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珏接过她的手机,点击屏幕对焦。她们是同行,拍照这种事有如吃饭般寻常。
程伊满意地验收成果。王清珏拿粉扑轻拍了拍鼻翼的出油部位,问:“醉了多少了?”
“还不到一半,估计还要闹一会。”程伊含笑睨她,一眼洞穿对方鼻侧高光与阴影的微瑕斑驳。王清珏也是“同乡会”群里一员,一小时前便称有事早退了,没想到还是在瀚海里忙活。
“要去我那个局玩一会吗?”
程伊拉上手包拉链,大力绷绷嘴,确认自己的口红状态,“不了,我等会见机就撤啦。”
“不鏖战到最后了?”
她摇摇头:“年纪大了,不行了,不如你们了。”
王清珏合上粉饼盒,将类“x”型奢侈品商标压在手心,表情无奈道:“老同学,我们一样大好不好!”
*
灯光乍亮,刺目的屏光融进大片冷光中,清醒到让人以为在咖啡馆。
“我都不知道KTV包间的大灯是这个色调的。”祁深洲按灭手机看向小郑,手朝镜头摆摆,“在拍吗?”
“没。”
“这灯有点儿刺眼。”他指了指正对自己那盏大灯。
灯光师走到菲涅耳透镜聚光灯旁,微调了下方向,朝祁深洲抱歉道:“这已经是最小的灯光了,白天的话不会这么刺眼。”
镜头画面中,祁深洲英俊的面孔透露出加班应酬后的疲惫,还有些许玩笑的闲散。
王清珏进来时正听祁深洲朝大家抱歉,“麻烦大家配合我的时间晚上加班拍摄了。”
她主动解围:“难得你答应接受采访,我都受宠若惊了。何况你是明天下午要出差,没办法的事。”王清珏回头向各个工作人员确认状态,玩笑道,“我们赶紧开始吧,争取天亮前结束。”
王清珏这期短视频的主题与职业有关,祁深洲作为金融行业从业者接受访谈,访谈内容偏生活化,专业性不强,仅给即将就业的大学生方向性参考,聊工作与生活,不免会谈及私生活。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王清珏提起了该专业大学的恋爱率,祁深洲敷衍打哈哈,说各凭本事。
“哦?那你本事如何?”
镜头外两人几乎静止,肩颈纹丝不动,镜头内表情一招一式微妙如剪辑过一般。
祁深洲两手一摊,侃侃而谈的语势微微收敛,声音低沉了几分:“这你不是知道吗?”他对感情比一般男性敏感。成因复杂,若要追溯,部分源于原生家庭,部分则来自于那段遥长的异地恋。
她轻笑,“过了这么多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他抄起手,淡淡遗憾道:“我也是。”
王清珏笑容放大,如之前试探时祁深洲回答一般,“你问我也不一定记得,你知道我很忙的,男人不可能困囿于过去的情情爱爱。”他一副话说得干脆利落,宛如一个薄情负心郎。
她捏了捏自己的虎口,下意识地脱口问出:“那你还记得她吗?”
浓墨般的两道眉下,幽瞳焦点虚实莫辨。
酒精与尼古丁的后劲携他陷入昏黄的嘈杂,撞进那年盛夏。
*
大二第二学期末,正值波兰乌克兰协同举办的那届欧洲杯。
祁深洲大一偶然在学校西门街最角落的夜色酒吧与高中好友聚了一次,看了半场球赛,立马着迷于有陌生同好的热烈气氛,而后数次只身或与朋友前往。
他就是在那个地方遇见的程伊。
那天她脸上贴了面荷兰国旗,举着杯冰啤酒坐在后排的高脚椅上,齐刘海乖巧稚气,完全不像是来看球的。
他第一眼注意到她不是因为长相,而是气质与周遭球迷格格不入。
酒吧女球迷不少,大多奔放火辣,豪爽热情,这个齐刘海书卷气太重,更像是陪男友来的。
祁深洲要了杯苦艾酒,涩味入嘴还未及皱眉,就见电视大屏的绿茵场上德国队员飞快打门。
电视中、酒吧里惊呼四起,在场大多是德国球迷。
再看去第二眼,那个脸上贴荷兰国旗的女孩刘海被揉到了一边,正站在高脚凳的半截横杠上扼腕。
不知不觉,一杯苦艾下了肚。
好像是错觉,仰头饮尽的那秒,灯光若云山雾罩,那个女孩刘海下一双不知宽窄的眼仿佛在看他。
眯眼分辨时,恰好一个酒吧结交的朋友拍他肩,解说那个球,他附和了句“牛逼”,再抬眼看去,那个站在横杠上的姑娘跌入了凶挤的球迷中。
那天荷兰输了,小组赛没能出线,酒吧的德国球迷闹到天彻亮。
祁深洲出门时没看见那姑娘,后半场大家坐在桌上、站在凳上,各种高地被占据。后排角落被埋没在欢呼中。
走出做旧漆木窄门,宣传海报立在门侧,大写加粗的“加油”二字旁一面荷兰国旗贴在了右下角,粘性不够,有一角翘了起来。他食指一抚,将它牢上。
球迷的夏天充打满肾上腺,即便作息紊乱,也能在前半夜补眠,后半夜自主爬起冲到电视机前。
祁深洲第二天在家看的球,一个人在诺大的别墅里,孤零零的,毫无氛围可言。
中场休息时他打车去了夜色,那个女孩还在,这次她坐在吧台,两手搭在大理石台面,纤瘦的肩膀和一个微胖女孩挨靠在一起。她看着大屏,另一个明显是陪的,正在看手机。
祁深洲听见她问,“贴在脸上的小旗子这里有卖吗?”声音带点怯。
“有。”黄毛酒保放下正在清洗的调酒器,“你要哪个国家的?”
