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良钰忍不住笑了笑:“不是,我想些事情。”
梅娘朝他翻了个白眼:“大半夜的想什么呢,还不能明天再说吗?”
“好好好,”谢良钰双手拉了拉肩上的被子,把脖子也缩了进去,“明日再说,咱们去睡觉。”
他话音未落,便见梅娘忽然睁大了眼睛,惊喜地看着自己身后的夜空。
“啊,下雪啦!”
谢良钰一转身,果然看到方才还毫无预兆的天空里,忽然飘起了朵朵棉絮般的雪花,一片片地在静谧深蓝的天幕中缓缓下降,不一会儿,便在地上织起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雪纱。
安平这里气候不算太冷,虽然每年冬天都会下雪,但还算是挺稀罕的事,而且古有“瑞雪兆丰年”一说,冬天下场雪,对地里的庄稼也有好处,尤其是下在这除夕之夜,怎么看,都是个好兆头。
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都要守岁,还要在夜里放鞭炮,这会儿许多人家还没有睡,不一会儿,大家就都发现了外面的雪花,一户户家门都相继打开,人们带着惊喜的笑容探出身来,披上厚厚的棉服,竟也不觉得冷。
“总算是下雪啦,今年的雪来得可真晚。”
“能下来就好啊,这些日子干,还说明年粮价怕又要涨呢……”
“好漂亮呀,娘,明天我可以出去堆雪人吗?”
“明天要出门儿拜年呐……”
“……”
一道道快乐的声音响了起来,谢良钰和洛梅娘也站在门边,青年把被子拉开,把女孩儿也一并裹了进去,夫妻俩倚着门框,看着天空中雪花一片片坠落,忽然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幸福与平静。
“这雪下得可真巧,”谢良钰轻轻笑着说道,“明年,定是个好年头。”
梅娘也笑了,她静静往后一靠,靠在夫君稍显单薄但足够宽阔温暖的怀抱里,开心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说,可心里却在想:今后只要有你在,我的年年,都是好年头呢。
第50章
年初一大早上,天还蒙蒙亮,谢良钰就准时准点地被生物钟从床上喊起来,他习惯性地一转头,发现很是难得,梅娘居然还在睡。
也对……昨晚喝了那么些酒,又是冷又是热地闹了一通,最后还熬着看了大半宿的雪,算来现在才躺下没多久呢,也难怪她起不来。
谢良钰自个儿是熬夜熬惯了的,前世打拼的时候,不说通宵,日夜颠倒的日子都过过好些年,早上时间一到准点清醒,连咖啡都不用喝。
——不过原本还以为这应该是身体记忆来着,没想到还能跟着灵魂一起移动呢。
谢良钰轻声笑了笑,蹑手蹑脚地站起身,给睡得满脸香甜的娘子掖了掖被子,翻身下了床。
梅娘自嫁给他之后,日日忙个不停,好容易到新年了,便让她好好歇歇吧。
太精细的做饭谢良钰是永远都学不会,但简单地把食物烧熟,或者是把前一天晚上剩下的菜热一热,他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于是,梅娘这一天早上,是在饭菜的香气中被唤醒的。
刚从睡梦中醒来,宿醉和太少的睡眠时间让她还有些发愣,丝丝缕缕熟悉又温暖的味道就透过窗缝一点点渗透进来,女孩儿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气,忽然感觉饥肠辘辘起来。
——前一天晚上吃得不少,但愈是如此,累了一整晚的胃此刻反应便愈强烈,更别说熬夜本就消耗得多,她现在简直感觉自己能够立即吃下去一头牛。
梅娘呆了一会儿,忽然醒过神,连忙掀被子跳下床,推门出去,便见外头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子适宜早餐的清淡饭菜,她的相公正将两碗粟米粥放上相对的位置,听见声响便抬头,朝她温柔地笑起来。
“总这么莽莽撞撞的——这么冷的天气,怎么外套都不穿?”
梅娘有些讷讷的,刚醒来的时候她脑子还不大清明,现在看见谢良钰一笑,顿时把昨天晚上自己干的荒唐事儿全都想了起来,顿时羞得恨不得钻进地里去,眼睛左瞟右瞟的,就是不敢看眼前人。
谢良钰看着她的小模样好笑得很:也不知早干嘛去了,先头一副地痞恶霸的模样学得挺像,现在倒知道害臊了。
可自己家的娘子,总不能这么晾着不管,宽宏大量的谢相公叹了口气,上前去给可怜巴巴站在原地的小姑娘披了件夹袄:“多穿些,想带着病过年呐?”
