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也正往屋里走,两人在堂屋门口碰了个正着。
梅娘最近是在闹脾气的,可归根结底,她也知道是谢良钰在让着自己的小脾气,并不能算太理直气壮,所以,当这样迎面碰上的时候,她也不能太明显地视而不见。
谢良钰敏锐地抓住了机会,一跨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娘子,”他轻笑着道,“这些日子太忙,还没来得及好好与你谈心——你就不想知道,为夫到底是为什么这般延迟才回来,还是与大哥一起的吗?”
梅娘小声说:“那妾身如何敢过问。”
谢良钰哭笑不得:“你这是在怨我了。真是最近太忙,而且那事……”
“既然那事是你与哥哥一起做的,我便放心。”梅娘叹了口气,“你若真不想与我说,便不用说了。”
“哎,娘子,娘子……梅娘?”
梅娘说着就要往里屋走,谢良钰连忙赶上去,宋大哥说得不错,梅娘心里怨怪他的,果然不只是前日洛青那一回事。
唉,也是他太粗心,怎么就忘了照顾这女儿家细腻的心思。
“这么说,”谢良钰幽幽地道,“你是对我如何死里逃生也全不感兴趣了?”
“……!?”
这话果然一下奏了效,原本走到一半的梅娘豁然转身,惊慌地看着谢良钰愣了一秒,便马上折回来,慌乱地摸索起来,生怕他缺了胳膊少了腿。
“你说什么?相公,莫要拿这种事与我玩笑!你、你没事吧……?”
“没事,当然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嘛。”
见她那样惊惧,谢良钰也颇于心不忍,有些后悔拿这件事情逗她了,他连忙牵着人走进屋里,好好地在床边坐下,又倒了杯水,才说:“你莫要害怕,这事其实并不惊险,倒反是个机缘,而且为夫也是恰逢其会……”
谢良钰口才向来很好,他当下就把考完试之后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娓娓道来,刻意减少了些生死攸关的狼狈,倒添了不少有惊无险的趣味性,把一件小事说得像说书先生的本子一般,最后若不是梅娘实在太心系他的安危,险些都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就是这样,”最后他说道,“最近咱们河东这里,真的是太乱了,好在为夫满腹聪明才智,这才化险为夷——梅娘,大哥那件事,真……”
梅娘忽然抬手挡住他的嘴:“别说了,相公,我、我都知道的……”
她总归是个善良的姑娘,虽然总会有以家人为先的思维惯性,可既然洛青注意一定,她自己再在肚子里捣腾几日,总能转过这个弯儿来。
就如同谢良钰方才所讲的,那样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不然各家自扫门前雪,自己的亲人若遇到麻烦的时候,又能指望谁呢。
梅娘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不懂得太多国家大义、战场朝局,但她有一颗柔软又懂得体谅的心,因此谢良钰其实也相信,这些事情,跟她不会说不通。
眼见时机到了,谢良钰便将人搂在怀里,轻声道:“还忘了一件事……梅娘,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嗯?”梅娘有些脸红,“这……不年不节的,也不是我的生日……”
“但要庆祝你相公我中了秀才呀,”谢良钰笑笑,“这对我们全家都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不是吗?”
他也不啰嗦,直接转身,将枕边的东西拿了出来。
梅娘接过来捧在手里,不禁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声。
“这、这是……!”
