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锦又觉得有些饿了,想去取马车上放着的食盒,里头装有软糯可口的糕点。她未带侍女,索性自己走几步路去取。
只剩姜韫待在池边,走近了些,赏看池中的莲花。
过了片刻,她觉得谢如锦和锦瑟去得有些久了,便回头往马车处一望。
不料当即怔在原地。
不远处的马车旁,谢如锦提着食盒,正微仰着头,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玄衣郎君搭话。
姜韫眯了眯眼,只见谢如锦身形微僵,脸有些红,愣愣地望着对面的——
沈煜。
他一身惯常的玄色圆领袍,袖口紧扎着,腰间束着金镶玉的蹀躞带,脚踩一双黑色皂靴,此刻正微低着头,与谢如锦交谈着什么。
姜韫眉头一皱。他怎么这么快便从幽州回来了?
她咬了咬唇,正准备提步过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又收回了脚,随后没作声也没挪地儿,只静静望着他俩。
纵然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却很明显地发现沈煜的态度极好,十分耐心。
真是稀奇。
姜韫想到沈煜的亲表妹李兰庭。他连正眼瞧她都不曾,更何况如此好言好语地交谈。
她秀气的柳眉轻蹙,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她凝神望着站在一处的两人。一个面色微红,一个神色温和。皆是相貌俊秀之人,还挺赏心悦目。
谢如锦本就对救美的英雄有意,而沈煜待她则格外温和耐心。
二人并未交谈多久,便转过来一齐朝池边走来。
姜韫轻轻松开皱起的眉心,面色无波,好似无情无绪。
姜韫望着他二人一道肩并肩地走过来,有些晃神。
正准备往前走两步,忽然从旁侧的草丛中窜出来一只蛙,猛地一下跳到了她的脚边。
她吓了一跳,脚踩着雨后湿滑的泥土,一下子脚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后仰倒,往身后的莲池里栽去——
沈煜隔着几丈远,见此眼眸一缩,当即三两步飞奔过去捞人,却扑了个空。
姜韫“扑通”一声落了水,一下子沉进去了。
随即又是一声落水声,沈煜毫不犹豫地跳了水。
谢如锦快步赶至池边,见此目瞪口呆,连忙去叫人。
姜韫刚一落水,整个人浸入冰冷带着腥气的池水之中,呛了一口水,窒息感和恶心感一同涌上来,简直能要了她的命。
随后她便又被攥住手腕子,扯进一个温热踏实的怀抱里,被其紧扣着腰肢带出了水,一路往岸上游。
姜韫脸色煞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被沈煜打横抱起上了岸。
两人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发髻散乱,发丝粘在鬓角额间,好不狼狈。
姜韫抬眼望向沈煜面色沉沉的脸,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夏日的衣裙真丝制的,很轻薄,湿透了之后紧贴在身上,一览无余地勾勒出身形线条。伴随她的咳嗽,她胸口剧烈地起伏。
沈煜脸色越发沉了。
谢如锦见两人上了岸,这才松了口气。她正欲说些什么,便见“姜三郎”脚步如风地一下子抱着表姐往马车处奔去。
车内,沈煜翻找出备用的衣裳批在姜韫的身上,将人严严实实裹起来。转头他又对车外赶过来的谢如锦道了声歉,言借谢府的马车一用,随后便火急火燎地让车夫驾车往姜宅去,倒也未忘记吩咐侍从去赶一俩马车过去接谢如锦回谢府。
姜韫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她心里暗骂那只突然跳出来的蟾蜍。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不曾形于色的人,被一只蟾蜍给吓得摔进了池里。
真真是狼狈!
沈煜从她身后抱着她,发觉她在微微发颤,不由问:“冷吗?”
姜韫缓缓摇头,一言不发。
他拂开贴在她面颊上的发丝,轻声问:“吓到了?”
她还是摇头,一句话也不想开口说。
不多时,马车便四平八稳地停在姜宅门前。
沈煜忙不迭吩咐人去收拾屋子,烧热水,请郎中,抱着姜韫往主院的厢房里去。
褪下湿答答的衣裳,舒舒服服地用热水沐浴,洗去一身的脏东西和腥气,姜韫这才渐渐回了神。
她恢复了力气,但沈煜仍是固执地抱着她到榻上去,把她裹进锦被里。
郎中来搭了脉,开了药方子,随后便煮好一碗热腾腾的药汤端进来了。
姜韫闻到苦涩的药味,把脸扭到一边,半张脸都缩到锦被里去了,闭上了眼。
沈煜沐浴后换了身干净衣袍,端着那碗暖身子祛寒气的补汤,坐在榻边。他垂眼瞧着她,嘴角微扬:“怕苦?”
