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儿是村头王猎户家五岁的小丫头,小小年纪长得标致,也是个美人坯子。
谢良钰:“……”
——他前日料得没错,这小子脑瓜算灵光,可惜显然不是读书的料,学了几天也只会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口诀韵脚之类背得倒快,但只是往脑子里穿过一遭,吃顿饭的工夫就能全忘干净。
不过这孩子倒是奇迹般地没被他哥带坏,虽然瘦小,但不怯弱,有点儿虎头虎脑的莽劲儿,心地也良善,谢良钰有几次看见他跟村里几个横行霸道的小霸王滚打到一块儿,倒有几分劫富济贫的大侠之风。
如今做哥哥的倒也心宽:文不成便走武道好了,文人清流在朝堂上易独木难支,这瓜娃子好生调|教调|教,将来未必不是自己的一大助力。
只是……明明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这兄弟俩的差别怎么就能这么大呢?
谢良钰暗叹口气,指尖轻点弟弟眉心:“瞎说话。”
虎子嘿嘿一笑,这小子惯会看脸色,这两天相处下来,早就不怕他这个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的大哥了。
“莫装乖,”谢良钰却已经对小鬼卖萌生出了抵抗力,铁面无私,“中午之前记不住这五个字,扣你一个荷包蛋。”
谢虎:“……”
这吃货顿时一蹦三尺高,小小眉心张皇地打起结,聚精会神去看写满自己狗爬字的纸张上方那画风截然不同的示例,俨然要用目光将那方劣质的竹纸烧出一个洞来。
谢良钰高深莫测地哼笑一声,继续埋头抄书。
——就他那堪堪将食物煮熟让人不至于中毒的厨艺,也就现在还能哄住从小饥一顿饱一顿的可怜孩子了。
如此平静过了几日,就到了迎亲的日子。
谢家没有主事的妇人,一家之主就是个就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这种情况,一般会由宗族亲近的长辈来负责主持婚事……若放在原主身上,族长家恐怕没人愿意来掺和这事,但如今就不一样了。
谢承德人老成精,忽然对这个统共也没见过几面的侄孙热络起来,早前儿就提过要家里人过来帮忙,谢良钰也有心跟他们拉近距离,自然不会拒绝,又是一番感谢。
他的婚礼没打算大办,也就叫了族长那一支的一大家子人——梅娘那头更没什么亲戚,统共也摆不了两三桌。
因此也不用找别人家借桌椅碗碟,谢承德相当大方,直接让来帮忙的媳妇小辈们带上了家什。
成亲这天,天还没亮,谢良钰就给谢虎闹了起来——他自己还有些迷迷瞪瞪的,倒是弟弟比他还兴奋,上蹿下跳地闹个不停,还叫嚷着让他哥让他哥穿红衣裳。
谢良钰这身体弱,贫血,早上猛起来总有些低气压,他黑着脸任由小崽子摆弄了一会儿,揪着后脖领子把他扔到了床尾去。
……得赶紧买个新院子,这几天算是压喜床也就罢了,总不能梅娘嫁过来了,他兄弟俩还挤一张床。
“梅娘”这两个字在脑海中出现的一刹那,最后那点儿瞌睡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论开局如何、今后何往,今天……他们可就要成亲了。
他一定、一定会对这个姑娘好,尊重她、爱护她。
不论以怎样的身份,他都甘之如饴。
第21章
按谢家村当地习俗,成亲前一日,男方家里头要杀头喜猪,一半送到女方家去,一半留着,用于办酒开席。可洛家那边没个主事的男人,吴氏一个寡妇,要设宴嫁女的话麻烦诸多,她自然是不愿为了洛梅娘费这个力气的。
因此谢良钰只是提前去找了村头赵屠夫,跟他买了半扇猪肉,挑拣着肥瘦均匀的前腿肉绞了馅儿,用来包饺子,又专门割出了做红烧肉的肋五花,至于其他部分,也都分门别类处理好,只等第二天宗族里头会烧菜的婶娘来大显身手。
这时候的人杀猪是件大事,那是一丁点儿地方都不会浪费,内脏下水都收拾好留着不说,连猪血都要加了水盐,待凝结以后上锅煮,做出一块块鲜嫩的血豆腐——按照规矩,这些东西是要分一些给左邻右舍的。
谢家两间茅草房挨挤着缩在村子边上,周围都荒凉得很,但谢良钰还是勤快地往难得几户对他不太避而远之的人家跑了几趟,挨家挨户送了些肉,让大家伙一块儿沾沾他结亲的喜气。
收到礼物的人家简直要惊呆了——本来自从上次提亲,乡亲们就已经开始为谢三郎突如其来的“阔绰”而议论纷纷。先前谢家到底如何,他们虽不太清楚,但多少有底,兄弟俩每天过得饥一顿饱一顿,是眼见着要揭不开锅的。
怎么突然便如此大手大脚起来……更别说那谢三郎本人浑似换了个人——这些人家多性情良善,从前看着谢虎可怜,偶尔接济一二,何曾指望过谢良钰来带着礼物走动?他不每天赖着脸上门打秋风,大家就要谢天谢地了。
他们可都听说了:除了专门去找屠户杀猪,谢三郎可还不止准备了这些东西呢!
