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下响起了一片哗然声。
陈凤霞以前没收购国营厂,接手春风店的时候因为有郑国强在里面穿针引线,其实上原县政府的主导性质更大;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来算套路还是不走寻常路。
有工人喊了出声:“工资怎么算?”
“暂时按照现在厂里的工资标准进行,等过渡期结束,工厂生产走上正轨,就要按照现在的物价水平做出相应的调整。我们都知道现在外面的东西一天一个价,工资该加的还是得加。社保医保这些从这个月开始缴纳,不能让大家为工厂奉献了这么多年,现在继续为工厂流汗,却一点儿保障都没有。”
台下又有工人开始喊:“下午就开工吗?”
陈凤霞点头:“对,我请师傅点过咱们仓库的库存了,刚好有现成的布料可以用。大家伙儿要是没意见,下午机器就开工。这样,咱们好歹抢了半个月的活。”
她目光扫视台下的工人,服装厂女同志多,男同志少,坐在台下的职工大多脸上都流露出惊疑不定又透出渴望的神色。厂里发不出钱,工人日子不好过,这种滋味陈凤霞再了解不过。
当初她和郑国强还在老家社办厂的时候就是这样,过年连买肉的钱都要小心计算被超标。
陈凤霞满脸认真:“你们才是工厂的主人,你们要觉得这事儿可以,我们才好跟厂里谈判。你们要是觉得不成,那这事就不用谈了。”
台下又开始嗡嗡作响,有工人大声叹气:“我们已经不是工厂的主人了。”
陈凤霞说不了厂子还是属于大家这种虚伪的话,她只能表示:“工厂是大家奋斗出来的心血,大家都希望工厂能茁壮成长。怎么样?下午开工,大家伙儿愿意上生产线吗?”
职工队伍里嗡嗡的声音变大了。
陈凤霞索性两只手分开,招呼职工:“愿意开工的,就到这边来,今天开始重新打考勤。中午吃过饭正式开工。还有疑虑的同志可以先等等,但是考勤从正式到岗工作开始算。最迟这个月底,如果还没回来上班,我们就只能当你放弃这份工作了。这一个萝卜一个坑,厂里不能一直等下去,不然太耽误生产了。”
台下立刻有工人站起来,直接冲领导喊:“你们可得作证,到时候要是不发工资,我们是要找你们算账的。”
集团的分管领导立刻表态:“可以,到时候你们找我算账。”
这过来投资的人到底是什么背景,集团肯定得调查清楚,后面有两个官背书,他们倒是不怕来的是骗子。况且人家有这背景,承接什么校服制服之类的订单,肯定比一般服装厂容易。
有人打了头阵,领导又发了话,立刻呼呼啦啦跟着站起来足有几十号人。
其中年纪瞧着最大的那位女工点了点人头,颇为满意:“可以,我们二车间人数够了,裁剪再来几个。打好版没有,没打的话,我们马上喊打版师傅过来。”
大雪一直坐在陈凤霞旁边不出声,这会儿才发话:“版都打好了,就等着生产线开动。”
车间主任点头:“那行,我们也不等吃过中午饭了,我们现在就动。”
说着,她还招呼大雪:“我们带你看看我们的车间吧。”
其他车间的人看到这情况,也陆续有人跟出去。如此一来,礼堂里的人竟然减少了大半。
坐在台上的领导似乎都没料到会这样,竟然面面相觑起来。
陈凤霞不等他们震惊完毕,就直接切入第二个关键点:债务问题。
所有办不下去的工厂基本上都是被债务压垮的。航运服装厂就背着上百万的债务。想要立竿见影地解决这个问题,有个快准狠的方式,就是拍卖土地。今年全国房地产市场看热,土地拍卖也火了起来,服装厂位于市区,根本不偏僻,要真卖厂卖地,价格应该不会太低。
只不过,如此一来工厂就彻底完蛋了,几百号工人和他们背后的几百个家庭要何去何从?
