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恍若未觉,自顾自斟酒品酒,见菜上来了,也未等韩靖安,兀自举筷吃了起来。
“四娘,”崔璟唤了她一声,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某先行一步了。”
姜韫收回目光,瞧他这狼狈模样,忙道:“你快去罢。过几日便是秋闱了吧?祝你金榜题名。”
“多谢。”
崔九告辞之后,这头韩靖安又和姜韬搭上线了,在一旁问他:“这是你阿姊?姜四娘?”
姜韬见了他也很是高兴,闻言点了点头。
姜韫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面上仍浅笑着问:“你们认识?”
姜韬还未接话,韩靖安先笑道:“前些日子在猎场上碰到过一回。”
姜韫拿捏着嘴角的弧度,温声道:“舍弟顽劣,多谢韩世子担待了。”
“哪里哪里,”韩靖安摆手,“某与七郎一见如故,年纪也差不多,何谈担待?”
话音未落,先前去收拾雅间的伙计跑了过来:“几位爷!雅间收拾好了!”
韩靖安见此,便道:“那某便不打扰你们用膳了,下回有机会再与七郎切磋一下骑射。”
“好啊!”姜韬一口应下。
韩靖安一笑,转身上楼去了。
姜韬旋即跟着姜韫进了雅间。一进去,却发现他阿姊的脸色不太对。
他以为是他私自收下崔九送给她的游记,又自作主张回信一事惹了她生气,刚准备乖乖认错,却闻她忽然冷声道:
“离韩靖安远一点。”
他一怔:“……为何?”让他离崔十一远一点好理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韩世子又怎么了?他难得与韩靖安性子相投。
“那茶一看就不是无心之失。”姜韫淡淡道。
姜韬难以置信:“你说他是故意的?他和崔九无冤无仇的,故意泼崔九茶做什么?”
姜韫面无表情:“不知,反正你离他远些就好。”
“阿姊你不能这么武断地对一个人下定论吧?!”姜韬忍不住扬声道。
“你吼什么?”她皱眉,“我的话你听着就是了,从小到大我让你做的哪一桩事不是为你好?”
姜韬一下子被触了逆鳞:“你总这样!什么事都只道是为我好,何时曾问过我的心意?”
姜韫怔住了,情绪翻涌之下差点脱口而出:“可那韩靖安……”
那韩靖安太元五年屯兵十万于沙洲,眼睁睁看着姜韬领兵在数里之外孤军奋战、全军覆没。
可如今是太元元年,一切皆未发生,这要她如何开口?
雅间内气氛胶着之时,伙计推门进来上菜。
热气腾腾的鲈鱼脍上了桌,姜韬却没了胃口。两相沉默之下,他忽然起身,低声道了歉,又道:“阿姊你先吃,某出去透透气。”
……
二楼雅座里,韩靖安落座之后,揉着发红的指骨,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煜哥你发什么疯!”
他适才正瞧热闹呢,一只茶盖飞过来砸中他的手,手一疼,手里的茶杯便没拿稳,泼了底下的崔九一身。
“手抖,一时没忍住。”沈煜面无表情地道。
“你这是哪门子的手抖?”韩靖安简直气笑了,“茶是你泼的,舔着脸过去赔礼道歉的却是小爷我!”
沈煜沉着脸没说话了。
“啧,某打听清楚了,那玉面郎君姓崔,单字一个璟,在崔家行九。”韩靖安坏笑,“瞧瞧人家崔九,那般模样都不曾损了气度和风仪,某赶过去赔礼时,他还在问姜四娘有没有烫着呢。”
思及此,他忍不住道:“煜哥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万一伤着美人儿怎么办?”
沈煜冷哼一声:“你手里那茶晾了半天早温了,何况我的准头还能有偏差?”
韩靖安无言以对:“你这手段也太下作了。”
“本来你和姜四娘就是圣人赐婚,面都没见过,强扭在一处。而且,某刚听姜七郎说,姜四娘打小和崔九定过亲!后来崔九家里出了变故才作罢。别说,她和崔九站在一处还真是郎才女貌,圣人也真是的,乱点鸳鸯谱……”韩靖安渐渐没了声,“你这是什么眼神?就算是和你有婚约了,人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和旁的郎君说几句话怎么了?”
