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应了一声,因为激动,声音不小。
“你猜几比几?”
“三比二?”
意大利和英格兰每进一个球,酒吧便轰起欢呼尖叫,闷在喉咙中的吼叫一次次的在一射一扑中炸开。
最终,迪亚曼蒂打入致胜点球,意大利四比二淘汰英格兰。
哨声吹响,酒吧沸腾了。
几个英格兰球迷失落如上次的程伊,脑袋嗡嗡跌进吵闹中。
程伊手舞足蹈,后背全是热汗,一张脸上笑开了花,精神抖擞,“哇!我差点就猜对了!”
祁深洲饮尽最后一口酒,目光未离,淡笑说:“是,下次买足彩!”
酒吧的小门打开,球迷鱼贯而出。
“有道理,下次买点小额的看看。”说罢,她跳下凳子。
清晨空气清新,微微的白光溢出晨蔼,西门街的石板砖尚浸在灰蒙蒙中,包子铺的热香顺着清冷的晨风飘了过来。
祁深洲年轻大小伙,闻见肉香走不动了,正想请她吃早饭,就见程伊目不斜视地走过包子铺。他问:“走了?”
她的马尾摆了摆,“嗯。”
“还没告诉我几年级,哪个系呢。”祁深洲紧随其后,跟着她的步子往学校西门走去。
“万一你指导的不对呢,那我不是亏了,我考完了告诉你。”她说完吊起小心脏跑了几步,考试近在眼前,凌晨还溜出来看球,她也是走火入魔了。
祁深洲跟上,“几号考试?”
她努起嘴巴,都不好意思提:“......今天下午。”
果然,祁深洲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随后失笑,抬起指关节局促地揉揉鼻子,“那半决赛那天酒吧见。”
程伊心跳加速,脚下速度更快了,快得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她恨不得把油头垢面的自己扔进汤里筛一筛。
*
岁月拨弦。
长长一夜弹指般,王清珏轻咳一声,打断祁深洲眼皮微褶下的游移。
再抬眼,瀚海KTV的灯光刺眼如那日程伊头顶的朝阳,学校西门围墙的绿树青砖影影绰绰,清晰成工作人员的面貌。
“忘了。”他轻描淡写回答道。
其实不算敷衍,就一眼,也不是什么绝世美女,丢在不见天日的酒吧里压根儿不打眼。那会程伊稚嫩的脸蛋还肉嘟嘟的,绝对不在他偏好的审美范围内,偏生看球时那股子生动的炽热击中他心脏,生了一见钟情二见倾心这种俗套的感情。
“倒也是,你们是在你出国前在一起的吧。”王清珏拧开瓶盖,抿了口矿泉水,红唇印沾在透明瓶口的边缘,甚是显眼。
祁深洲抬手看了眼表,“嗯。”
“在一起是你提的她提的?”
“不是说不涉及隐私吗?”他面上含笑,然微蹙的眉峰表达了缄口之意。
王清珏笑,双手投降,“好,我就是八卦一下,这段肯定剪了。你那会出国了,程伊也不说,我们还猜你们是不是地下情一年,一直瞒着大家呢。”
祁深洲没接茬,手抄进兜里摸到了烟盒。
王清珏今日描的猫型眼线,眼尾勾起,然目光太过锐利,失了妩媚,只显精明,见祁深洲不欲唠嗑,她朝导演确认内容都问过了,五指在桌面飞快点动数下,出声拦住他的动作:“程伊在隔壁,不知道走没,要见见吗?”
祁深洲掏烟的动作猛地一顿,鼻尖一动,衣领上是凶重的烟味,松弛的神态登时绷紧,冷绝果断道:“不了。”
王清珏低下头,嘴角撇起讽刺:“我以为男人都想会会自己的前女友呢。”尤其是越混越好的男人,更希望在前任面前打场翻身仗。
“那要看是哪个。”祁深洲看了眼摄影机上的红点,喉头发紧,领带勒着脖子了似的,极度不适,他胡乱扯了扯,冷峻的眉峰耸得更高了。
王清珏波澜未惊,“所以换作你其他前女友,你会去?”
