不过是冰山一角,大部分他都没敢拿出来,全堆在小公寓里。
头一年他身子骨消瘦,所以每每天没亮他就起床去私塾后院的小树林跑步,好几次跑着跑着才听到邻街人家的鸡鸣声,到了夜里,他更是不敢懈怠,待梁杭云熟睡了,他立马钻进小公寓里继续温书,别人一晚上些许只背一篇文章默写几百字的经论就歇息了,他不行,他必须加倍乃至三倍才敢搁笔。
就单单拿练字来说,康夫子送给他的那本字帖都被他描破了好几个洞,也正是因为有这份持之以恒的毅力支撑着他,他才有信心花银子来静绥县试一遭。
累了七百多个日夜,他盼的就是能早日登科,也好不枉费他娘当出去的那枚嫁妆簪子以及他这两年付诸的辛苦。
他日盼夜盼希望能凭一己之力更改盛家商户门楣,辛华池倒好,因着两年前的梁子这般设计诬陷于他,说句大不逆的话,倘若他没有小公寓帮他解困,如果他的前途就这样被辛华池毁了,哼,他就是死也要将辛华池拉下来一起跪叩地狱。
“别哭了。”
盛言楚哭唧唧的抬眸,只见之前命人搜他身的衙役此时就站在几丈之外看着他,说了一句后就敲响手中的大锣,高喊:“庚子年二月县试第一场,开考——”
紧接着,附近考棚前站着的官差纷纷扬起锣鼓附和,一时间礼院巷子口上空的声音震的能穿云裂石。
“哎。”盛言楚打了一个哭嗝,赶紧从考篮里拿出崭新的帕子擦干泪珠。
又取出考篮中提前准备好的笔墨等物,就着考棚里的清水开始研墨,边研墨边吸鼻子。
敲完锣鼓的衙役从头到尾巡逻了一遍,路过盛言楚考舍前微微顿了一下,确定盛言楚的情绪安稳下来后,衙役才敛眉走开了。
锣鼓声一停,站在礼院门口的县令当着众多学子的面亲自拆掉蜡封的信条,念了一些吉祥话语后,将手中的考卷让书吏发到学子们手中。
盛言楚的号牌靠前,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拿到了考卷,县试第一场很简单,题量不多题目也不难,只要求默写五经文三篇,并就山湖为题做两首五言帖诗。
阅完题目后,他并没有着急下笔,而是继续研墨,边研墨边在心中思考如何下笔,相比驾轻就熟的五经文,他更倾向于做诗。
诗文其实并不难,难的是不擅长格律的运用以及破题承题还有典故的巧解,一旦掌握了诗赋的三要素,做起诗来就迎刃而解,当然了要想做出来的诗文字字珠玉,那就要下一番狠功夫了。
很快又是一阵齐鸣的锣鼓声,声音一停,考棚里的学子们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哗啦哗啦的翻着试卷。
盛言楚不慌不忙的从考篮中找出事先预备好的红绳将宽松的长袖给绑起来,然后才静下心开始执笔书写。
诗文做的相当顺畅,不过康夫子特意交代过他,说县试第一场录取较宽,但学官会有心将字迹端正美观的卷子排在前面,因此下笔前,他先用官府发的素纸打了一个草稿。
确定不用再修改时,他才开始誊录。
嘉和朝的县试时间排的尤为的紧,从第一场到第四场,并不是所有学子都能考完的,每考一场后,学官和县令会立刻组织县学的教谕们进行批阅,为了公平,临朔郡三十六县县学教谕们皆提前被打散抓阄分到了各处。
连夜改完后,卯时一刻(5点多)准时将第一场考中的人员名单张贴在衙门口,这种行为称之为‘发案’。
静绥县的发案十分好玩,案条是一张足有六尺的圆纸,第一场考完后会录出前一百名誊抄在圆纸上,以第一名为中心,依次顺时针向外列出其余九十九名学子的考棚号画一个大圈,当然了,不会标注姓名。
不在圈中的学子,亦或是在第二圈第三圈的人,都不能再继续应试。
所以发案当天,中心的第一名最为瞩目。
……
“上面有我吗?”
