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咬了咬牙。
“也亏得侯爷碰巧来得及时,不然真真是焦心。昨夜侯爷发脾气揍得宋家二郎满地找牙那架势,瞧着还真令人发怵。”锦瑟心有余悸地道。
姜韫垂着眼没接话,自水中抬起纤细圆润的手臂,捧了些热水往露在水面之上的肩颈浇去,带起一片水声。
锦瑟见她神情平淡,不由问:“娘子不怕吗?”
“怕什么?”姜韫顺着问。
“娘子您胆子大,奴婢平日里连抬眼瞧侯爷都不敢呢。虽则侯爷待您真心实意的,可动起手来当真是骇人得紧,瞧着就不像是怜香惜玉的主儿,奴婢总怕他手上没个轻重弄伤您了。”锦瑟轻声道。
姜韫忍不住扑哧笑了,安抚她道:“他有分寸,行军打仗又不是全靠蛮力。”
锦瑟垂眼瞧她一身的红痕,觉得她这话很没说服力,遂沉默了下来。
姜韫猜到她在想什么,扭过头来问她:“你当真不考虑嫁人吗?”
锦瑟不知为何她此时又提起此事,摇了摇头,道:“娘子的婚事还一团糟呢,奴婢怎能离开您?”
姜韫轻叹一口气,不再多言了。
锦瑟取来干净的里衣服侍她穿上。
姜韫脚踩在鞋履上,皱了眉:“得赶紧回去才是,在这驿站住着像什么话。”
一应摆设皆参差不齐的,粗糙得紧,委实是住得难受。
“奴婢在外间候着的时候,听侯爷的几位侍从谈笑,言侯爷要在城北置办宅子。”锦瑟说着顿了一下,又道,“说是已然挑好了几处,就等您亲自来过目敲定了。”
姜韫怔了一下:“他难不成还打算长留在关东了?”
“倒也不是,说是专门给您置办的。那几个侍从倒苦水呢,原先跟着侯爷,住哪都是住,从没见侯爷挑剔过,这次置办宅子条条框框一大堆,半点差错不能有。奴婢凑过去搭了几句话,一听,可不就是依着您的喜好来置办的。”
姜韫闻言半晌没作声。
锦瑟觑着她的神色,也拿不准她心里是什么想头。
恐怕连娘子自个儿都拿不定主意。
她心里要是一清二楚,昨晚在画舫上又怎么会喝那么些酒?
锦瑟暗怪自己想太多,不论娘子最后拿什么主意,她只管跟着好好服侍她便好。
姜韫穿戴好衣裳,出了净房。
正堂内,沈煜坐在桌前,闻声抬头望过来。
他面前的桌上摆了好些热气腾腾的菜肴,样样精致,盛着菜品的碗碟也是一整套的青瓷,与这简陋的驿站厢房有些格格不入。
姜韫闻着香气,顿觉有些饿了,遂坐过去与他一道用膳。
沈煜待她入了席才动筷,给她夹了筷软糯的蒸糕。
“昨夜让郎中给你搭过脉了,并无何不妥,只饮食上要稍注意着些,忌油腻少荤腥。”他一面给她夹菜,一面道。
姜韫闻言抬起头瞧了一眼。她睡得太沉,连郎中曾来过都不记得了。
她檀口微张,想说些什么又作罢,闷头用膳去了。
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菜色,点心羹汤皆精致得很,照着她的口味和习惯来的。
她瞥见沈煜并未怎么动筷,顿了顿,望着这一桌菜道:“侯爷不必如此迁就我。”
沈煜却道:“我吃什么都一样。先时便垫了些吃食,并不饿。这桌菜便是给你准备的。”
姜韫沉默下来。
她衣食住行样样讲究,锦绣堆里养出来的矜贵病,改也改不掉。前世还被御史弹劾铺张浪费,不堪为中宫之主,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国母应以身作则倡导节俭。
她思及那个卖花的小娘子,一时间心下复杂,没了胃口。
沈煜见她未吃几口便搁了筷,不由道:“这菜色若是不合口味,叫人来换几道?”
姜韫抬眼望着他,忽然问:“御史们弹劾我铺张浪费之事,侯爷还记得吧?你这般纵着我,岂不是助纣为虐?”
他微皱了下眉,道:“你在意那些老腐朽作甚?让他们骂去。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就是用来养着你的吗?又不是偷了抢了他们府里的银钱,管得真是宽。”
她有些怔然。
沈煜发觉她压根儿就没拿自个儿当他的人,姜家养着她,她觉得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换成是他,就成了他纵着她铺张讲究了。
“什么叫纵着你?我娶你进府又不是让你来受委屈的,你先时在姜家怎么过的日子,到了我这儿照旧便是了。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味儿,皱眉又问,“是不是换成崔九,你便不觉得迁就了?”