“按照你之前给我的采访提纲,超出范畴我不回答。”祁深洲话说得是一板一眼,表情却颇具成熟企业家风范,笑里藏刀,意味深长。
“就当不是采访,就当和上回一样,老同学因缘相聚,举杯言欢,畅谈过往。上次你可是有问必答啊。”她知道自己有些讨厌了,开口的瞬间连导演都轻咳示意了,可她较上真,没底线地在工作场合刨根。说完她又后悔了,祁深洲卖面接受采访已是难得,要他谈自己的感情,那两瓶茅台都灌不出句真话。
“上次我们说的是翟洋,是B城大学,是留学生生活,这次说前女友。”
她单手撑上下巴,不解道:“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上次说的是比较愉快的事。”他两指搛出烟盒扬了扬,立身离开了摄影画面。
#天街霓虹海市蜃楼# 登上热搜话题榜,热度直线上升。
祁深洲没有微博,新闻客户端跳出数条提示。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热风口,灯光将他的颀长涣散重影。
程伊站在电梯口刷着手机,寻思她怎么没瞧见,群里叮叮咚咚热闹不休地上传图片,她下意识左右找窗户,可惜只有条曲折无度的长廊和一团笼统的光雾。
有点像时光隧道。
*
小区灯火黯淡,到电梯口才亮堂起来。
电梯上升时分,程伊手机唱起歌来。
“今晚?”
“今天太累了,没劲。让我睡一觉吧。”对面默契说好。
程伊挂断电话,冲去洗手间囫囵将妆面卸净,栽倒在床上。
按理说一合上眼就该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年,可身体重若千金,偏偏大脑在静谧的深夜里逐渐清明。
她两腿夹紧被子,换了个舒适的睡姿,思绪依旧飘来荡去。
她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发现一块胶印,想到可能是上午做造型的时候化妆师抚平碎发搞的,便用指腹揉,越揉心里越难受,艰难地撑起身体又洗了遍头。
海盐洗头膏将头皮舒缓,潮湿的发丝带着她的意识穿越咸湿的记忆森林。
程伊不想承认自己的心是今晚那首歌搅乱的。
再否认得深点,她拒绝承认祁深洲经年后还能隔空影响她。
紧紧闭上眼睛,呼吸吐纳,呼吸吐纳。
半晌,她睁开眼,毫无睡意。
月光穿过窗帘缝洒落一页光晕,她张开指缝在月光和黑暗的交界处活动,最终实在清醒得无聊,点开了手机。
第4章 Chapter04 数字失忆症(1)……
*****以下是未来采访,可忽略*****
“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渣男!”饱满的蓝调正红张合,镜头像罗马的真实之口将程伊的拳头收紧,在对面人变脸之前她玩笑般松开攥紧的五指,掩唇娇笑,“玩笑话。但说实话,我不懂怎么去形容他。”
人很复杂,出生后男女自带系统便有初生代码的显著差距,就算程伊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自认“了解”,也不会轻易去评价,“我们分过一次手,不对不对,”她荒唐似地忙摇头,“我们分过很多次手,但有一次阴差阳错竟分成了。那时候太年轻,认为负我便是‘渣男’,后来我居然再没遇见过‘好男人’。”
“有多好?”采访者推了推镜框,好奇心溢出平光镜片。
程伊嘴巴撅成一个很奇怪的形状,眉毛纠结了会,“人家都道男人的好应是清泉流淌,贴入内里的。他的好很奇怪,乍一看是个简陋的锡箔纸团,平平无奇,剥开是颗丑兮兮的糖,期待跌至谷底,尝过它的味道之后才明白,这颗怪味糖果是颗炸弹。”
“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他都是个很难捉摸的人,在该就业的时候读研,在该靠爹的时候选择一无所有的女友,在事业直线上升的时候离职创业,剑走偏锋,我行我素,唯独唯独,感情上他异常执着,可就这么一件执着的事情也有让人出乎意料的波澜。”
“波澜是你们分手(成功)过。”
“是的。”
“是误会让你们分开的吗?”
程伊抿了口水,不以为然道:“又不是电视剧,哪儿来那么多误会。”
*****以上是未来采访,可忽略*****
是啊,我们的生活远比电视剧精彩,精彩到电视剧里该有的念念不忘,也在日常琐碎的碾磨下彻底沦为过眼云烟。
二十一世纪,全球进入以互联网为载体的时代。
信息四通八达,资讯眼花缭乱。数字信号无形让我们甘之如饴地困囿于虚拟世界,任记忆与行为慢慢依赖电子产品。
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喜怒哀乐,我们将自己的点滴以文字、图片、影像形式上传云端,融成一串串冷漠的代码,成为大数据的冰山一角。
互联网时代的“网虫们”有一个共性——把需要记住的事情记在手机上,懒得用脑记。这种过度依赖手机和互联网储存信息而导致的记忆能力丧失被称为“数字失忆症”。
研究表明,过度依赖电子产品,负责记忆的大脑区域其功能会渐渐衰退,这就是你跨出第一步要办这件事,却在第二步的时候“失忆”的原因之一。
简直是光速失忆。
短短几秒都需要敲好半天脑壳才能回忆起本要干啥,何况是一段一千多天前的恋爱。
忘了这么久的事儿,程伊是怎么一点一点地想起来的?