洛梅娘一瞪眼,也不管许多,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夫君口无遮拦的嘴巴:“呸呸呸,大过年的,不许说那个字!”
“……好好好,”谢良钰哭笑不得,“不说不说,快去洗脸,然后过来吃饭。”
他推着梅娘的肩膀,把她送到一旁已经准备好的一盆温水前面,还贴心地递上了簇新的毛巾:“新年新气象,娘子,过年好。”
“过、过年好……”梅娘扭捏地把毛巾接过来,又开始害羞得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了,脚尖都踮起来在地上转了转,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偷看着夫君的脸色,见他好似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应该没被自己昨夜的酒疯吓到,这才颤巍巍地放下半颗心。
……哎呀,都是宋家嫂子出的馊主意,自己也是,几杯酒下肚,便连姓什么都忘了——这下可好,好容易才在他面前维持住的淑女形象,恐怕彻底端不住了呀。
这孩子还不知道,在她家狐狸转世的夫君面前,自己早就给看得里外干干净净了。
谢良钰心里笑了几声,故意不去看她,低头专心地摆着碗筷,恨不能将那几碟简单的小菜摆出花儿来。
梅娘有些懊丧地洗了脸,在桌边落座,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粟米粥和一碟腐乳、一小盘炒青菜、昨日留下的半副卤鸭和饱满白嫩的饺子,没来由地鼻子一酸。
——也不算没来由,她现在真是幸福得想哭了。
她洛梅娘活了这么多年,小时候习惯了懂事,大了以后也习惯去牺牲、体谅,唯独从别人那儿得到的爱和照顾总是特别少,直到她遇见这个人。
似乎从遇到谢良钰开始,她的人生就全然改变了,她开始被人在乎,被人保护,这个人似乎总是能把一切都想到,一切都安排好。
他对她好得甚至有些令人惶恐。
但梅娘不惶恐,一点也不,谢良钰时时都在用行动告诉她,他有多爱她,除了……昨晚,咳,那件事,他一点别的想法都不允许她产生。因此尽管一直有着些微的自卑,但梅娘从最初开始就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个男人是愿意和她白头偕老的。
他曾承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梅娘不太懂那诗词其中的韵脚或意境,但她本能觉得很美——会让一个女人的人生令人称羡,再不会更好的那种美。
一旁的谢良钰,单是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妮子又在想些有的没的,不禁头疼地伸手去捏了捏她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只带着温和包容的笑道:“快吃饭,回村的路可不短呢。”
“……嗯!”梅娘使劲儿吸了一下鼻子,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待会儿得给虎子包只鸭腿带着,那小子念这鸭子念得快魔怔了,可不能把他忘了。”
“哈哈,那是,啧啧,要么说你两个关系好,你这嫂子,可比我这亲哥惦着他。”
梅娘眯眼一笑:“我当然惦着他,我们虎子多招人疼呢。”
谢良钰一挑眉:“是说你夫君不招人疼?”
“……”小姑娘又被他撩得脸红,水润的眼睛狠狠瞪过来一眼——没多少威慑力,反倒勾得人心里头痒痒的,“我在你眼里还没那些书亲呢,吃你的饭!”
这话说的……谢良钰摸了摸鼻子,当真开始反省自己这段时间树立的“书呆子”人设会不会太过于逼真了。
两人很快吃完了饭,又一起收拾了碗筷,教梅娘在家先等着,便提上年礼,上隔壁叶老家里拜年。
叶家的小院很是清净——爷孙俩再这安平县无亲无故的,过年竟然也没回家乡去,这地方认识他们的人不多,除了谢良钰他们,也就是县衙和募军营的那一帮人了。
谢良钰带着梅娘走进院子,与同时过来的明寅铖与黄县丞撞了个正着。
“哟,山堂也来了?”
