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嘛,前些年她哪里是坐得住的性子,只恨不得每日都跟着贺兰毓身后,逛花街、钻巷子,但后来与易连铮成了婚,性子收敛不少,每日换成看书绣花,赌书烹茶,再后来……
这厢说着话,锦瑞眼尖,伸着脖子在后唤:“呀,姨娘……姨娘快看,您那线动了!”
温窈抬眼看时,手上也忙开始拉杆,这天她开了张,钓上来一条肥美的鲫鱼,念起从前学过炖汤,遂与老太爷收了工。
回到水秀居换上一身轻便衣裙,捞起袖子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做鱼汤简单,温窈没教人帮忙,兀自将鱼鳞刮了,剖开细致祛除内脏洗净,两面分别改刀。
锦珠站一边瞧是帮不上忙,便眼力见儿十足地蹲到灶前去生火了。
锅里添上油煎鱼,油烟不大,滋溜生香。
锦珠仰头望温窈,这般模样的她,沾上几分红尘气儿,终于不似先前那般冷冷清清了。
小火炖汤时,锦瑞在厨房门口闻着味儿寻进来,张嘴便夸,“姨娘做的汤怎的都比寻常人做的香些,相爷若在此处,可该有口福了!”
锦珠闻言也附和,“是啊,相爷近来养伤,鲫鱼汤滋补正好,姨娘不若盛上一碗,教人马不停蹄送回去也是一样的,相爷看着必定会高兴。”
温窈自顾弯着腰去取汤碗,没应这二人的一唱一和。
她瞧鱼汤好了,只盛了一碗送去给老太爷,其他的都分给底下人喝了,锦珠锦瑞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张。
日子一转眼便进了寒冬腊月,盛京城中西北风呼啸席卷之时,燕林庄园内却仍是山清水秀,苍郁融融。
天气阴沉了一段时日后,一天早晨起来下了雪,但这园子里存不住,便没法儿堆雪人玩儿。
温窈寻了个旁的消遣,吩咐过锦珠锦瑞都不得进来打扰,便换上身轻薄衣裙往后院去,手上的托盘上端着几碟小点心,一壶梅子酒,一只白玉夜光小盏。
她将托盘放在温泉池旁,脱了鞋,缓步踏入其中,就着热气氤氲靠在池壁饮酒作乐。
梅子酒甘甜,后劲儿却足,她喝得不算多,却约莫有些上头了,两边脸颊腾腾烧起来,眼皮儿也沉,便慵然伏在池壁的玉枕上,喃喃唱几句小曲儿。
温窈向来是喜欢这些东西的,绵软低吟,多情又妩媚,直教人心都是痒痒的。
从前盛马车路过脂粉楼,听见里头姑娘们闲来无事倚在窗边哼两句,她学得快,转个耳便能挂在嘴边儿。
但要是教云嬷嬷听见了那就不得了。
她说文人士子们都批那是“淫词艳曲”,正经姑娘家可没人会碰的。
但云嬷嬷怎么不说,文人士子们都心口不一……当面口诛笔伐的是他们,背地里写出这些给姑娘们的,也还是他们。
人怎么总有那么多张不同的面孔呢?
身旁什么时候有脚步声走近的,温窈也分不太清,闭着眼懒得睁开,只听见衣料摩挲的窸窣声缓缓近了。
来人在她旁边半蹲下身,她抬手,懒懒摸索到酒壶,往前推了推,“再去拿一壶来。”
那人也不吭声,起身去了,片刻后回来了便没有再走,拉了个软垫到她身后侧坐着,尽职尽责给她倒酒,顺道听了她约莫十几首七零八落的小曲儿。
后来第二壶没能喝完,温窈觉得有些倦了,手中一个不稳,玉盏汀咚一声,掉进了池子里。
没有酒杯,她索性也不喝了、不唱了,靠在玉枕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外间已从白昼变成了夜色,温窈睁眼便不自觉打了个酒嗝,忙捂住嘴,抬手掀被子起身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到了床上。
锦珠听见响动进屋时,手上捧着时刻备好的解救汤,到了床前递给她,面上隐有欣喜。
“姨娘醒得正好,喝完汤奴婢伺候您起身收拾收拾吧,相爷下半晌到了,待会儿肯定还要来看您的。”
第25章 决绝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利刃。……
话说得是“还要来”, 那便就是早前已来过一回了。
温窈时下方才想想昏睡前的事,不觉垂眸皱了皱眉, 接过解酒汤饮尽,却没有起身,重又靠回到了迎枕上。
“我乏得很不想见人,你且出去吧。”
锦珠见状略有心急,想开口劝上几句,却见温窈已微微翻了身,继续闭目养神了, 临到她踏出屏风,还嘱咐说要她将门关上。
这厢碰壁杵一鼻子灰,讨个没趣也没法儿,做奴婢的也不能驳斥主子。
锦珠闷声叹了口气,临至走出屏风前, 回望床榻上的背影一眼, 心下到底难平。
这才大着胆子劝慰道:“姨娘心中有心结, 奴婢也看得出来,可世上之人总都要往前看的, 您难道打算就此跟相爷怄气一辈子吗?”