“我说过的,要给你一件最美的嫁衣。”谢良钰摊开那方布料,“从第一次看到这匹布,我就觉得很适合你。”
他温柔地继续道:“梅娘,今年,我已经考中了秀才,明年秋闱,再次年春闱,如果后年我得登凌烟,我们就去京城里,再举行一个婚礼,好不好。”
谢良钰说着,展开那张他画的图纸,上面虽只是寥寥几笔,却已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正在飞雪寒梅间傲然飞舞,美不胜收。
“漂亮吗?把这个绣到嫁衣上,你一定是最美的新嫁娘。”
梅娘愣着,随即拼命点起头来:“谢谢……谢谢你,相公。”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谢良钰将她的头靠上自己的肩膀,望向窗外,外面柳絮纷飞,春阳正暖,正是一年之中,最为欣欣向荣、满眼都是希望的时节。
他们的未来,光明得很呢。
大齐元和三十一年,立国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倭患,在河东省一个小小的港口开始爆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战火烧到帝国的整条海防线,国内的气氛空前紧张起来。
整个河东省在最快的时间内戒严,就连省城都人心惶惶起来。
这一次的战斗来势汹汹,谢良钰他们听到消息的时候,连安平那地方都已经完全沦为了战区,省城附近的官兵全都被抽调到城内,城墙上日日戒严,限制百姓出入,城内的米价一天三涨,行人们来去匆匆,连临街的商铺酒楼都关了大半。
家家也开始闭门闭户,谢良钰他们和叶老所住的还是隔壁,这事情发生之后,干脆就又像他去考试的时候一样,直接两家合并做一家,住到了一个院子里。
不过,除此之外,战争倒没有直接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影响,倭寇总算是没有长驱直入打到咸名城里来,反正也出不去门,谢良钰和叶审言便日日在家读书,为之后的考试做准备。
只是,如今形势如此严峻,也不知到了考试时间,是否能够顺利进行。
梅娘自然是每天都在担忧自己的兄长,但据紧急逃到咸名的宋明说,安平那边战事还算平稳,明大人领军有方,守城守得密不透风,没让敌人吃到一点甜头…
倒还有一件事……关于叶长安将军。
抗倭战争打响一个半月之后,朝廷官兵节节败退,各地抵抗形势都十分艰难,在京赋闲的叶将军在不得已之下,再一次被启用,直接任命为驻河东的三省总督,总领抗倭事务,率领他的叶家军,再一次投入了战场。
第86章
大齐元和三十二年八月,时逢大比之年,各省举办乡试——在正式的通知下来之前,河东及附近省一直有些人心惶惶,毕竟战乱不休,谁也不知道,今年的乡试还能不能如期举行。
抗倭是持久战,你来我打,你退我追,可面对着茫茫大海,又始终不能做到赶尽杀绝,叶长安上任之后,倭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可朝中党争依旧纷乱,将军在外,后方却供给不足……叶长安就算真是神仙,也没法在这种情况下毕其功于一役。
或更往深了说,现在三皇子殿下的处境不好,叶家也正危险,若真完全把贼寇打服了,难保不会被早表露出不满的皇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事儿他又不是干不出来,前次那次大清洗,叶家得到的教训也够多的了。
可无论如何,最倒霉的,始终是天下的百姓。
仗打了一年多,非但河东省,大齐境内如今哪个省份都不富裕,百姓的生活受到了严重影响,就不说商业和教育问题了,连日常嚼用都得从牙缝里挤,饥民逐渐增多,又渐渐转为流民,天下乱象四起,实在是……
谢良钰心中忧虑,这局面比他刚穿越来的时候以为的还要复杂,现在即使是他,也对自己的未来没了把握。
安平的谢家村人也遭了灾,原本谢良钰叮嘱他们上山暂避兵祸,还算留存了不少有生力量,是附近几个村子损失最小的,可这毕竟不能顶太长久的用,到最后仍是流散,去县城、去附近的其他村镇,或跟着流民大军一起,往江南或都城的方向艰难迁徙。
其实又哪有什么万全的道路呢,这些人什么都没有,现在连家都没有了,没人知道如果到了目的地,是不是真能得到梦想中的救助,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们就得这样一直走下去。
谢良钰和梅娘在省城,生活倒大抵还算安逸,村子里也有不少比较亲近的人家来投奔他们,都是同宗同姓的乡亲,夫妻俩尽力帮忙,也收容了些人。只是现在不太平,梅娘的小生意也少了不少外地客户,谢良钰那边领着“死工资”,他倒有心想扩大规模经营商号的,可叶老严令禁止他分心去搞那些东西,他便也只能消停下来,专心学习——至少表面上不敢搞什么幺蛾子。
但多少还做着点儿,树挪死人挪活,谢良钰一向灵活变通,老师不让他自己去经商,委托信任的人做就是了——不论是什么年代,可没有比银子更能拿在手里安心的东西。
于是就找到了宋明那里,布庄还开着,只是店址换到了省城,规模也小了不少,这是项正经的生意——谢良钰便干脆入了股,有他超前时代不知多少年的经营理念,再加上宋家夫妻俩多年的经验,倒是做得风生水起,逐渐涉猎了些其他行业,除了初时困难了一段时间以外,后面银子是不愁的。
谢家那些人,谢良钰便将他们打散了,实在没有劳动力的老人幼童,便同意找个院子安置起来,至于青壮劳力,便都到店里去上工——自是优待的,管吃管住不说,还从不克扣工钱,大伙都念着他们的好。
这部分人,算是逃难人群中最幸运的一批了。
族长那一大家子自然也在此列,老人家一下子老了不少,好在身体还算康健,谢常青上次院试没中,但运气不错,考上了童生,他能写会算的,为人也不错,做些账房之类的活计,既轻省,又赚得多,还有空看书学习,一年过去,也算能在城里正经立住脚跟了。
这日,谢良钰上街去买些东西,正好在街口碰到了正往这边走的谢常青。
“哎,三郎!”