“你喜欢哪个颜色?”平刘海的姑娘边掏钱包边问朋友。
祁深洲扣扣桌子,朝相熟的黄毛比了个手势,她朋友挑了旗子之后黄毛说,酒吧免费送。
平刘海有点惊讶,大概没想到外面摊位卖钱,这头居然免费。
“就一面?你不要吗?”黄毛不怕事似的,咧嘴问她。
平刘海思考了一秒,“不要。”
这场意大利明显优势,祁深洲也坐在吧台,隔着一个座盯着电视,余光走神。
平刘海的后脑勺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她指着电视贴耳朵给朋友讲了会话,对方看盯着绿茵场问了几个问题,又低下头去。
中场休息时,她们结伴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平刘海看到身后的祁深洲,动作愣生一顿。
祁深洲不着痕迹地避过脸去,拿起杯壁覆满水珠的冰啤,扯开嘴角用力灌了一大口。
他确信昨天他们对视了。
说不出所以然,莫名其妙心情大好。
她们没等结束就走了,大概是没有她喜欢的荷兰。祁深洲解手回来,桌上除了半杯啤酒,还有一张20块钱。
“对不住哈,刚有两个人要买,我总不能免费吧,比了个手势,结果他们喊太贵,被发现了。”黄毛没歉意,还抖肩膀,神色调侃,“人姑娘本来要等你的,旁边的胖妹坏事,本来这不都要认识了嘛!”
祁深洲低骂了声,“靠!”面上毫无恼意,扬起的嘴角似笑非笑。
第3章 Chapter03 Stay Up(……
祁深洲再见到平刘海是隔了几天的事儿。
四分之一决赛最后一场,意大利对英格兰。
他和大学室友前半夜聚了会,众人为他即将远渡重洋欢庆,一过零点他们撤退,祁深洲则留在了酒吧等球赛,翟洋算半个球迷,本说要一起,结果女友来电话催他去复习,只得遗憾丢下祁深洲。
夜色酒吧面积不大,十来张小桌,左右各一排靠墙的窄桌。只一扇窄木门进入。
外面是书香卷浓人间烟火的大学城,里面是昏光魅影暧昧重重的酒色局。
深夜一点,祁深洲被一个波浪卷姐姐要号码,他请人喝了杯酒,空扯两句,对方识趣,高跟鞋勾勾也就没了下文。
两点一过,他眼睛习惯性地往窄门飘。
两点半,场子渐渐热了,还有一刻钟球赛开始,他去洗手间用凉水醒了把脸再出来,涣散地巡睃一圈,下一秒目光如镜头聚焦,锁定了“齐刘海”。
齐刘海今天将刘海撩了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她正撑着脑袋揉太阳穴。
祁深洲呼吸明显变了频,手撑在吧台指骨分明。
拨开人群,走近她,才发现昏暗角落处她抱了本马哲,手卡在半截,盯着电视嘴里嘀嘀咕咕,没几秒又飞快低下头看眼书。
他兴味渐浓,插兜倚墙,在欢呼声中迎来最后一场四分之一赛。
齐刘海始终保持这样的动作直到上半时零比零结束,中场休息哨声吹响,祁深洲插兜的手绷紧后垂了下来,在三两成群的球迷夹缝中走到她身边。
“马哲?大一还是大二?”