陈凤霞正色道:“所以这事儿还得请领导帮忙。钱,厂里肯定会还,但现实摆在这里,没条件一下子还光,我们需要时间恢复生产清理库存,给职工发拖欠的工资,保证大家的正常生活需要。这个还款,我们得重新签订协议,分期付款。我们会尽可能在今年还清银行贷款。”
大概是因为她好歹给出了还款期限,航运集团的领导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点头表示:“这个线我们可以出面帮忙牵,但是银行是独立运转的,不可能听我们的话。我看看什么时候能安排两边见个面好好谈谈。”
“今天可以吗?”陈凤霞完全没有等什么时候的意思,她直截了当,“择日不如撞日,早一天定下来,厂里的职工也能安心投入生产。”
这下原先的厂长都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人家这是要一鼓作气啊。
陈老板还真就追着赶着理清楚这事的心态。她急性子,车间的机器都已经开始运转了,能靠人解决的问题当然得赶紧尘埃落定。
因为他们忙哎,她忙,朱凯更忙。作为工厂的实际管理人,前脚签完和银行的还款协议,后脚他就拉着业务厂长一起接待新客户了。
航运服装厂有一批给航运下属企业做的工作服,但是因为下订单的企业自己现在都停产了,所以做好的衣服从春天一直积压到现在都找不到接手的单位,更别说结算尾款了。
大家都以为这批货要砸在手上的时候,下午这边还在跟银行拉锯战的时候,工厂就来了客户登门拜访,点名要找朱凯,还直接打了人的手机喊人过去接。
这一位,是家安保公司后勤的采购员。他从网上瞧见了有蓝色制服售卖,感觉比较符合他们公司职工的需要。在询问了面料材质和价格之后,他就上门来看货了。如果货真价实,他准备采购五百件工作服走。
朱凯和业务厂长已经赶过去带采购员验货,航运集团的领导惊讶不已:“你们这是什么时候联系的客户啊?”
今天才签合同,人家又不是武汉的单位,还得花时间过来啊。
陈凤霞微微笑:“从我们知道服装厂有积压库存开始,我们就在想如何把东西卖出去。毕竟,买卖不成仁义在。好好的衣服,不穿在需要的人身上,而是放在仓库里闷掉,那就太可惜了。实不相瞒,就是这次没能接手成功,我们也不会故意搅黄了这笔生意了。否则也太对不起辛辛苦苦工作的干部职工们了。”
领导还要说话,大雪已经领着对打扮前卫时髦的青年男女过来,直接同陈凤霞打招呼:“老板,这是朱朱和娃娃,我的朋友。他们目前也在经营自己的服装品牌,专攻情侣服和亲子衫这一块。他们想考察下工厂,看是不是能在这边下单请帮忙代加工。”
这下陪伴领导的厂长也赶紧表态:“可以可以,不知道你们想看哪些部分。”
航运集团的领导立刻摆手:“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不用送我。”
陈凤霞对整个工厂也只是泛泛地了解,自觉这个介绍工厂的重任还不如让厂长一力承担比较好,她还是干点能干的活,比方说送集团领导出工厂的大门。
领导走到厂房门口时,突然间感叹了句:“没想到会这样顺利,真希望其他单位也能如此顺顺当当地安置好工人。”
陈凤霞没有泛泛地安慰人家,毕竟安置破产企业的下岗职工是件极为艰难的事,能成功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
就说找上门想下订单的情侣设计师吧,他们是妙妙在妙妙上有自己的服装工作室。而妙妙平台的服饰美容板块就有栏目是专门配对这种供需方的。能够提供代加工的工厂资料和需要代加工的业务双方可以相互联系,如果合适,便能达成一桩交易。
当然,现在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熟人托熟人的模式,但也是多了渠道不是。
她不说话,集团领导就叹气:“难哦,我晓得难,我们是被时代抛弃的人咯。”
这话在陈凤霞面前说,其实有点不合适。只是整个航运集团的焦头烂额大概严重地挫伤了他的锐气,以至于他在个商人面前发出如此感慨。
陈凤霞在装作没听见和忍不住开口之间选择了后者:“我不这么认为。都说争做弄潮儿,但我感觉整个社会的稳定运转主要还是依靠所谓的不知变通的人。正是他们兢兢业业的谨守本职,才维持了社会的正常秩序。不然要是大家都去弄潮了,那就彻底乱了阵脚。就好像鼓励下海的时候,要是大家全下海了,那就是人山人海,看不到水了吧。我这人文化水平一般,也不会说话。我就感觉时代的奋进跟打仗似的,有人冲锋有人殿后,即便没有跟上队伍被落了下来,也不能讲是罪过。因为不管大家的速度有都快,队伍永远都有尾巴。尾巴同样在前进。”
领导笑了起来:“我倒是希望尾巴能够快点儿赶上头部。”
陈凤霞就是笑,没再接话。
待到领导的小车开走,大雪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工厂门口走,对着电话里的人叨叨:“瞧见没有,对,就前面有一排树的。对,到公交站就停,我马上过来接你们。”
陈凤霞惊讶:“你又介绍朋友过来下单了?”