往前看?那究竟哪里才是“前”?
温窈原没打算与人言论, 听她此言却也侧过身来, 平和对上她的眼睛,“你如何就断定我是在怄气?”
“我……”锦珠一时怔忡, 她根本明白不了温窈的想法。
她自己此前也不少与来福吵架, 看着那人就一肚子火, 但其实心里想的却是“他怎么还不来哄我”,哪怕面上再怎么态度恶劣,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
可温窈的眼睛, 她也看不出什么性子,湖水一样平静,连一丝波澜也没有。
锦珠闷声道:“您既然不是怄气,那为何还要离开相府?这燕林庄园虽好,可到底跟相爷隔着段儿路,情分是讲究小别胜新婚,可也不能长久地天各一方啊!”
温窈只觉她天真,弯唇笑了笑,“你也说了有情分才叫怄气,可我与你们相爷……那点情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极少将心里话说得如此直白,锦珠一时眼睛微睁,深觉自己是得她信任了,遂想再劝两句。
但还没等再开口,温窈却已下了逐客令,“我的事无需再多言,你出去忙吧。”
啊……锦珠无奈抿抿嘴,只好闭嘴。
她手捧着汤碗郁闷地绕出屏风,低着头走路忘了看,不成想才走出两步,忽地见目光中撞进来一双金线云纹皂靴,那脚步是停住的,想必已在外站片刻了。
这厢囫囵抬起视线看一眼,目光触及来人面容,顿时把她吓得不轻。
“拜、拜见相爷……”
贺兰毓没言语,双眸只越过锦珠头顶,透过面前薄薄一道云锦纱屏风,看向里间床榻上的温窈。
她仍旧背对着外侧,听见外间的声响也没有起身,方才也是看到他来了,所以才说出“情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样的话吧。
他挥手教锦珠出去了,兀自提步往里走,但才踏出一步,她清冷的声音便传出来。
“别进来……我不想见你。”
贺兰毓脚下顿住片刻,负手站在屏风外,眸光流转在她背影上,“渺渺,你当真打算往后一辈子都躲着我吗?”
温窈却道:“该说的话我们已经说过了,你也该信守承诺,别再来打扰我。”
“我只是答应让你来燕林庄园休养些时日而已……”贺兰毓纠正她,话音颇有几分偏执。
从盛京至凤隐山,若快马加鞭来回只需大半日,他在府中养伤数月,记不清有多少次想来看看她,甚至有好几回都已到了山脚下,却最终还是折返了回去。
如今站在她面前,他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贺兰毓没听她的阻拦,脚步轻缓绕过屏风到床前,微微俯身扶住她肩膀看了看。
她睁着眼,面向床里侧,也不知在看向哪里,很像从前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的委屈样子。
他便拿出耐心,温声哄着:“渺渺,怄气也好,不怄气也罢,但都别躲着我,我今日只是想看看你,也带了些你从前喜欢的吃食和玩意儿,你起来……”
“你能不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温窈忽地拧眉翻身坐起来,径直截断了他的话。
贺兰毓扶在她肩上的手一顿,眸中直直望向她。
她冷声道:“我对你已经没有所谓的情分了,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喜欢的那个温渺渺,喜欢你的那个温渺渺,早在几年前就不存在了!”
她看着他面上倏忽停滞的神情、眼中渐渐黯淡的光,狠下心要与他一刀两断,只将话说得更加决绝。
“喜欢你的那个温渺渺不会舍得不见你,也不会愿意在你受伤的时候,还离开你那么远,她会守着你,为你伤心、担忧,可我不会!”
“因为我根本就已经不在乎你了,你又偏偏来我眼前做什么呢?”
那些话是刀子,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往他心上扎的利刃。
贺兰毓闻言静默良久,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竭尽全力地想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分辨出一丝一毫地言不由衷来。
满室沉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他低哑地声音响起。
“可在我眼里,你始终都是你……”
贺兰毓的执拗与固执,早已经深藏进他的每一寸骨血里。
从当年百般反骨也要提刀上沙场,到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下温渺渺,他一直都是他,好坏参半,却总归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改变他的心意。
可他就不会怕吗?