姜韫掀起眼皮子,定定瞧着他,好像忽然明白他为何会对崔九耿耿于怀。
士庶如天隔,他一路攀上来,定然遭受过数不尽的冷眼和鄙夷。
那些嘲笑他出身的世家子又有几个有他的本事和能耐呢?
在她眼里,连崔九都尚不能望其项背。
“侯爷真真是奇怪,我让你不必迁就我,又不是存了什么坏心思。你不提,我都要忘了崔九这号人了,偏你屡屡提起。难不成真要我换做是崔九的夫人,侯爷便开怀了?”姜韫睨着他,淡声道。
沈煜脸色一僵。
“你分明瞧不上他,那么在意他作甚。凭他在翰林院那点俸禄还养不起我呢。”
姜韫改换策略,先哄着他再说。
凭她的嫁妆便能锦衣玉食吃喝不愁一辈子了,又哪里需要男人来养?
她抬眼不动声色地瞧他,发觉强悍如沈煜,心底竟然也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卑微。
也因此当年她随口一句“雍和的日出令人神往”,叫他放在心里记了那么些年。
沈煜脸色缓和了些,不再提崔九那茬儿,转头接过侍从端上来的热羹汤,递给她:“你尝尝这个。”
姜韫接过来,低头尝了一口。
“你离京这几月都瘦了,合胃口便多进一些。”他又道。
她垂着眼睫轻“嗯”了一声。
沈煜便在一旁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直至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那碗羹汤。
像怎么也看不腻似的。
姜韫任他打量,从早先成亲时的不自在,到如今已然泰然自若了。
她暗自思忖,或许当年的少年将军还太年轻,面对那些锥心的嘲讽和嗤笑,尚不会如何回击,只好装成浑不在意的模样。而那日宫宴上她盛装打扮的样子定然美得夺目,婉转莺语地出言为他解围。
让他心甘情愿做她的裙下臣。
哪怕后来他登高御极,无所畏惧了,在她面前,他仍愿意俯首称臣。
瓷碗见了底,姜韫抬起头,接过锦瑟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唇,一侧头便对上沈煜的目光。
他目光很平静。
惯常是这样平静无波的。
好似适才提起崔九而变色的沈煜,是她瞧错了。
原来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不经意泄露几分年少时的影子。
因他在提心吊胆,害怕失去她。
他听不得半句旁人夸她和崔九郎才女貌之类的传言。毕竟世人的眼光,世家女配世家子那才叫登对。
姜韫思及此,心里有些讶然。
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去想,她可以利用沈煜的这份感情和弱点去换取怎样的利益。
这太不像她了。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懊恼和焦躁。
姜韫暗暗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却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思绪越发混杂了。
二人用完膳,碗碟被仆从们一一撤走。
姜韫开始盘算着出言告辞,回谢府一趟。
沈煜则四下打量了一下身处的厢房,道:“这驿站条件委实是差了些。城北有几套宅子尚可,午后得了空,同某一道去瞧瞧?”
姜韫抬眼,张口正欲接话。
忽闻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多时,侍从敲了敲门,隔着门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屋内人听得一清二楚:“侯爷,宋司马带着几个衙役,来要人了。”
第50章 招蜂 我沈煜明媒正娶的夫人。
姜韫这才知晓宋臻昨夜被沈煜的人给扣下了。
沈煜闻言, 面无表情,淡声道:“带他去领人便是。”
“……还活着吧?”她问。
“自然是听夫人的吩咐,留了条性命。”
姜韫觑着他的神色, 半信半疑。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闻宋辉暴跳如雷的一声:“竖子欺人太甚!”
而沈煜则坐在案前, 悠然喝起茶来。
驿站的官兵和宋辉交好, 不出片刻, 人便找上门来了。
宋辉被侍从拦住了, 只得隔着门破口大骂:“还有没有王法和天理了?!光天化日之下强掳朝廷命官之子,痛下毒手,把人折磨得没了人形……你姜家只手遮天、仗势欺人也不是这么个遮法、欺法!本官明日便启程去京城, 状告圣人!”
姜韫闻言蹙眉。这脏水怎么就泼到姜家头上了?