她抬起头,没了刘海的,五官在全无遮挡的水煮蛋肌肤上更显标致。
见是他,脸上有笑意浮上,不过没回答,脑袋一转,又栽进了八大原理中。
他不以为然,且当她是友好的笑。
“哪个学校的?”他拉了张圆凳坐在她旁边,保持一寸手臂的礼貌距离。
她头埋得更低了,脸颊甚至朝墙转去。酒吧昏暗,他第一次搭讪,同样有些紧张,甚至短暂陷入自己是否唐突的自省。
“干嘛。”酒吧嘈杂,她的声音隐隐穿入耳朵。
“问问,我考过,要是同一个学校的说不定可以传授你点秘诀。”
“B城大学。”她一脸纯真地转过脸回答道。
那一瞬间是两人直至目前距离最近的一次。
年轻的脸庞毫无准备地挨近,尽管空调打得很低,但那一寸距离压根儿抵不住滚烫的鼻息,每一根唇毛都在尖叫。祁深洲连她鼻梁中间小小的鼻骨凸起都看得清清楚楚。昏光下,睫毛阴影在脸颊晕成两页扇,一颦一动,一深一浅,像对儿捉趣的蝴蝶。
“好巧。”
“不巧。”她将脸转过去,松弛背脊,缓缓靠向椅背,掩下悸动的表情,“这里离B大最近,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倒也是。
祁深洲两指拉过她的书,直扫到封面下角凹凸分明的苍劲字体——“程?”酒吧光线差,他只看清了一个字。
“喂!”她立马抢书,祁深洲早有防备,拿了书往一边倾斜,送至左前的灯泡下,脑袋一歪瞧了个清楚,“程伊!”
女孩就是喜欢每本书一拿到就刻上大名,不像粗线男生,这种非专业书学期结束连个名字都不定有。
程伊倾身夺书,对于他一下就窥探到不算隐私的隐私有些羞恼,“喂!把书还我!”
时差球赛最困顿的中场休息时分,他们在一推一拉间陡然清醒。
“哪个系的?”祁深洲将书送回到小桌上,程伊煞有介事地拍拍,撅起嘴巴:“不告诉你。”
他偏头打量两眼,生怕自己惹恼了人家,见她面色平和,清了清嗓子:“要不这样,我传授你过马哲的秘诀,你告诉我哪个系的?”
程伊咬唇想了想,两眼骨碌一转,点了头。
下半场哨声吹响,凑堆的脑袋才缓缓分开,抑住初生的留恋,齐齐仰头看向吊顶电视屏的绿茵场。
说实话,方才努力聚焦于黯淡的字墨中,此时刺亮的电视屏像是高中教导主任照来的电筒光,将那点蚂蚁噬心的男女心思探了个通透。
程伊心跳不知怎么,加了速。
“你支持哪个球队?”祁深洲问。他方才真的专注在马哲上,将自己当年从学长那里问到的历年考点搜肠刮肚般倾囊,她的笔尖在纸上就没停过。
“你呢?”程伊三两句便松下了对于帅哥的一丝丝防备,甚至融进了他的话风。
他扬扬下巴,说:“你先说。”
程伊不肯,“你先说。”
他双手交叉,无奈道:“这场没我支持的球队,但我觉得意大利会赢。”
“我也是。”
祁深洲眯起眼睛:“那我们猜比分。”
程伊两眼放光,整个人彻底活了过来,声调拔高:“好啊!”
“我猜下半场、加时赛均以0比0结束,进点球大战。”
“唔......”后来程伊说当时她第一反应也是如此赛果,但由于他说了,她再说便显得附和,纠结了半晌,“意大利一比零险胜。”
他冲她笑说:“输了怎么办?”
程伊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没看他,冲屏幕眨眨深夜干涩的眼,“到时候再说。”
比赛焦灼到80分钟时程伊打了个哈欠,祁深洲问:“困了吗?”
“有点,不过还好。”她揉了揉眼睛,“你不困吗?”
“我已经黑白颠倒了,提前适应时差。”他说完抬手,朝黄毛招了招。
程伊听见时差有一点疑惑,可深夜让大脑运转迟钝,再加上也不算很熟,她没探究,继续看向筋疲力竭仍在力争90分钟内进球的双方队员。
黄毛到了跟前,满脸侃色。
祁深洲问程伊:“喝什么?”
程伊想了想摇摇头,继续看向挥汗如雨的基辅奥林匹克球场。
她脑子迟钝地转动着球赛结束后的计划,眼皮粘了胶布一样艰涩眨动。
她一头期待早点结束回宿舍看会书睡一觉,毕竟下午还要考试呢,另一头又想比赛再精彩一些,进点球大战那场面可太得劲了。
程伊果然输了,比赛也如愿扛过加时,进了点球大战。
外头天空泛出蟹壳青,里头球迷们于熬夜的迷离中被扎入最后一针肾上腺素,屁股默契地抬离椅面,拳头紧攥。
程伊不好意思像他们一样赤脚爬上桌,脚腘一推,抱着书跑到最后一排,站在高脚凳的横杠上,紧盯着吊顶电视。
祁深洲后退两步,半坐在她旁边的红皮高脚椅上,一条长腿漫不经心地晃动,“这样看见了吗?”说话间他向她侧脸,目光刚好卡在了她的胸/线处,忙舔舔唇避开,看向正在调整位置的意大利球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