她紧闭着眼,一动不动,不搭理他。
他用瓷勺舀了舀白玉瓷碗里的汤药,又侧眸,漫不经心地问她:“不告而别惹你生气了?我走了你不是更开怀吗?”
姜韫仍是咬着唇不作声。
沈煜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使性子,心里微讶,面上并不显,兀自舀了勺补汤,搁在唇边吹了吹。
姜韫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同沈煜置什么气呢?气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被他瞧了个遍?还是烦心于他这么早便回了关东?
正思忖着,忽闻沈煜淡声道:“夫人若是不肯自己喝药的话,便只好由我来喂夫人喝了。”
姜韫仍是毫无动静。她以为不过是把勺子递到她嘴边,却未料听到好几声咕隆咕隆的喝水声。
她一怔。
不是给她喝的吗?怎么他自己喝了?
她微睁开眼,想要一探究竟,便见他忽然倾身过来,吻住了她。
姜韫瞠目。
苦涩的药味立时传过来了,温热的补汤也顺着唇舌渡了过来。
沈煜一手捧着她的脑袋,一手轻扣着她的后背,将人扶着坐起身来。
姜韫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渐渐喘不过气了,她眼一瞪,用力咬了他一口。
他没什么反应,像是一点也不疼,过了片刻到底还是松开她了。
她轻轻喘息,面色嫣红,眼风如刀。
沈煜轻扶着她圆润的肩头,无奈地问:“我怎么欺负夫人了?”
姜韫被问住了,缓了半晌,僵声道:“还请侯爷离我家表妹远一些。”
他闻言不由挑眉道:“也并未欺负到你表妹头上去吧?今日她为那日画舫之事向某表谢意,某便回了几句话罢了。”
看在是姜韫看重的表妹的份上,他言语间态度已然是极好了。
她脸色仍未缓和,反倒更难看了:“你和她凑那么近作甚?我表妹还未许配人家,这般岂不是有污她的名声?”
沈煜眉心一拧。
上一个表妹,她迫不及待地想将她塞到他的后院。这一个便护成了这样,隔那么远客套几句话便动气了?
沈煜自觉他和谢如锦众目睽睽之下,隔着半丈远讲了几句话,并无任何失礼之处。
可比当初在酒楼,姜韫和崔九站在一处寒暄的距离远多了。
他思及此忽然顿了一下,迟疑着问:“夫人……是在吃醋吗?”
姜韫睁大眼瞪着他,冷声道:“扯哪儿去了?锦娘因你出手相救,对你芳心暗许,你跟她眉来眼去的,是在害她。”
沈煜有些惊诧。
“那夫人为何不直接告诉她,某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姜三郎?难不成让她给某做妾?”
姜韫立时眼一横,从手边抄起一个软枕,照着他扔了过去,咬着牙道:“你做梦。”
沈煜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了下来。
她按捺着心头的躁意道:“我本已劝得她断了念想,言‘姜三郎’回京了,这事儿便翻篇了。谁知你突然又回来了,还晃到她跟前去了。”
他理了理思绪,忽然脸色沉了沉:“夫人就这般不愿在谢家人跟前提起某?甚至不愿某在关东多待哪怕一刻?”
姜韫张了张嘴,几番欲言又止。
沉默了良久,她才道:“……你我之间和离之事还未牵扯清楚,何必再牵扯谢家人进来?至于你留在关东一事,你要拿我当幌子也罢,但你不能再出现在锦娘的面前。”
沈煜闻言静了半晌,也提条件:“既如此,你便在这宅子里住着,某也不必再去寻你,不慎撞见你表妹了。”
姜韫头疼起来。
干脆和谢家人直接摊明他的身份算了。
万没有受他摆布的道理。
她正犹豫着开口,未料他将软枕放回榻边,起身之时凑过去亲她,哑声道:“便当你应下了。”
姜韫怔然失神,便也未躲,由着他亲。
待得他好不容易舍得放开她了,她抿了抿唇,淡声问:“侯爷恐怕在关东待不长吧?幽州埋着什么线呢?我又是侯爷棋局中的哪一颗棋呢?”
沈煜手指穿插进她细密的发丝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梳,青丝缎子一样的滑腻,自指缝间溜走。
“北境要起战事,避免不了,提早吩咐点事儿办下去,尽量减少些伤亡损失。”他语气平淡,抬手将她散乱的发丝一齐拨至肩后。
姜韫缓缓蹙了眉,回忆了一下:“北境不是明年冬才会起战乱吗?”
“提前了,”沈煜面色无波,接着道,“宫里那位坐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
定是他暗地里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了,惹得皇帝忌惮,忍不住要下手了。
前世沈煜和皇帝分崩离析那是她死的那年,这一世竟提前了这么久。
哪里是皇帝坐不住了,分明是沈煜迫不及待地要去抢皇帝的金銮座了。
第52章 真心 哪舍得让夫人吃败仗?
