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自然是跟着他的,他们兄妹两个,也已经有很久没有见面了。
“哥——!”
来开门的是虎子,一段时间不见,这小子竟然又长高了不少,一见谢良钰就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直蹿着往他身上蹦,谢良钰有点受不住这小炮弹的冲劲儿,但还是勉力将他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两个圈。
梅娘听见小家伙的叫唤,也连忙出来,脸上都是在笑,她看见站在相公后面的兄长,顿时一愣,随即惊喜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也像虎子一样一头就冲了过去。
谢良钰:“……”
虽然知道不应该可是还是忍不住有点吃醋。
一家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家门,正是快午饭的点儿,家里一下子回来两个人,原先的饮食计划自然是不能用了,好在家中食物储备也丰富,梅娘又拿出些粮食和蔬菜来,又打发虎子上街买一条大鱼,很快收拾出一桌子的饭菜。
洛青尝了第一口,马上露出十分怀念又幸福的表情。
“妹子的手艺愈发好了,好久没有吃到——简直都不想再回军中去了!”
他只是这样一说,梅娘的深情却是一动,小姑娘咬咬下唇,看了一旁的谢良钰一眼,小心地说道:“哥,这一次回来,马上又要走吗?”
“是啊,”洛青一时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只笑道,“哥哥这次来省城是有任务的呢,眼下任务完成了,若不是为的要见你一眼,当下就该启程回安平去了。”
梅娘鼓鼓脸:“我原先在安平的时候,你每日在外头调派,如今我不在那儿了,你又反倒要回去……”
洛青讪讪地笑笑,回头求助地也看向谢良钰,谢良钰无能为力地轻轻耸耸肩,借着将茶盏抬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脸。
算了吧,他们兄妹两个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为好,自己帮着哪边说话都不太妥当,何必上赶着去里外不是人呢。
梅娘显然还没放弃前些日子那个劝哥哥退伍的想法:“哥——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瞧,我都成亲了,你还这么没着没落的,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嫂子回来啊?”
“这……”洛青无奈地笑笑,“也没有姑娘愿意跟我。”
“谁说的,”梅娘一瞪眼,“我哥哥长得这么精神,每月的饷银也是不少的——你现在也不用给家里交钱了,我这边日子过得好得很,不用你操心。平时自己也没有什么花用,那些银子攒起来,可不算少吧?怎么就没有姑娘愿意跟你了?”
洛青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在这军中,一年半载可能也回不得家几次,还、还怪危险的……”
梅娘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危险啊!”
洛青:“……”
“哥,”梅娘索性撂了筷子,语气端的是那个苦口婆心,“那时候你去从军,不也就是为了生活好些,又想挣下份安身立命的银子,现在这些目的都达到了,又何必还在军中苦熬呢?”
见洛青不说话,她又道:“况且……相公也说,近日咱们这怕是要有战事,那战场上刀枪无言的,万、万一……”
她说不出来了,眼圈却霎时间红了个彻底,语气也哽咽起来。这下子,谢良钰也不敢再在旁边装壁花了,两个大男人一时间都慌了手脚,谢良钰刚想上去将娘子圈在怀里,却被大舅子一胳膊挡开,眼睁睁看着人家两人兄妹情深起来。
“……”罢了罢了,这时候吃什么飞醋,还是赶快将人哄下来要紧。
洛青连声没原则地道歉,可面上的表情显得也很是为难,谢良钰这下不能再作壁上观,只得硬着头皮在旁劝道:“这……大哥,梅娘说得也有道理,如今家里没有那么困难,为什么不回来自己做个生意什么的,安安生生地过太平日子呢。”
洛青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们……唉,你们是有理,可我在军中这么久,一直跟着我的长官,他们也待我们很不错,太平时候还好——你们也知道,如今战事将近了,我若是这会儿撒手走了,那我成什么了,逃兵吗?”
梅娘瞪圆眼睛,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这话怎么说,你从前就不曾打仗吗?这些年虽然没有大的战事,可你们募军营什么时候消停过?上次险些连命都丢了,难道你忘了?”
