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
“快,快,拉一把!”
温娇看出来了,他怕是力气用尽,如今这般,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极限了。
“李严。”江云翊喊他。
李严撑力翻站起来,大步走过来,面露愧色:“是属下无能……”
江云翊看下眼巨石和山壁之间的缝隙,沉默着还未说话,就听到女子娇软的声音响起:“我倒是有个想法……”
两人目光对上,温娇悄悄吐出一口气,道:“眼下巨石缝隙间已能过人,此去不远处,应设有驿站,不若派人通知他们前来,先将二夫人和俞姑娘接过去安顿,以免耽误了病情。”
正说着,巨石之后哒哒哒马蹄之声逐渐清晰,伴着一声马儿嘶鸣,一个中年男子高声喊道:“钚阳驿丞郑释求见世子殿下!”
李严一笑,脸上煞气半减:“姑娘所想倒是与世子不谋而合,早先我们已飞鸽传讯郑大人。只是这巨石堵着,即便他们人来了,也无济于事。我本夸下海口,能将巨石移出,怎知……”他摇了摇头。
温娇怔了怔。
“行了,莫再多言。”江云翊淡淡说完这句,往前走,唤了驿丞过来,“郑大人,巨石与山壁间的缝隙马虽过不了,人却可以。我这儿有些女眷,需劳烦你护送她们先行回驿站安歇。”
郑释在缝隙之间与江云翊面对面站着,为难道:“世子有所不知,钚阳此前马瘟泛滥,我们驿站所豢养的马匹亦不能幸免,死了好些,如今……只剩这两匹老马,怕是不能护送太多人。”
江云翊望向站在他身后的温娇,眉尖轻蹙。
温娇识趣地说:“我身子康健,并无大碍,送俞姑娘即可。”
江云翊没搭理她这句话,径直偏头对李严吩咐道:“派人去跟夫人说明情况。”
过了会儿,方氏带着病得脸色苍白的俞婉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了,忧虑道:“这风寒夜冷的,婉姐儿又在病中,这般折腾,怕是会病得更重啊,世子,难道就无其他法子了吗?”
江云翊道:“夫人见谅,驿站是最近的安歇之处,有热水、有吃食、有大夫,若你们不去,只能跟我们一同在雪夜中露宿。”
他话中之意,已是非常明白。
俞婉捂着唇咳嗽了两声,泪眼望着江云翊:“多谢世子体恤安排,可……可我听说,只有两匹马,我们这么多女眷……”
江云翊道:“夫人和俞姑娘先行过去,不必担心,我让李严护送二位。”
方氏扶着俞婉,此刻骤然察觉到俞婉的手一下收紧了,连忙道:“世子,这……娇姐儿不同我们一起走么?”
温娇在一旁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心想,这两母女还真是将她看得紧,生怕她跟江云翊之前有机会发生点什么。可能发生些什么呢?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他对她,从来是爱搭不理的,即便说着话,那紧蹙眉头间散发出的“麻烦”二字已足够明显。
最终,俞婉还是带着不甘妥协了。
她倒是想硬撑着,但这娇贵的身子不允许。在方氏的劝说下,与她共乘一匹,裹得严严实实的,上马离开了。
临走之时,方氏转头看温娇,神色晦暗。
看温家这丫头这阵子躲在马车上,不怎么露面的模样,还以为她如今已有点自知之明,知道无法再高攀永安王府。可眼下看来,她仍旧是个不安分的。
骤然,对这个可能阻碍女儿前途的绊脚石,她生出极大的不满与警惕。
风雪之中,温娇平静回视,嘴角甚至扬起一抹轻笑。
*
郑驿丞和他的属下带来了马,这会儿换给他们三人离开,只能跟着江云翊等人露宿一夜了。可他却不觉得自个儿委屈,深觉替这位矜贵世子做了一回事,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笑着回话。
温娇见江云翊被簇拥着走远,不必跟他单独相处,心情倒是放松了不少,呼吸着带着凉意的空气,笑道:“走吧,我们回马车待着去,这外头太冷了。”
春箩冷得嘴唇都有些乌青,哆哆嗦嗦地说:“姑娘,马车里也冷,你身上就一直没有暖和过,不如去火堆边坐一会儿吧。”
马车里也不是完全不漏风的,她们两人的手现下碰在一起,皆是比冰还要冷。
温娇自然同意了。
她们寻了一处火堆坐下,之前的那个娃娃脸士兵被撺掇着抱了柴火过来,红着脸为她多添了些。
温娇感激地对他笑着道谢。
娃娃脸这回却不敢多看,一边做事一边在人群之中搜寻江云翊的影子,趁他没望过来,做完就赶紧溜了。