不是的,他也会怕她的又一次决绝开口,于是匆忙说:“你怕是醉糊涂了,方才既喝过了解酒汤,那就早些休息吧。”
贺兰毓面上仿佛依然是那般波澜不兴,说完便不打算再逗留,压根儿没给她再出声的机会。
温窈望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仰面倒回到迎枕上,目光怔怔望着窗外被灯火照成暖黄色的飞雪出神。
她不知道还应该怎么做,才能了结他的心结。
晚间戌时末,屋里的烛火几近燃到尽头。
她睁眼瞧着摇曳的火苗,直看到眼睛干涩,这才扬声冲外头唤了锦珠打热水进来,洗漱就寝。
锦珠期间始终低着头,几番欲言又止都生生咽了下去,也没敢教温窈察觉端倪。
她没说,相爷其实一直没走,就席地坐在外头廊檐下怔忡失神,听见里间唤人,也教她们如常伺候,不必声张。
贺兰毓的确只是想安静坐会儿。
以前闲来无事总席地坐在檐下跟温渺渺喝酒,现在没有酒了、没有漫天璀璨的星星,也就没有温渺渺了。
她说得那些话,或许是真心的,但他不喜欢,也不愿意相信。
这晚上的雪下得很大,纷飞飘扬地像是春日的柳絮,被风刮进走廊中,落满了他一身。
锦珠锦瑞谁都不敢上前,两个人扒着墙角偷偷地看,锦瑞疑惑得很,小声问:“相爷为什么不进屋啊,他不冷吗?”
锦珠道:“可能姨娘还在置气吧,你也知道,男人都好面子……”
锦瑞脸一皱,“那相爷席地坐在檐下的模样,都被我们看到了,这就很有面子吗?”
锦珠:“……那肯定你看到你也不敢说出去啊,笨!”
锦瑞哦一声,又问:“那你觉得相爷要坐到什么时候才会走啊?这都好晚了,如果相爷不走,我们是不是也不能睡?”
锦珠闻言又看了眼檐下的相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久了,显然不是为赏风花雪月,也就肯定不会召人上前伺候。
遂说:“那倒不必,咱们到点儿睡咱们的,相爷约莫要坐在明天早上的。”
“你怎么知道?”锦瑞狐疑。
锦珠屈指敲人脑门儿,“你听说过什么叫苦肉计吗?相爷今儿晚上吃点苦头,在姨娘房外坐一晚上,等姨娘明儿早上一看,说不定心一软,咱们就能回去了!”
她只是想着若自己和来福吵架,来福使出这一招,那她肯定会招架不住,原谅他的。
可两个丫头猜错了。
翌日清晨,锦珠起身打水去主屋伺候温窈洗漱时,檐下已没有相爷的身影。
她后来好奇,去问了守门的小厮,才道是相爷静静孤坐大半晚,临至清晨寅初,便启程单骑快马返回盛京上朝去了。
嗐!原道是真的静坐,并不是苦肉计啊……
明澄院那边儿卯时过四刻时有了动静。
盈袖教人守着看了大半晚,这厢得了准信儿,才揣着手进屋回禀。
寝间里的灯烛垂泪,不眠不休地燃了一整晚,床榻上的齐云舒同样辗转难眠,见她进来,手肘撑在软枕上起来些,眸中止不住忧心忡忡。
“怎么样?”
盈袖忙宽慰道:“夫人安心,那边儿来信儿了,说温氏没回来。”
齐云舒听罢轻舒一口气,可心中一股酸,回过神儿便又压不住地蹭蹭往外头冒。
这都去了第几回了,约莫八九回了吧?
打那会儿伤还没好全时便去过,到如今仍旧回回空手而归,却又回回还要去,每次回来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教他对温氏死心……
“眼下可是又在醉酒?”齐云舒问。
盈袖摇头,“待会儿就要上朝,爷有分寸,这会子正在屋里收拾穿戴呢,夫人要过去瞧瞧吗?”
齐云舒身子动了动,可到底还是作罢,她现在过去做什么呢?
把心里的不悦摆在脸上给他看,那是自讨没趣,可要是当做什么都没有,高高兴兴地,她做不到不说,他恐怕也更觉得刺眼。
直临到年节过后的一日傍晚,贺兰毓不知在哪里赴宴回来,原就喝了酒,回到明澄院又照例教来福送酒进去后,兀自关上了门。
齐云舒坐在软榻上放心不下,又踌躇不前。
盈袖遂劝她,“夫人别等了,就这么等是等不来爷的,您得教爷看着您的好才行啊。”
“可是……”
“您别可是了,快去吧!”
她就缺个人推那一把,心里一根筋捋直了,便起身从盈袖手中接过灯笼,披着狐裘往明澄院去了。
踏着残雪一路到门前,并无人敢拦。
齐云舒不敢贸然推门,先站在门前轻敲了一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