“你谨慎些。”姜韫蹙眉道。
沈煜是利刃出鞘, 势不可挡,可那一手打下基业的开国皇帝又岂是省油的灯?
沈煜闻言,嘴角微勾:“夫人是在忧心我吗?”
她抬眼睨着他, 眉头未松:“你迟迟不肯和离,姜家如今与你绑在一块儿, 如若你败了, 便是诛九族的谋逆罪臣, 而姜家势必受到牵连。”
他静了片刻, 尔后抬手将她耳畔散落的发丝拢至耳后,开口时声音低沉,却透着令人侧目的锋芒:“夫人放心, 我沈煜几时吃过败仗?”
他言及此,忽然顿了一下,眉眼间暗了些, 自嘲道:“倒也不是。我在夫人这儿吃的败仗还少吗?”
纵然坐拥天下, 却从未真正得到过她。
姜韫怔然瞧着他。
她发觉自己喜欢沈煜适才一身傲气、睥睨天下的样子。
她从不怀疑这天下江山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姜韫呼吸有些乱。须臾后,她垂下眼, 语气平淡,好似漫不经心:“我若让你赢了, 吃败仗的不就是我了?”
“哪舍得让夫人吃败仗?”沈煜一面把玩着她的青丝,一面道。
姜韫垂着眼睫,敛去了眸中起伏的情绪,恍若未闻。
沈煜摩挲着她的耳骨, 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莹润如珠的耳垂上亲了一口,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见她耳根肉眼可见地泛出一层红霞,他不由唇角微扬,在她耳边低声道:“皇后殿下又岂会是败北之人?”
姜韫闻言, 缓缓抬眼望着他,目光很平静,半晌后淡声道:“沈煜,我赢不了一辈子。待你登顶,我若为皇后,不出半年,朝臣们必会威逼你广开后宫,绵延子嗣。到那时候我的处境同过往宫中那十年并无两样,无非是再寻一个母族势弱的皇子收养在膝下,无休无止地为了旁人的血脉,陷在前朝后宫的争斗中,终日郁郁,夜夜难眠。如此浅显之事,你不会看不明白。”
他眉头紧皱,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却又被她出声打断了。
“我知你心里有我,也瞧不上旁人,没有纳妾的心思。可是做了皇帝,家事便是国事,由不得你。这些你心知肚明,不过是哄着我罢了。当初让你收了李兰庭,便是存了收养子嗣的心思。彼时我视你如仇敌,以为我把你熬死了,做了太后,永保姜家荣华,便是赢了。如今思来,只觉得疲惫,不过是重蹈覆辙,一败涂地。”她面色沉静,语气也四平八稳。
以色侍人、母凭子贵的规则在皇宫里比高门大宅更深刻,令人厌倦。
“在你心里,我与宫里那人便无甚两样?”沈煜沉声问,语气有些急促,“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信我能护着你一辈子?”
姜韫静了会儿,避开他的目光,又道:“人心是会变的,但掌控权力的滋味儿不会。你或许会为我顶上一两年的压力,然为君者,身不由己是必然。这江山要后继有人,而你孤身一人,沈家连宗嗣都寻不出来。你要怎么护着我?杀了你庶子的生母,让他全心全意认我做母亲,孝敬我?”
哪里有什么地久天长?绵绵情意总有归于平淡的那一日,在永恒的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沈煜沉默了须臾,正欲出言之时,忽闻两下叩门声。
侍从在雕花门外轻声禀报:“谢家三娘过府来了。”
姜韫闻言,怔了一下,旋即披着外袍,起身下榻。
沈煜伸手欲将之留下,只触到她半截柔软的裙裾,水似的溜走了。
……
姜韫在花厅见到了谢如锦。
“表姐!”谢如锦本坐着喝茶,见她进来了当即便起身迎上去了,忧心地问,“怎么好端端落了水,亏得……”
她言及此,忽然顿住了。
姜韫侧眸瞧她,轻声道:“我无事。”
她说着,拉着谢如锦重又坐下,抿了抿唇道:“表姐要给你道歉,有一事瞒着你了些日子,实是不该。”
谢如锦抬眼瞧着她,声音有些僵:“表姐若有事瞒着我,定也非有意,何须道歉。”
“……救你的并非我三哥,而是你表姐夫。他来关东,我当真措手不及,一时慌乱,也不愿谢府牵扯到我和他的麻烦事里。因而你娘猜是我三哥,我便默认了,只想糊弄过去,没料到你阿娘有了结亲的心思。总归是我的错,你若是怨我,我皆受着。”姜韫话说出来,也松了口气,却发现谢如锦的脸色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