春箩盛了一碗热汤给她,小声笑道:“姑娘,这小子挺有意思的。”
手指贴着滚烫的碗,才感觉僵直的骨头活过来了。
温娇吹着汤,慢慢抿了一口,“你也快些喝吧,再暖和一阵,我们就回去罢。”
春箩烤火,搓手,小心翼翼地看她:“姑娘,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温娇摇了摇头,眼底有火光晃动:“不关你的事,是我今日有些放纵了。”她懊恼于今日没有戴帷帽下车,闹出一番波动,必然让那人心生不满了吧……
正出神想着,咯吱咯吱,脚踩在雪地行走的声音靠近。
一道阴影移至头顶。
温娇抬头去看,却见江云翊站在面前,垂眸看她,神色淡漠。
她连忙放下汤碗,站了起来。
还未等她行礼,江云翊的目光就淡淡扫在春箩身上,春箩被看得细微抖了一下,温娇便道:“我有些冷,你去马车上,帮我取汤婆子过来罢。”
“……是。”
春箩有些担心,却也没办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周遭一下安静下来,就连远处士兵的喧嚣之声也仿佛融不进来。
火堆劈啪作响,光影打在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两人面对面站着。
温娇双手交叠,轻轻握着,长睫微垂:“世子有话可以直言。”
第8章 入府 怎会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娇声娇气……
“温姑娘,”他声音清冷疏淡,“你既如此说了,我也不欲与你兜圈子。不日就要抵达盛京,我家老太太向来心善。你既要入我江府做客,有些话,我须得问清楚,也免得平白生出许多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
误会她是为着嫁给他而迫不及待进府的?
即便一早知道众人难免会有这种心思,她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被他当着面这样问询、敲打,难免觉得有些……难堪。
她微微咬住下唇,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脸上,愈发觉得脸颊有热意涌现。
好在江云翊似乎并不在乎她的回答,他低头翻弄着手中拎着的酒囊,漫不经心地问:“你为何救我大哥?”
温娇柔顺答道:“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骆神医,姑且一试罢了。我既唤大夫人一声表舅母,唤大公子一声表哥,这点小事还是应该要做的。”
“机缘巧合。”江云翊细细咂摸了下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但很快隐去,“如何机缘巧合?”
温娇捏紧手指,沉默片刻后,抬眸看他:“世子若觉得我入江府做客不妥,等我拜见过老夫人之后,自当速速离府。”
江云翊手中动作一顿,看向她。
夜风有些大,吹过之时,她纤弱的身姿似站不住般晃了下。
如墨一般的长发随风轻扬,有些许碎发飘夹在她微启的殷红唇瓣间。她就这样看他,目光莹然而清澈,极为真挚的模样。
江云翊错开眼,骤然间有些心烦意乱,好像他在欺负她似的。
薄唇微抿,他冷淡地微微蹙眉:“随你。”
不管是真是假,他看来是在她身上问不出些什么了,也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温娇闭了闭眼,懊恼地抿紧唇。
下一刻,只见江云翊脚步顿住,转身,遥遥望了她一眼,将手中的酒囊信手扔了过去:“接着。”
习武之人看到有东西朝自己飞过来的下意识反应,就是伸手一捞,稳稳收入怀中。
温娇做完这个流畅的动作,心里才突突一跳,莫名有些紧张。
江云翊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只是淡淡道:“驱寒。”
“……多谢世子。”
*
等到与俞婉他们会合,再赶回盛京,已比预计的日子晚了两日。
永安王府的尊贵体面,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可直至入了江府,被小桥流水,雕栏玉砌所环绕,方知“盛京江家”这四个字的分量。
异姓王是大魏朝开国以来独一份,眼下这等奢华又何尝不是见所未见呢?