她说的自然是谢良钰恰逢其会的那一次,谢良钰摸摸鼻子,却又不好说话了。
作为梅娘的丈夫,洛青的妹夫,他自然是希望自己的亲人都平平安安的,可是,作为一个男人,他又并非不能理解洛青的想法。
不说大男人都是有建功立业之心的,单说他之前说的那些理由,其实也并不难理解——那是他们作为军人的责任感,也是作为一个男人“信守承诺”的心,如今这敏感的时候若真“临阵脱逃”,心里头那一关,是无论如何都过不了的。
可话又说话来,若不是正在这关头,梅娘也不至于担心成这样,一心只想让兄长退伍回家的。
想来想去,似乎还是更能理解洛青那边的想法,谢良钰遂也不再劝他,反倒拍拍梅娘的手背:“娘子,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了,大哥他已经调回了安平,是在明大人麾下的——你也知道,明大人从前师从叶将军,对战阵甚是精通,他们那套专门针对倭寇的阵法神乎其神,从来伤亡甚少,以大哥的功夫,想来在战场上,也该是能保护柱自己的。”
梅娘又瞪过来:“你也帮着他说话!”
唉,这……
这下子两边一时间僵持住了,谁也没法说服谁,梅娘赌气地收了桌上的盘子,将两个男人留在正堂,自己躲去了厨房。
谢良钰与洛青对坐着面面相觑,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要不要跟去厨房洗碗赔罪,可见大舅哥还在这里坐着,总感觉不是太妥当。
他们夫妻两个关起门来怎么相处都好,其他时候,还是尊重一下这个时代的人所灌输的风俗习惯吧。
谢良钰摇摇头,亲手给洛青倒了一杯茶:“梅娘也是担心你,你……别往心里去。”
洛青看了他一眼:“我自己的妹子,我自是知道的——唉,可要我对她怎么讲,三郎你说,我若真这时候提出回家,那、那不是背信弃义吗?”
谢良钰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苦笑道:“我明白的——其实梅娘也明白的,她心地善良,也最是讲诚信义气,便是她自己,在遇到这种事的时候都不会有太多犹豫。可你作为她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亲人,在她的心中,怕是可比自己都重要多了。”
洛青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然也很是伤脑筋。
谢良钰想了想,问道:“那大哥你在军中,到底担任的是什么职位?如果安平真的出现战事,你是要上到第一线的,是吗?”
“当然,”洛青说道,“到时候不仅我,明大人同样也是要亲自上阵的,我们叶家军里可没有孬——”
谢良钰一挑眉:“叶家军?”
洛青一时说瓢了嘴,干咳了两声,好在面前都是自家人,也不用太过掩饰。
他摇摇头:“说习惯了的,不好改啊。”
第83章
兄妹两人一样固执,最后梅娘也没能成功说服她哥哥。
洛青吃了顿饭,在他们家住了一宿,晚上兄妹两个聊到很晚,谢良钰也不清楚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梅娘虽然眼睛红红的,但总算不再那么生气了。
送走大舅子,谢良钰这才准备去看望老师。
原本按理来说,昨日一到此处,便先该去老师家中拜访的,可那是身边还跟着一个洛青,谢良钰把他送回家里去,梅娘便跟他说了叶老祖孙俩出门的事——就在刚刚早些时候,好像是要去见什么人。
当时与娘子小别胜新婚,心中正喜悦,谢良钰便没往心里去,后来家里更是一番吵闹,他就更忘了这件事,直到今天送走了洛青,才忽然想起,连忙带着东西上门看望赔罪。
叶老却并没有就这件事情说什么,反倒看起来很是高兴——谢良钰自不知道,自己的老师昨日与周瑾碰面,两人的谈话中心就是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对于叶老来说,这也是难得的缘分,自己的弟子救了自己的外孙,两人竟还格外投契,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天大的好事。
他这一生虽然没有入仕,可对家国天下的关切,却绝不比任何人少。叶家文武满门,皆是忠烈,他本想将孙子培养成三皇子的得力助手,可偏偏叶审言性情肖似他——虽说聪明,却天生不近于权谋,当个青史留名的之臣尚可,但如今朝中局势波谲云诡,想给三殿下提供实质性的帮助,他那样的性子,是要吃亏的。
可谢良钰就不一样,这个学生,叶老从一开始就担心他心思复杂,恐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也是在经过重重考验之后,才最终决定将之收入门下,如果他能够成为三皇子的左右手,无论是在眼下的夺嫡之争里,还是今后……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原本,”叶老当时叹一口气,对周瑾道,“老夫还想,先不公告天下与山堂的师徒关系,让他以其他姿态进入朝堂,好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他摇摇头,道:“但后来形势又有变动,大皇子越逼越紧,他在朝上的势力也早超出我们,这时候需要的不是韬光养晦,而是不会引起陛下疑心的‘结党’才对。”
周瑾疑惑:“可父皇多疑,又……向来对我苛刻,怎么才能不让他起疑心呢?”