谢常青也看到了他,连忙挥挥手:“我正来找你。”
“怎么了?”
谢常青走上前来,谢良钰便又带他回家坐下,这个看上去颇为朴实的年轻人摸摸自己的脑袋,笑道:“是这样,老板说最近有一批货,要运到隔壁省去……”
谢良钰一挑眉:“你不愿意去?”
“不不不,”谢常青连忙摆手,“三郎,你和宋老板都是我们大伙的恩人,我们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不说这是东家布置的任务……其实我知道,这也是宋老板看在你的面子,重用我们,才得了这样的机会。”
这话倒是不假,如今虽说还在战时,但有叶将军在,战乱基本上已经被控制在了沿海,省份之间的官道上比较起来安全不少,只是因为天下大乱,而多了不少不知从前是何身份的土匪。
这些人只为求财,少有杀人的勇气和理由,基本上如果实在打不过,将钱货给他们,生命是不会受到太大威胁的。
店里运货,肯定是要雇镖师的,作为伙计或账房跟着,危险其实不大。
而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走过这一趟以后,不论是留在隔壁省的分店,还是再回来,身份和资历便都有些不同了,尤其是留在那边——那是从总店过去的人,那边总要给一份敬重,而且外地的生意还在快速发展期,现在过去,如果今后发展得好,便也是元老级的人物了。
现在这份生意在谢良钰的指挥下,发展得非常好,光明前景是显而易见的。
见谢常青心里头明白,谢良钰便放了心,梅娘今天带虎子出去了,他亲手给谢常青倒了茶,问他:“那大堂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他的身份不一样,如今已是秀才,过段时日大比,若河东省这里的乡试不出差错,说不准很快便要成了举人老爷,而更直接的——作为宋氏商号两位合伙的老板之一,他也是谢家大部分族人的顶头上司。
虽然在族里,大家还是以辈分论的,但谁也知道,整个一族最出息的便是三郎,他掌着大伙儿的生活命脉呢!
现在谢良钰说话,可比族长谢承德还要管用些。
谢常青听见他叫堂哥,一时间也有些不自然,不过谢良钰愿意按照辈分跟他论,这也是亲近,没必要推搪。
谢常青扭捏了一下,这才小声说出了口:“是这样——我家里人,尤其是我爷,他们不想让我去……”
谢良钰一下子便明白了:“你想让我帮着劝劝他们?”
“是啊,”开了一个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谢常青舒了口气,说道,“爷一向听你话的,他们是怕外头危险,不论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听。大丈夫哪有总窝在家里的,总该出去奋斗才是嘛!”
谢良钰苦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可不是,掺和到人家的家务事里……当年因为洛青的事,梅娘都怨怪他好久,如果他真的去帮谢常青说情了,他们家人表面上可能会看自己的面子答应,但心里难免便隔了一层,可是吃力不讨好啊。
而且如今跨省运货虽然危险不大,但也不能说就是十拿九稳的,万一他这边给谢常青做了保,另一面他真的碰到什么……
那这可算是结下仇了。
谢常青也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厚道,连都红了起来。
谢良钰想想,还是道:“你若真想干,还是得靠自己说服他们才是,大爷爷他们都是疼你,一来不想让你犯险,二来——男人建功立业的机会还有的是,你好好学,明年院试,说不定能考个秀才回来呢。”
谢常青苦笑:“三郎,你可别埋汰我了,我若是有你那脑子,哪里还需要考虑这些路子?我便是再怎么用功,约莫能考上秀才也算是顶了天,举人是没有指望的,今后若一辈子都只靠秀才那几粒米养一家子人,谁说不清苦呢?”
况且,还未必考得上。
他说得也是,谢良钰摇摇头:“你能这样想,看来是仔细考虑过的。这样,大堂哥,以我的身份,是不能直接去找家里人‘要求’的,但我能给你出个主意。”
谢常青眼睛一亮:“那便好!你从小脑子快,只要能让他们松口,我什么都愿意干!”
他也是个有主意的,看准了什么,便要牟足了劲儿去做,只是谢家家教好,为人孝顺,又不好强行逆了家里人的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