结亲的大日子,谢良钰自然不会半扇猪肉糊弄过去——他又跑了一趟镇上,买来精米白面、一块羊腿肉,一大块腊肉,并一只大公鸡、一只老母鸡,肥鱼三尾,一篮子鸡蛋,其他蔬菜水果等等,将家里又小又破的厨房挤了个满满当当。
大家几乎要猜测这家伙莫不是去做了什么绿林道上的生意,直到谢承德放出话来,说是帮着谢良钰卖掉了家里最后的两块地,大伙这才恍然大悟,却更是大摇其头,谢三郎败家子的形象更加根深蒂固起来。
时人大多安土重迁,对乡下人家来说,土地那几乎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只要日子还能勉强过下去,就万不会放弃家里的几口薄田——没了地,那和没了根有什么两样,站不住脚,立不住根,那就是流民了。
不少当年和谢父谢母关系好的人为那俩老夫妻嗟叹不已:生下这么个儿子,真不知上一辈子欠了他多少,且眼看着谢良钰卖了地却仍不知节俭,反而更死要面子地为了一场娶亲铺张浪费起来。唉,简直……
真真造孽啊!
谢良钰并不知道村人为他近来不寻常的举动发散了多少奇怪的故事,他把自己收拾清爽,换了身宝蓝色的布衫——理论上结亲是要穿红衣的,但那色儿太张扬,日常生活几乎用不到,因此乡下人通常并不会专门置办这只能穿一次的婚服,只挑些鲜亮的衣裳便是了。
谢良钰入乡随俗,反正他心里早定下:若日后梅娘仍愿意跟他,定要再补办一次更盛大的婚礼的。
小伙子长得倍儿精神,如今穿上亮色衣衫,腰间系上耀红的腰带,顿时更衬得面如冠玉、气质雍容起来,谢虎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的哥哥,总觉着大哥今日看着,就跟头听见说书先生讲的那些风流天下的人物似的。
尽管以他的小脑袋瓜,尚且还不能理解什么叫“风流”呢。
前来帮忙的的几位伯娘也都笑吟吟地看着谢良钰,眼中不免有几分惊叹——她们早先还是对族长的安排颇有微词的,谢良钰这些年在村子里名声太臭,浑似一块烂泥扶不上墙,没人想跟他扯上关系,不过现在一看……倒真是有几分样子的。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也许族长就是眼光老道,能看出这小子却是从此改邪归正了呢!
人不多,那只本打算用来煲汤的老母鸡幸免于难,大公鸡被揪着脖子宰了,几个妇人在锅里烧开了水,将整只鸡放进去,依次加入葱姜调味料,用大火炖煮,煮开后撇去血沫,快刀斩开、刷油爆炒,浓郁的香味儿很快飘满了屋子。
这样处理出来的鸡肉既有炖出来的酥烂软嫩,又足够入味的香,虎子很快抛弃了哥哥,搬着小板凳守在厨房门口,脚下生根一样不走了。
第22章
中午简单请来帮忙的人先吃过饭,又忙了大半日,快傍晚的时候,谢良钰终于出发去洛家迎娶洛梅娘了。
他除了谢虎以外再没别的亲人,谢承德便叫了谢常青过来陪着迎亲——族长家的精英长孙对此颇本来不情愿,早上过来时候还眉毛不是眉毛的,结果在屋里瞧见谢良钰摞在墙角的一沓手抄本,态度顿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谢良钰放在显眼处的都只是常见的大路货,谢常青平时是买得起的,可让他震惊的,却是纸上那一笔风骨雍然的字。
“这……这都是你写的?”
“荒废多年,笔意粗疏,想来难入表哥法眼,”谢良钰谦逊道,“闲来无事,写几个字卖钱罢了。”
谢常青睁大了眼睛:他用心读书这么多年,即使力有不逮没考上秀才,可眼力还是有的,三郎这笔字,他竟看着比学堂里的先生还要端正秀丽几分!
就这还粗疏?纯粹是欺负人嘛!
他捡起那些精心叠放的手稿,细细翻过一遍,只见字体圆融端秀,从头至尾好似拿尺子比着量过,干净齐整,简直比书店里卖的印刷本更漂亮!