“别挤!”
“嘿,我中了,第三十九名,狗剩,你在四十四……”
“中了中了,走赶紧走,还有下一场呢。”
“第一这人是谁?”
“院北三号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
“院北三号我认识,昨天还被一个泼皮陷害了一遭,我的亲娘,没想到第一竟然是他!”
……
听到前方的说话声后,程以贵喜得将盛言楚一把抱住高高举起,使劲的摇晃:“楚哥儿,你中了!还是第一名。”
对于县试第一场的结果,盛言楚心中的把握是他肯定能进黄榜前十,拿第一属实有点惊讶。
两人往前挤了几步,从前往后一看,程以贵并不比盛言楚差多少,排在第七,石大河也还行,在第十三,只是陆涟就有些拿不出手了,竟掉到了第八十六。
第一场考的已然算是入门学问,一般考到五十名开外的,几乎就可以和童生说拜拜了,当然了也有例外,比方说第一场粗心大意了亦或是身体不适等等外界因素拖了后腿,说不准后三场能一飞冲天。
但这种几率存在的可能性少之又少。
盛言楚没时间去安慰陆涟,因为他马上就要进去考第二场。
第二场多了一项——释义四书五经的长篇内容,对于真正的十岁小孩来说,难度稍微大了些,但盛言楚心理年龄可不止十岁,加之上辈子身为史学生的他研究的古文并不少,所以在拿到晦涩难懂的孝经论后,盛言楚一点都不杵。
脑中有丘壑,胸有万卷,他手中的笔拿起后就没停过,因而还吸引了不少官差近前观摩,对此他一概不抬头,只专心做自己的考题。
过了第二场后,盛言楚因两场第一的原因,考棚被提坐到了主试官的下首,明为考官想看一看两场第一的学子是何人,实则是为了加严监视。
第三场和第四场说不慌是假话,毕竟盛言楚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满屋子的官员,更何况他还要在这些双眼睛下答题。
但慌也没用,再说了屋子里的学子又不止他一人,贵表哥也在。
别看程以贵性子大咧,实则内敛的很,眼瞅着四周做了两排身穿官服的大人,程以贵吓得脑门冒汗,选到内院考的不过十人而已,位子是五个一排,成‘U’字形,程以贵不巧正是第十名,就这样排在主试官的另外一只脚下。
见程以贵脸色苍白无神,瑟瑟发抖到毛笔都抓不稳,盛言楚暗地里不由替程以贵捏了一把汗。
程以贵能不慌吗?他这人本来就害怕夫子,如今面前多了十来位和夫子一般严肃的人,且这些人还是朝廷命官,他不慌谁慌?
就这样哆嗦的写完策论,途中程以贵借着研墨的空隙瞥了一眼自己的小表弟,嘿,这一看倒把程以贵看傻了眼,只见他那矮墩似的小表弟像是有备而来似的,薄薄的嘴唇微启,神色一丝不苟,下笔那叫一个流畅。
这一幕看得原本惴惴不安的程以贵羞愧的垂下脑袋,似是被盛言楚的轻松模样刺激了,后半场的程以贵明显沉着镇定许多。
最后一场考完后,盛言楚整个人的精神像是都耗尽了,一出礼院,他径直往地上一坐。
程以贵跟着歪倒,其实学子们纷纷效仿,一时间,礼院前面的大道都被堵住了,地上清一色坐着力倦神疲的考生。
过了片刻不到,县令以及几位副考官从里边走了出来,盛言楚急忙撑着一股劲站起身,其余学子亦是起身行礼。
为首的县令环顾一圈萎靡的学子们,捻了捻短须,扬声问:“盛言楚现在何处?”
盛言楚拍拍身上的灰尘,侧着身子挤到县令跟前,拢起手臂弯腰鞠躬。
“几位大人好生瞧瞧。”县令面向身后的副试官们,含笑道:“这位就是拿了三场第一的盛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