沈煜正欲示意侍从把人赶出去,却被她扯了扯袖子。
“你让他进来,把话给说清楚了。”她道。
“何必脏了……”他在她的目光下顿了顿, 尔后无奈道, “听你的便是了。”
侍从在他的示意下开了门,一左一右押着形容稍显狼狈的宋辉进来了。
姜韫垂眼瞥见他袖摆上沾了不少血污, 八成是适才从宋臻身上沾染的。
她淡淡瞥了眼,又移开了目光。
宋辉万不曾料到姜家竟胆敢扣押他这个朝廷命官, 一时间愣了一下。一进厢房,他瞧见屋内一男一女两人并肩坐在案前,年龄相仿,姿态略显亲昵, 又不由越发肯定了打听来的消息——
姜家四娘搬来的救兵, 是京城姜家二房的姜三郎,她的堂兄。
沈煜自然心知姜韫为何偏要叫人进来对峙,便当即冷声道:“若是想进京告状, 还是免了吧。罢免你的文书想必已然在送来的路上了,老老实实在关东待着,还能省些路费。”
姜韫有些惊讶。他办事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昨夜的事儿,今日便直接给人撤了职?
宋辉先是被沈煜不冷不淡望过来的那一眼给吓出了一身冷汗,惊觉这年轻人好强的气势和压迫,还未来得及深思,便惊闻噩耗,立时难以置信地喝问:“你说什么?”
“你被罢免了。”沈煜淡淡重复道。
宋辉如五雷轰顶,炸了:“你姜家好大的本事!仗着姜禄是吏部尚书就能无法无天了吗?随意任免朝廷任命的官员?”
姜韫闻言,在一旁忍不住道:“别给我父亲泼脏水,他日理万机,连你这号人是谁都未曾听过。”
宋辉只觉得她在狡辩,为姜家开脱。若不是姜禄在朝中任吏部尚书,姜家哪来的这个本事施诡计罢免他?
他苦心筹谋汲汲营营这么多年,才得了这么个晋升的机会,得以举家搬去京城,光耀门楣。结果就这么一下子被人给搅黄了?
他越发气愤了:“真是无法无天!凭什么?本官要去京城求一个公道!”
“凭什么?凭她是圣人钦赐的诰命夫人。你生出来的狗儿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她下手?”沈煜语气又淡又冷。
宋辉往地上啐了一口:“狗屁的诰命夫人!生不出来儿子都被人给休了,还有脸自称诰命夫人?”
姜韫神色无波,接过锦瑟递来的热茶,垂眼轻呷了一口。
沈煜坐不住了,一挥手,让人将宋辉摁在地上。
他端着茶杯,徐徐移步过去。
黑色的皂靴一脚踩在宋辉的肩胛处,随后又将茶杯微微倾斜,滚烫的茶水旋即泼了宋辉一脸。
“嘴巴放干净点。”沈煜沉声道,“打人的是我,冲我来便是了。你再辱她一句,我剥了你的皮。”
宋辉死命挣扎,茶水泼了一脸,浸湿了衣襟,好不狼狈。
他回过神来,气得眼冒金星:“你姜家二房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长房混口饭吃的窝囊废,哪来的胆子硬气?”
沈煜挑眉:“你以为我是谁?”
姜韫也抬眼望过去。
宋辉一噎,隐隐觉得不大对,梗着脖子道:“谢府都传开了,昨夜来接姜四娘的不就是你姜三郎?”
京城来的人,如此护着姜四娘,除了京城姜家的人还能有谁?
姜韫讶然,一口茶险些呛着了,取来帕子掩唇轻咳了几声。
沈煜无语至极,脚下加了点力道,便听得底下人一阵惨叫。
“姜家二房约莫是没胆子剥你的皮,”他微俯下身,手肘搭在腿上,声音又低又沉,仿佛地府里索命的阎王,“但我不信姜,我姓沈。”
宋辉大惊失色。京中姓沈的权贵屈指可数,和姜家扯上关系的可不就是那位永平侯沈煜吗?
他艰难地仰头往案几处望过去,只见那位姜四娘淡定自若地端坐几前,不紧不慢地喝茶,仿佛正置身山水佳境,悠然自得。
不是被休弃了吗?
怎么永平侯还千里迢迢到关东来寻她了?
沈煜蹙了下眉,用鞋尖把他的脑袋给摁下去了。
“她是我沈煜明媒正娶的夫人,只要她愿意,便一辈子都是。就算是和离了,只要我沈煜活着一日,就容不得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蠹虫伤她半分。”他语气很平,却笃定非常。
姜韫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宋辉已然没有力气抬起头了。
沈煜又接着道:“你识相些,带着你那狗娘养的儿子赶紧滚,我还能饶你一命。”
他言罢,收回脚,不疾不徐地重回案几边,揽着姜韫的腰肢坐下。
宋辉挣脱开桎梏,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姜韫收回目光,侧头问:“侯爷真放过他了?”
她不大相信。这不像是沈煜的作风。
“罗列他罪状的折子已经递到京城去了。他手上不干净,把老底掀开来,后半辈子便在牢里过吧。”沈煜自顾自斟了杯茶,漫不经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