这三郎……约摸还真是个天才啊。
谢常青本有几分“文人相轻”的心理,再加上对这个幼时有神童之名的表弟荒废自己恨铁不成钢,向来看谢良钰不顺眼,可如今见到他的本事,心思却顿时变了。
他从小家教严,本性也不坏,妒贤嫉能的心思是没有的,谢良钰有地方强过他,反倒让他有些尊重起来。
当下脸上便带出了笑意,跟着谢良钰去迎亲的时候,脊背都挺拔了三分。
谢良钰忍不住为这个“单纯”的表兄摇头笑笑,眼睛也亮起来。
他还挺喜欢跟这些没太多花花肠子的人相处,梅娘也是,谢常青也是,与他们处着舒坦,不必时时想着些勾心斗角,更不用时时提防着遭到算计——而投桃报李,对这种人,他也是愿意多些耐心去善待的。
他们很快走到洛家,吴氏在院子里等着,算是送梅娘出嫁——作为名义上的母亲她不得不来,本身依着当地的风俗,新娘子该由兄弟或娘舅背出门的,可梅娘生母家中无人,洛青还重伤着,吴氏更不会委屈娘家兄弟来伺候这个便宜闺女,于是梅娘便便只一方红盖头孤零零坐在房中,等谢良钰来领她回去拜堂,便算是出嫁了。
谢良钰今日心情好,一两个铜板的喜钱一路上散了不少,到得洛家门口,也给了梅娘同父异母的弟弟两枚,于是有乡亲和小孩子一路跟着他们,倒也是热热闹闹的。
“还别说,谢家三郎打扮起来倒人模人样的,这样瞧着与洛家姑娘挺般配。”
“人靠衣装嘛……他那身衣裳上镇里买的吧?定然不便宜。”
“梅娘身上也是好料子呢……”
“看来他俩感情倒真是好的,梅娘能干,日后该也能将日子过顺!”
“难呢……谢良钰那败家子儿,卖了他娘老子的地充场面,绣花枕头一包草,这一场喜宴花费不少,以后没着没落的,还不知道要怎么苦。”
“唉,可惜了……”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也有不少传进了谢良钰的耳朵,他并不以为意。左右那些人说的是原身,与他不相干。
至于他们今后日子过得如何,这些人总能看见的。
他用一条喜绸牵着梅娘,两人拜了堂,再将人领进新房,自己又出来,招呼开席。
做好的菜一道道被端了上来:红烧肉、土豆炖鱼、红烧蹄髈、羊肉烩面……最后还有一只只圆胖胖白嫩嫩的饺子,食物的香气溢了一院子。
吴氏带着小儿子也在席上——她毕竟是新娘子那边仅存的长辈,谢良钰却并不与她客气,只将她晾在那里,自去跟族长说话。
吴氏看着桌上一盘盘丰盛的菜肴眼睛有些发直:别人不知道,她对谢良钰却是知根知底的,这小子前些儿还在赌馆输得倾家荡产,险些没给人打死,自己那五百个铜板对他简直就是救命钱,这会儿到底是怎么拿出的闲钱办酒!
可经了提亲的那一遭,吴氏自己也有点怯,她头一次发觉自己看这谢三郎不透,对方三言两语地就能把她带进沟里,况且……梅娘那事,自己到底是有把柄在他手里拿着……
吴氏在这里把自己气得半死,坐旁边的谢陈氏却不放过她:“……我们三郎如今可是改头换面,老爷子都说他将来出息呢,妹子放心,梅娘跟了他,以后有的享福!”
谢陈氏是族长家的长房儿媳,谢常青的母亲,从前比她儿子还看不惯谢良钰。但她更讨厌吴氏——吴氏主张着把梅娘嫁给谢良钰,明眼人都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况且谢良钰那日那日去找族长,谈话时虽只他两人,可在族长有意无意之下,关于吴氏如何阴险恶毒的风声还是在宗族里传出些来,几个儿媳都多多少少知道,恶心这恶婆娘恶心得不得了。
借着这个机会,当然要好好埋汰她一番。
“是啊,梅娘有福气的,”另一个妇人也道,“要我说,比她姐姐嫁得好呢——那教谕家的公子,说是可都有三房小妾了!”
吴氏脸上一阵剧烈波动,笑都快挤不出来了:“您这话说的——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正常着,我荷儿是正房娘子,人孟公子仕途通顺,将来可是要光宗耀祖的。”
说完犹不解气,又道:“荷儿嫁得好,总有那眼热的传散流言蜚语,嘁,乡下人懂些什么!”
她这话说得急了,和平时拼命维持的慈和继母形象不符,又有点下人面子,几个妇人对视一眼,面色有些尴尬,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嗐,怎么那么较真,我们也就那么一说嘛!”
“是啊,再说女人图什么,不就是男人知冷知热的,若守上一辈子活寡,晚年可且着凄凉呢!”
“那些大宅子里头,男人要宠,哪分什么妻妾啊!”
“……”
这些乡野妇人确实不懂什么,对所谓“大宅子”里的猜测也仅止步于话本流言,当不得真,偏偏一个个战斗力剽悍,损起人来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反倒是吴氏自恃身份,被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却也放不下架子对她们破口大骂。
远处的谢良钰有意无意望了他“岳母”僵得快掉下冰碴子的脸一眼,眼中泄出丝若有似无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