沈煜面沉如水,举筷扔了只蟹黄毕罗塞他嘴里,冷声道:“吃你的菜。”
韩靖安顿时没了声,一面费劲地一口将毕罗包在嘴里,一面瞪了他好几眼。
沈煜只作不见,压下心中的躁郁,搁筷斟酒,连饮了好几杯后起身告辞离席:“账已经结过,官署还有公务,先走了。”
“不是说不去了吗?喝了酒你还去?”韩靖安在后面喊。
沈煜置若罔闻,兀自提步出了福锦酒楼。途径一楼大堂时,往雅间那边瞥了眼,又无甚情绪地收回目光。
天色暗下来了,金色的晚霞铺在东市鳞次栉比的商铺间,和着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一时间令人有些目眩神晕。
沈煜掐了掐眉心,转身往官衙去。
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未出东市便觉身后似有人尾随,鬼鬼祟祟。
他不动声色,脚步未停。尔后进入里坊,路上行人少了些许。
未走几步,他脚步一转,穿进旁侧狭窄的里巷。
在身后之人紧跟上来之时,他骤然转身,一把掐住了那人脖颈,将其制服。
待看清那人面容之时,沈煜微讶:“怎么是你?”
对方却趁他失神松手之际,灵活得地一扭身,挣脱开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败为胜,用手肘抵住其他脖颈,将其他压制在里巷的石墙上。
沈煜眉头蹙起,本有反攻的机会,却没挣扎。
沈煜挑了下眉:“身手不错。”
第8章 侯府 哄你的你也信。
福锦酒楼里,姜韫左等右等不见姜韬回来,索性打包好鲈鱼脍,带回府去。
她拎着酒楼送的食盒,上了马车。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她的思绪也跟着翻涌了一路。
日暮时分回了崇仁坊,刚下马车,便见惯常跟在姜韬身边的小厮青龙匆匆上前来,神色有些紧张:“四娘,七郎……七郎他……”
姜韫心口一紧,厉声连连发问:“他怎么了?人呢?你不是跟着他的吗?怎么只你一人回来了?”
她冷脸喝问之时,通身的凛冽之气,非久居高位、等闲定人生死之人不能有。
青龙还未见过素来待人温和的姜四娘这般模样,一时间有些被吓懵了,磕磕巴巴答话:“七郎,七郎和永平侯……打……打了一架,受了点伤,轻伤!”
姜韫顿时蹙了眉。
姜韬怎么和沈煜碰上了?好端端地又打什么架?他那点身手跟沈煜打架,不想活了?
她当即把食盒递给身边的秋竹,一面疾步往府里去,一面问:“请郎中过府了吗?”
青龙却三步并两步地跟上来,拦住了她:“……四娘,七郎不在府里。”
她脸色一沉:“那他人呢?”
“在……在永平侯府呢。”
……
永平侯府坐落于兴宁坊,离姜府所在的崇仁坊并不远。
姜家的马车到侯府门口时,姜韬已抹好了祛瘀膏,收拾了一番打算告辞。
正是用膳的时辰,李氏热情地挽留他一道用膳。他忙不迭推辞,李氏又塞了些糕饼点心给他,让一旁坐着闷声喝茶的沈煜亲自送他回府。
沈煜应下,起身引姜韬出府。
姜韬跟在他后面,心下忐忑,觑着他的背影一路没说话。
适才他出了酒楼,在东市走走停停,忽地瞥见人群之中的永平侯,鬼使神差地就跟了上去。他以为他藏得挺好,未曾想早就被沈煜发现了,刚出东市,便在里巷里被沈煜擒住。沈煜认出是他之后,便卸了力道,他却一时间气性上来了,还手反击。二人来了劲儿,便动了手,结果自然是他惨败,还不知这其中沈煜让了他几分。
而后他灰溜溜打算告辞,沈煜却一面拂了拂身上的灰,一面淡淡道:“跟某一道回府里收拾一下吧。”
姜韬低头瞧了瞧自个儿灰头土脸的样儿,顿时听懂了言外之意。这个样子回姜府,家里还不得以为他被永平侯欺负惨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就跟着去了永平侯府。
那一路上也是这样两相沉默,直到侯府近在眼前了,他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将军。”
沈煜侧过头:“何事?”回京封侯百官之后,京中人大多称呼他为“侯爷”,倒只有姜韬一人一直以“将军”相称。
“某不懂朝堂上的那些事儿,某只想问一句,” 姜韬说着,见他望过来,有些局促,“将军若是娶了我阿姊,会对她好吗?”