明寅铖仍是一如既往的热情,一点没有县太爷的架子,远远地就抬起手打了招呼。
谢良钰也连忙向两位微笑着的大人行礼,几人客套一番,相携走了进去。
叶老竟然正在作画。
叶审言捧着些工具站在旁边,叶老不说话,他也不敢动,见几个人进来,赶紧投过去求助的视线。
三人都是一愣,谢良钰无声地咳了一声,对同窗递过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地站在了最后。
小小的书房里挤了这么些人,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明寅铖比谢良钰还怂,堂堂一县县令,缩着脖子像个学堂上要被先生打手板的小学生,怕饶了老先生雅兴,大气也不敢出。
谢良钰垂着手,望着前方,发现老师正在画一幅山水图,清淡的颜色勾勒出了静美的画面,已经大致完成——绿水青山、杨柳堤畔,似乎还有一层雾似的薄雨,笼罩其间,意境甚美。
谢良钰偷眼瞧了面无表情的老师一眼,却是心里一跳。
他前世鉴赏过太多大家的名篇名画了,自己也系统学过,作画的手艺虽不算最上乘,但以眼光来看,普通人是不能与他比肩的。
这图看似淡泊宁远,其中的韵味,却……
叶老落下最后一笔,缓缓吐出一口气,停下手,转头望向屋子里的其他人。
明寅铖连忙拱拱手,拍马屁道:“世伯,我们来给您拜年啦,您这画,可真是……美得很,春意盎然,万里江山,意境开阔高远呐。”
谢良钰:“……”
他简直不好意思去看老师的脸色,明大人热情是有余的,但一身匪气,兵营里待久了,文人情怀实在不足……不足就不足了,总还是想从这方面入手显摆自己,这就有点尴尬了。
这画中虽表现不甚明显,但至少也该看出时节正是暮春,日时已近黄昏吧?
叶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赞噎了一下,又看向谢良钰。
“山堂怎么看?”
谢良钰:“……”
这叫他怎么说?
不是他说……若不是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知道对方虽然“老谋深算”,可偏偏就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直性子,他都要怀疑这老夫子是给自己下套,专意要为难他了。
明大人是一县之长,虽无明确的上下级上关系,但无疑是他的上官,上官刚发表了看法,好巧不巧还发表错了……这时候他若是没眼色地直接道出自己的“看法”,万一再被赞上一两句,那局面得尴尬成什么样子?
明寅铖再豁达,遇到这种状况也不可能舒服吧?
更糟心的是,这问题他还不能敷衍,更不能不答——谢良钰早就发现了,这老狐狸自己直来直去,可看人是真准,恐怕早已对自己的本性有所察觉,不然也不能一直不让他正式拜师。
他了解这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素来是看不惯他的冠冕客套左右逢源的,他今天若为了讨好明寅铖,也顺着他的话说,可不是彻底坐实自己的“劣性”了?
……谢良钰简直想骂脏话,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大过年的,老狐狸专门为难他是不是?
叶家对弟子的家教若从小便是这样,他真是对一手好棋打得稀烂,能被牵扯进党争、于风头最盛之时一招溃败的叶长安的结局……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了。
第51章
谢良钰脑海中一时闪过这许多念头,实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时间,其余四人都定定地看着他,饶是小谢相公久经风浪,也忍不住冒出了一点点冷汗。
不然……就选个折中的说法?反正叶老也对他的实际鉴赏能力并不了解,他这画里的意思藏得深的很,谢良钰倒是有把握,便算是叶审言,如果不了解前因后果,恐怕也看不出什么来的。
自己干嘛非得样样表现得出挑呢?一个偏远山村里的小小书生,这种能力上有所短缺不才是最正常的吗?
可是……
实在也不甘心啊,他谢良钰不是无法忍受藏拙,可这做法是下策,着实不聪明,事后也不好补救——他着意表现,步步为营地走到现在,塑造的形象早就超出了自己的身份应该有的能力,就是为了加强这种反差感,引起这些上位者的兴趣,就为了这点小事让自己的完美形象出现缺憾吗?
似乎有些不值当呢。
……怎么才能兼顾到所有方面呢?
叶老似乎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又问他:“山堂?”
谢良钰没猜对,叶老这把年纪,不会那点人情世故都想不到——毕竟他愿不愿做是一回事,懂不懂又是另一回事。这老狐狸如此为难他,还真是故意的。
他并不避讳自己的目的,只是想看看谢良钰如何应对。
——年后便要县试了,从此开始这块他发现的“璞玉”就将正式踏上大齐王朝的科场之路,他并不怀疑谢良钰的读书能力,甚至在相处之中,对他处理事务的能力也青眼有加,唯一有所不满的,便是他的心性。
官场上那些弯弯绕,叶老是懂的,可也正是因为这个,他当年放弃官途,选择云游天下,闲寄此生。他年轻时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现在老了虽然有所妥协,但也决不能忍受自己的弟子,也变成那种蝇营狗苟、尸位素餐之辈。
他对这个徒弟的认知比对方想象得深刻,知道他在艺术品鉴方面的造诣,若谢良钰目光短浅,为了谄媚上官,在他面前都敢胡说八道,或者故意藏拙,那即使这小子多聪明多能干,可这师徒名分,不要也罢。
能力越强的人,若是心性不好,造成的危害也就越大,他可不愿意将来若被记载在史册上,会作为哪位为祸朝纲的大奸臣的老师。
……谢良钰若是知道叶老如今心里的想法,定然会忍不住为自己叫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