手机屏光渐渐黯淡,清晰映出张茫然的脸,油光满面。
不知不觉天都亮了。
程伊在电子世界里陷落一夜情绪。平静的,激动的,炽热的,深情的,痛苦的,再戛然而止,顿滞在分手后的一个月。
程伊将脸埋进因辗转一夜而压出的深坑,长长往松软的枕芯里呼了口热气。
健忘是良药!
失忆保平安!
这个世界很小,小到程伊已经见过Messi两回,这个世界又很大,大到他们同在一座城市,却没再与他重逢。
那个人呀,和他的名字一样,若没昨晚的刻意唤醒,大概是一年也想不起来几回,更别提如此多的细节和情愫迎面泼来,也不管她现在如何心如磐石,二话没有给你锤开缝,灌入滚烫的岩浆。
她的最后一条微博更新于那年情人节。
——【说话不算话的都不是男人,情人节快乐】
年轻的时候失恋一次就像死了,身体在床上烙烧饼,情绪在泪海里翻滚。
这个年纪的程伊是感受不到那种绝望的状态了。她现在对感情冷漠到自己都害怕,犹记得有一阵很忙,忙到维系感情都成了负担,她对前任提了分手,对方气道:“程伊,你没有心!”
程伊这会想起自己当时的反应都气笑了,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她走出两步,又转了个身,朝着一身时尚花西装的男方吐舌头:“略略略略!”
也不怪那会那么多人追她,她当时是蛮可爱的。
也是在那次分手后,她才不得不承认,毕业工作后,她再没有那份心力全情投入一份感情,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交诸对方。
她更爱自己了,待人接物总会控制热情和真心的剂量,随时准备抽离。如是,规避了伤害的可能,却也将自己推离了□□焚身的恋爱和凤凰涅槃的失恋。爱需要的砝码太多,她把自己打碎抠明白了也再交付不出如此的纯粹与精力。
将小身材巨智慧的手机插上生命线,程伊赤脚踩着凉瓷砖,冲进洗手间,挤上牙膏,清凉的薄荷味将浸在一千个昼夜前的她呛醒了一大半。小骗子也醒了,懒洋洋弓起毛茸茸的肉坨身躯,伸了个懒腰,围着她的脚丫拱脑袋。
她给她的招财猫倒了一碗金主爸爸牌猫粮,揉弄它毛绒绒的脑袋,转身打开电脑,冷静将“初恋”、“前任”的感悟敲入word文档。
自媒体工作者,一点心路波荡都是可能变现的数据流量。
程伊做自媒体号之前供职于S某老牌知名文学杂志社。她是看这家杂志社的文章长大的,从儿童版看到青年版,内心有单纯的向往。面试时,她说自己大学写了好几年的公众号小故事,有几千个关注者,这句话是他们录用她的原因,也是后来她痛苦的源头。
她非常“幸运”,跟了一个坏脾气的老师,被贬得一无是处,每天都很丧。
文章没有标准意义的优劣划分,审稿人成了最高标准,而她和这个“老师”明显不是一个走笔风格和文学审美。
她清楚记得,老师在茶水间与同事吐槽她的文章与公众号小故事一样狗屁不通,把网民的文学素养与杂志读者群等同,简直是个笑话。
分手前的程伊生活、学业、爱情都很顺遂,没有受过挫折的捶打,数月隐忍最终化为一股冲动,推门与“恩师”吵了起来。
初出茅庐的她口舌能力明显不如老///江湖。人正在说坏话,被正主逮个正着,本就脸上无光,下嘴越发无情。程伊被直面冲得哑口,还平白得罪了劝架的主编,脸皮太薄,一咬牙便说不干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直接将她打入半年失业期。
最后一条微博更新于情人节,也是那天,她跟家里交待自己成了悲惨的双失人员——失恋加失业。
她每日痛苦,故事也跟着波澜。
那段时间的“真心故事坊”文字充满哀怨,故事阴郁暗黑,时常在心旷神怡处送上一把反转的刀,一两万字的小短篇多达三四个反转。很多读者都说,那是陈真心文笔的的巅峰阶段。
“自媒体”概念起源于美国,经营微博号是吴蔚建议的,她的同学里有非常成功的百万Ins博主。
程伊闲来无事,一番张罗,公众号的读者跟了过来。
她没有走或幽默或暗黑或纯真的故事风,而是三百六十度颠覆,努力跻入时尚风潮。
那时候最多的评论是“陈真心这么不时尚的人居然做时尚博主,互联网果然没有门槛!”
大概率是人生跌到过谷底,程伊面对质疑没多大的反应。继续蹭景,社交,买衣服,拍照,适当输出日常,日复一日,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