沈煜未料他如此发问,顿了一下,轻声道:“自然。”
语气笃定非常。
再之后姜韬便跟着他进了侯府,换了身干净衣裳,抹了军中特制的化瘀药。一番折腾下来,时辰不早,他念及阿姊,便提出告辞。
这永平侯府是圣人钦赐的宅子,原先是前朝一位王爷的府邸,比姜家几代人同住的宅子还要宽阔一些。
姜韬走着走着,不料身前之人忽然脚步一顿,回来看过来。
他一愣,这才发现已经走到影壁处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再告辞时,沈煜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往外看。
他顺着望过去,只见侯府门口,赫然是姜府的马车。
姜韬忙不迭拱手告辞,再度对沈煜道了声谢,快步往马车走去。
沈煜目送他离开,见他上了马车,正欲转身回府之时,忽然望向帘子被掀起的车窗。
恰对上车内一双冷若冰霜的盈盈杏眼。
姜韫见他望过来,也不避开,依旧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那眼神又冷又狠,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沈煜面如止水,立在原地未动,看她放下帘子,马车启程,风再度轻轻吹起车帘,露出她半张尽态极妍的面孔,一闪而过。
府门也随之关上了,他转身回内院,一面闲庭信步,一面问身侧的管家:“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了?”
“姜家的意思是等开年之后,筹备婚礼的时间也富余一些。”
“太迟,尽量赶在年前。”
……
回姜府的路上,姜韫冷着脸,一路没说话。
姜韬垂眼摩挲着衣摆的刺绣,心里很是不好受。
到了姜府,见姜韫丢下他,自顾自往自己院子里去了,忙不迭“哎哟”一声痛呼,捂住了膝盖。
姜韫心下一紧,当即回过头问:“伤着哪了?”
“膝盖!都肿了!”姜韬弯着身捂着痛处,讨饶,“阿姊,你看某都这么惨了,就原谅某吧!”
她瞪他一眼:“活该!”旋即转身就走。
姜韬赶忙跟上去,在她后面喊:“阿姊你慢点!真的疼!”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秋竹手脚麻利地给他们倒茶。
姜韫一口喝干一杯茶,上上下下打量了姜韬一番,蹙眉问:“你这穿的谁的衣裳?”
适才只顾他的伤了,眼下才发现他换了身玄色圆领袍,下摆和袖子都长了,袖口被他卷了起来。
“……原先那身弄脏了,这身是沈将军的。”姜韬不自在地扯了一下衣裳的下摆,“赶明儿等衣裳洗干净了就送回侯府。”
姜韫看着他披着沈煜的皮就来气:“你去招惹沈煜作甚?”
“某……某在东市看到沈将军,就跟上去了,结果被他发现了,”姜韬支支吾吾的,“然后……就和沈将军切磋了一下。”
“你看到就看到了,往他跟前凑个什么劲儿?”姜韫头疼起来。
“阿姊你那么不愿嫁他,定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万一某跟上去,发现了他在外面养的小妾什么的……”
他越说越离谱,姜韫听不下去叫了停:“你怎么不去编话本子?”
“说不定呢!那么大的永平侯府,竟然除了他母亲以外,再无旁的女人了,连府里的丫鬟都没几个,这正常吗?”姜韬越说声音越低,“不过他母亲沈夫人李氏倒是挺和蔼,不像是恶婆婆……”
姜韫冷笑一声:“你倒是替我把永平侯府的虚实都打探了一遍。”
沈煜不近女色这一点,她前世便见识过了。彼时他在户部站稳脚跟后,便把前些年的旧账掀了个底朝天。姜家旁支有个在工部任水部郎中的,贪了不少修缮河堤的款项,风声一出,他慌里慌张去贿赂沈煜,献上钱财和一名扬州瘦马,用美色设计陷害于他,拉他下水。未料沈煜竟坐怀不乱,非但不曾中计,还人赃并获当即将他扭送去了大理寺。
姜韫前世和他斗了那么些年,早已把他的秉性摸得一清二楚。他不贪财也不贪色,若说此人有何短处,大抵只有一个——他太傲了,做事不留余地。
姜韬将李氏送的糕点拿出来,递给她:“阿姊,这是沈夫人让某给你带的,说是她亲手做的。”
姜韫板着脸不接,一旁的秋竹忍不住插话道:“四娘在酒楼等七郎等了好久,等不到人又把七郎你爱吃的鲈鱼脍打包带回来,到现在都没用膳,七郎你倒好,跑到别家府里去吃了。”
“谁说的?某没在侯府用膳,饿着呢,”他四下张望,“阿姊带回来的鲈鱼脍呢?”
“倒了。”姜韫淡声道。
“啊?”他话音刚落,侍女们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进屋,摆了一桌。
姜韫抬眼见他一脸喜不自胜,冷声道:“没有你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