温娇跟着府中凌嬷嬷先去拜见老太太。
老人家信佛,院落之中也能隐隐闻到淡淡的香火味。
厚厚的帘帐之后,传来阵阵笑声。
凌嬷嬷请温娇在外稍候,请小丫鬟进去通禀之后,又另有一个着桃色比甲的大丫鬟出来迎她进去。
温娇是认得她的,上辈子有过几面之缘,她名叫银瓶,在老太太身边很是得力。后来,似乎还被老太太指给了江云翊做妾,很是受宠,当时亦有不少贵妇人私下里酸她日子过得顺遂美满。
凌嬷嬷对银瓶笑道:“银瓶姑娘,王妃娘娘差我过去问话呢,我这就走了。”
银瓶听她提及王妃娘娘,也就是江云翊的母亲,脸上笑容略微淡了些,却依旧点头笑道:“嬷嬷辛苦了,慢走。”
银瓶转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下温娇,亲切地笑道:“姑娘,快快请进,老太太等你许久了。”
“有劳银瓶姑娘。”温娇姑娘保持着微笑。
小丫鬟打帘让她们进去。
入了屋内,浑身的凉气被暖意包裹,人也慢慢舒缓过来。
自打她入了屋,满屋子的女眷眼睛就落在了她身上,原本喧闹的说笑声也渐渐停了下来。
老太太额间带着一条镶珠点翠的抹额,一眼望去贵气逼人,面容却极为和善,等温娇行礼之后,便笑着朝她招手:“娇姐儿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她拉住温娇的手,目光慈爱:“可怜见的,外头冷吧?手竟冻成这样。”
温娇笑得乖巧甜美:“老太太这儿暖得很,我早就不冷了。”
傅氏是大房长媳,也就是她的远房表姨母,此刻听罢,就招人拿了个手炉过来,给温娇捧着,笑道:“娇姐儿天仙一样的人,可别冻着,快拿着暖手,否则,别说老太太心疼了,就连我看了也心疼呢。”
众人都笑了,温娇接过手炉,向傅氏道谢。
傅氏连忙亲昵地拉她去身边坐下,感慨道:“快别谢我了,倒是我该多谢谢你,若非得你引荐骆神医,这会儿明哥儿的腿疾还不知何时能医治好呢。”说着,她已美目含泪。
温娇柔声宽慰道:“表姨母莫要伤心了,如今明表哥的腿疾能治好应是喜事一件,你更该高兴才对。听说明表哥喜欢骑马射箭,待他痊愈,又能一展风采了。”
老太太附和着笑着点头:“娇姐儿说得不错,你呀,就是太易伤怀啦。”
老太太又问了一些温娇在荆州的生活,一路而来的趣闻,见她温温柔柔的,知书达理,心中很是喜爱。对于当年那些旧事,她倒像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而当傅氏提及,让温娇住在她那边的院子时,老太太抿了口茶,随口道:“不必了,我已让樊嬷嬷将雪禅居收拾出来了,暂且让娇姐儿住那里罢。”
不止傅氏怔住了,满堂的女眷心中无不震惊。
能住在老太太院中,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已是殊荣,更何况,是老太太最喜欢的雪禅居。
那可是江云翊亲自请江淮一带的名匠过来雕造的。
老太太这是在表态,是在明里暗里地护着她呢,想是怕府中人因那纸未成的婚约对她心生芥蒂,将她怠慢了。
温娇虽不知一个雪禅居怎么就把众人惊成了这样,但难免也觉察出了一些,连忙站起来就要推拒,老太太却笑着对她说:“怎么?不愿意陪我这老婆子住?”
“能得老太太厚待,我心中自然万分欢喜,可……”
“欢喜就好,旁的,都不重要。”老太太扭头对立在一旁的樊嬷嬷道,“这么许久了,怎么翊哥儿还没见人影儿?”
樊嬷嬷笑道:“回老太太话,三公子着人来过了,说是一身臭汗,怕熏着老祖宗,先去沐浴更衣之后,再来拜见。”
老太太语气之中满是宠溺:“他呀,是太累了,让他歇会儿罢,让他用过饭再来见我罢。”
正说着话,江云翊掀帘而入,嘴角含着浅笑:“孙儿原想在您这儿蹭顿好的呢,这下……我该掉头回去?”
他做出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
满堂轰笑。
老太太笑骂道:“赶紧给我过来!”
温娇心中倒是有些讶异,这人在外头跟个冷面神似的,原来到了老太太跟前,也会说这样的玩笑话。
他换了身冰蓝雅致竹纹的衣服,整个人愈发显得清俊洒脱。
待他走近了,温娇向他行礼:“见过世子。”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二人身上,江云翊看她一眼,还未应声,就听傅氏笑道:“叫什么世子呀,平白显得生分,按我说,娇姐儿既唤明哥儿一声表哥,自然,也该唤翊哥儿表哥才是。老祖宗,您说呢?”
老太太颔首笑道:“是这个理儿。”
温娇心中知晓,她已到了待嫁的年纪,住到江府,本就不太妥当。如今,给他们安上一个表亲的关系在里头,也就名正言顺些了。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从善如流地垂眸,浅笑唤道:“翊表哥。”
江云翊心中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