“自然是光明正大,”叶老捋捋胡子,笑道,“陛下并非昏聩,只是性子过于深密,当年……又与先皇后感情淡泊,你小时候,他也是将你当作太子培养的。你是他心目中最为符合太子形象的儿子,近年来之所以一直犹豫废立,无非是心有所喜,又有心制衡罢了。”
老爷子看朝势远比外孙通透:“陛下清楚我的名声,他也知道,我的弟子定是经世治国之人,而你——你本就是天下清流归心所向,你的形象与我的名声本就是一体的,山堂若是能入侍东宫,光明正大地与你绑在一条船上,他反倒会觉得理所当然了。”
“不过,”叶老又强调道,“你在清流中的威望也绝不能过大——山堂那样的性子,今后入仕,恐怕不易为清流所喜,倒说不定与陛下相投……不论如何,让他稍微‘损伤’些你的清名,才是陛下所希望看到的“不结党”,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周瑾听明白了:“您是说,既要他明面上助我,又要他暗中‘削弱’我?”
叶老点点头:“你也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了,觉得这个人如何?”
“君子儒风,温润如玉,”周瑾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但又不像表弟……咳,我是说,不想那些可欺之以方的读书人拘泥于教条,行事灵活得很。”
得,叶老暗中一笑,不想自己这个向来聪明的孙子,竟也被那小狐狸严丝合缝的外壳骗了个彻底。
不过他已经明白谢良钰的心思,倒也不会专门去拆他的台,反而顺着周瑾的话道:“正是如此,所以我说他与你性格相投,却不是可以领袖清流的人物,你明白吗?”
周瑾思索一番,缓缓点了点头。
明年八月秋闱,再次年春闱,这位被外祖极力推荐的人才,马上就要正式走入自己的视线当中……倒是十分令人期待了。
至于谢良钰有可能会考不上?
这分明存在可能的担忧,竟从未在祖孙二人中的脑海中出现过。
谢良钰上了门,一进去就看见叶审言正带着几个小厮,在院子里跑前跑后地晒书,叶老的这些藏书是这段时间以来断断续续运到省城的,直到现在才基本运完,其中孤本残卷不计其数,都被当做宝贝一样存着,好容易今天日头好,自然要拿出来护理一番。
那可是件大工程,一天根本弄不完,谢良钰连忙进去与老师打了招呼,便出来帮着叶审言一起晒。
“山堂,这本你可背过?”
叶审言忽然抄起一卷来,朝谢良钰这边大喊,谢良钰看过去,发现是半本看得出原本装订精良的残卷。
他拿过来看看,是某位前朝大文豪的文集,根据自己脑海中的检索系统搜搜,竟然还真有。
于是谢良钰笑道:“背过的,正好今日有空,便帮老师补全吧。”
叶审言啧啧称奇:“你这脑袋里,是藏了一座藏书阁吧?读过就算了,居然还真能每本都背得一字不差?”
谢良钰谦虚道:“一字不差倒不一定,只是这些书反正已经失传了,便随我口中所说,便是有所错谬,你们也发现不了嘛。”
叶审言哈哈大笑:“得了吧,除非你不但记忆超神,连仿写风格方面都是个奇才——不,这哪是奇才能干出来的事,要想将那些前代大家的文风吃透,但是一家便不知要费多少功夫,你若真能随意仿写哪个像哪个,让连我祖父那般的都看不出破绽来,岂不是说明,你比他们都要厉害了,这恐怕连玉皇大帝都做不到吧!”
谢良钰笑着摇摇头,给了他后背一巴掌:“慎言。”
“啧,子不语怪力乱神。”叶审言摇头晃脑,将手中另外的几本残卷也都一股脑塞进谢良钰怀里,又跑去监督其他下人,不要因为错误的手法将他祖父的宝贝书弄坏了。
谢良钰也找了处阴凉地,摊开雪白的宣纸,开始照着脑海中的那些书卷,将那些残缺的词句一点点誊写上去。
这只是做一个留档,并非要卖,因此他并未专意用正式的馆阁,反倒凭着自己的兴致,写下一笔瘦金,有时微风乍起,粉嫩的花瓣儿随风飘落纸上,看着漂亮极了。
书法是能让人心静的东西,谢良钰一边写,一边慢慢地开始思索最近经历的那些事,还有……不久后就要到来的八月秋闱。
这一场是乡试,他要和叶审言一同上省城考试,而在那之前……也不知老师的意思,那平洲府学,他们去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