大雪摇头:“不是,妙妙要培养服装品牌,我在筛选服装设计团队。”
哦,陈老板这才想起来,大雪跟她妹妹可是妙妙服装业务这块的元老级别的人物,她头上还挂着服装部主管的头衔。
呵,这个培养服装品牌,怎么感觉有点儿像孵化网红啊。
第444章 资本家没有心
妙妙孵化的网红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服装品牌。
大雪这回准备做主签下的设计团队有三家。其中两家做内衣,但各自主攻方向不同,一家名为小小姐,专门做少女内衣。一家叫亲亲妈咪,专门做孕产妇内衣。剩下的一家叫快乐宝贝,做的是童装。前面两家团队里居然还有专业医学顾问,就挺绝。
大雪把人带到航运服装厂是为了向这些设计团队证明网站有成熟的品牌发展模式,可以为他们提供品控有保证的代加工厂。
陈敏佳惊讶得不行:“可是嬢嬢决定接手服装厂是来武汉以后的事情啊。大雪姐姐,你不是说你已经跟人家团队接触了个把月了吗?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嬢嬢要办厂了?”
大雪笑道:“老板不接手工厂,那我也可以在妙妙上找其他代工厂啊。”
郑明明点头:“这就是越有越有吧。”
本来她感觉妈妈收购国营服装厂顺利得不像话,那个进展速度连拍电视剧都比不上。难道不应该有人趁机低价吞下国有资产吗?类似的事情太常见了。别说新闻,就连她的同窗都有家里是这样发家致富的。
可到了妈妈这里,就跟快刀斩乱麻一样,干脆利落得让人眼花缭乱。
她原先是疑惑的,再细想想,又觉得此事并非匪夷所思。
傍晚时分,大家体验轮渡过江的感受时,郑明明就开始跟妈妈分享她关于此次收购的心得。
首先,妈妈有点儿像红顶商人,相当于是港监局领导介绍过去的。这为妈妈保证了获得公平竞争的机会。她可以被比下去,但不能被轻易黑下去,否则就是在打周伯伯的脸。
其次,妈妈列出来的条件在私人接手单位里不说最好,起码也是排在第一梯队。不讲接收几乎全部工人,就是给普通工人都交社保医保的私人厂也不多。
再者,妈妈有能力拿来订单,真金白银的那种。工厂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得有订单。服装厂之所以撑不下去要倒闭,不就是因为没订单吗。
如此一来,对方找不到什么点可以纠结,那痛快签合同也正常啊。
陈凤霞听女儿一板一眼地分析,笑着先是点头又摇头:“说对了一半,还有关键点没讲。”
郑明明愣了下,开始下意识地皱眉毛,还有什么关键点被忽略了呢。
小三儿感受不到姐姐的困惑,坐在椅子上都激动得两条小腿直蹬,嘴里一直大喊大叫:“哇!好大的船,好长的江。”
然后还拿两只小胖手支撑着他肥嘟嘟的小脸蛋,做出了陶醉的向往状,“要是我能天天坐轮渡就好了。”
旁边有位年纪跟陈大爹差不多大的老头笑着主动跟这明显是从外地过来玩的小孩搭话:“有大桥咯,轮渡都少了,以前十八条,现在七条,车子可以过大桥咯,不用坐船。以后说不定就没轮渡咯。”
郑骁抬头看远处的桥,又放眼看滔滔江水,然后坚定地摇头:“不,车子堵,坐船好,船宽敞舒服。”
尤其是吹着江风,感觉实在太棒了。
郑明明路醍醐灌顶:“噢,我明白了,妈妈,是因为整个航运事业都在萎缩。像服装厂这样陷入困境的单位还有很多。所以,需要一个解决问题的标杆甚至是模板。”
妈妈提出的解决方案完全符合航运集团和政府方面的要求,希望服装厂以最快速度重新投入生产的不仅仅是妈妈和朱凯哥哥,还有工厂、集团、政府甚至是人民群众。
大家都希望这事儿能成,所以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被直接扫荡掉了,留下的就是高速树立起来的标杆。
陈凤霞笑着点头:“应该有这方面的原因,妈妈没什么了不起,就是沾了政策红利的光。”
打造典型这种事,相关部门素来高效有力。
郑明明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是还有好多啊。小梅姐姐说他们一艘客轮上就有上百号人,如果客轮停运了,他们又要靠什么生活呢?”
陈凤霞微微地笑,伸手指着小儿子,示意女儿:“听听小骁说的话。”
郑骁还在认真地和那位爷爷强调:“大船能坐很多人,就算建了大桥,以后还是会用到船的。船肯定还在。”
陈凤霞慢条斯理:“客轮以后想跟火车汽车一样不容易,但可以转旅游方向。走长江一条线,大家出来游玩不用赶时间,应该不错。”
郑明明还是叹气:“旅游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怎么又能比得上作为交通工具的首选呢。”
就是这艘轮渡,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停下吧。如此一想,此时此刻,在江上的每分每秒都是这样的宝贵。
陈敏佳和吴若兰没有坐在座椅上,而是站在窗户旁看外面的风景,她们惊呼了声:“快看快看,真不一样!”
不一样的是汉江与长江交汇处,碧色与黄色是那样的泾渭分明。头回瞧见的乘客都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叹,不是一江水吗,居然也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