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圣旨出殿时,撞上太后来看望皇帝。太后一见她,顿时冷了脸,目光像是猝了毒。
她视而不见,兀自出殿。未料太后快步过来,扬手作势要扇她一巴掌。
那刹那间,她被锦瑟往后一拽,清脆的掌掴声响起,那巴掌便扇在了锦瑟的脸上,顿时肿了一片。
姜韫眉头紧皱,上前去查看锦瑟的脸。可还未细瞧,画面又碎了。
这回是到了兴庆宫,皇帝驾崩,她从皇后的立政殿,搬到了太后的兴庆宫。兴庆宫的摆设都还是新的,月白色的帐子还是她亲自挑的,让锦瑟挂上去的。
些许寒风自半敞着的窗牗吹进来,掀起帐子的一角。她穿着那身华贵的袆衣,满头的珠翠,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里面。
锦瑟趴在榻前哭,阖宫的人都跑了,只剩下她守着已薨的姜太后,一步也不肯离开。
外头吵起来了,兵戈近在耳边,鼻间隐隐有血腥气。锦瑟望着她沉睡的面颊,却丝毫不慌,无声地流泪。叛军逼近兴庆宫的时候,锦瑟拿起剪刀割破了手腕,鲜红的血淌了一地。
那血一路蜿蜒,被披甲带刀、一身肃杀之气的沈煜踩在了脚下,洇湿了他的皂靴。
姜韫在玉扳指里,看着他一步步逼近时,愤恨远胜于恐惧。
当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困在玉扳指里,看着沈煜在太极宫里废寝忘食地批阅一份又一份奏章。
玉扳指应声掉落在地,碎成了两半,画面也跟着碎了。
风声和着细碎的黄沙骤然灌入耳中,太极宫的陈设通通不见了,触目一片虚无,空旷的视野里,只有漫天的黄沙。风卷着沙子胡乱地飞,刮在人脸上生疼。
她听见有人在风声里喊:“陛下!起风了!移驾回都护府吧!”
她循着声音,透过黄沙望过去,竟是看见了沈煜。
面生的宦官在他旁侧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却仍是脊背挺直、身形如松,在沙漠之中如履平地,此刻眼神冷峻,眉头微蹙着,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姜韫凑近去,注意到他腰间的十三环蹀躞金玉带,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竟是在她死后,取新帝而代之,篡了位吗?
让齐王登基不过是缓兵之计,摄政王也不过是一时的掩护。无怪乎皇帝临死前还日夜提防他有不臣之心。
风沙肆虐起来,无孔不入,沈煜接过身边宦官递来的素帕,抬手用之捂住了口鼻。于是她看见他手上的那只玉扳指,断掉的两端用金镶起来了。
姜韫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对这只玉扳指情有独钟,碎了之后还要将之补起来,重又戴在手上。
后来沈煜到底还是听了劝,折身打道回府。
她想一道跟过去瞧瞧,却发现不知为何,怎么跟也跟不上,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最后只剩下她,在这茫茫大漠中踽踽独行,怎么也望不见绿洲。她拼命地跑,妄图跑到无尽沙漠的边界,筋疲力竭后瘫倒在滚烫的黄沙里。
风又刮起来了,黄沙一层层覆盖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将她悄无声息地掩埋……
“娘子!娘子!”
姜韫猛地惊醒。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细细密密的冷汗,仿佛劫后余生。
好半晌缓过神来,一抬眼便见锦瑟一脸担忧地望着她,顿时又恍惚起来,险些以为回到了宫中。
再定眼细瞧,眼前的锦瑟年轻得很,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哪里有前世兴庆宫掌事女官的气势?只有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忧心,十年如一日。
“娘子,你怎么了?”锦瑟轻声问。
姜韫坐起身来,一下子伸臂将她揽在怀里。
“老宅那边还好吗?”她闷声问。
太后寿宴临近之时,恰是她早逝生母的忌日,祖母押着她不让离京,只好派锦瑟代她回一趟关东,为母亲上一柱香。
“好着呢,”锦瑟一下子被她拥在怀里,有些失措,又不免忧心地问,“娘子适才梦到什么了?像是魇着了,怎么唤也唤不醒。”
姜韫松开她,在榻上坐起身来,想到适才零零碎碎的梦境,皱着眉沉默了半晌,尔后才道:“许是之前读了崔九的游记,梦到他写的黄沙大漠了。沙尘暴刮起来,险些被埋到沙里去了。”
锦瑟吓了一跳:“怎么好端端做这样的梦?那位崔九郎还真把游记送来了?娘子您可别再读了,听起来就吓人。”
姜韫垂着眼没作声,凝神细忖,八成可以肯定最后梦到的大漠便是在雍和——沈煜的故里。如若她梦到的皆是前世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那么沈煜在她死后不久便篡了位,改了朝换了代。他生于雍和,长于雍和,登基之后回故乡看看也是情理之中。
锦瑟侧身接过秋竹端来的热茶,转头递给她。
姜韫接过来,一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面道:“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婚期定得太赶了些,祖母不管事,二婶又是个眼皮子浅的,好些事得我自个儿过目,有你在也好搭把手。”
锦瑟回府之后才听闻姜韫并未入宫,而是由皇帝赐婚许配给了永平侯。
“娘子之前不是打定主意要争一争那皇后之位的吗?怎么又改了主意?”她问。
姜韫正准备接话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如若她嫁给沈煜,十年之后,还是皇后。
锦瑟见她半晌没作声,以为她是在自责。锦瑟长她几岁,打小陪她长大,最是清楚她不喜束缚的性子,哪里会愿意进宫去被拘着一辈子,也明白她是为了姜家而选择隐忍和舍弃。最后到底还是在姜家和自己之间选择了自己,心里少不了有些负担。
锦瑟转了话头道:“那宫里又不是好地方,看着光鲜,里头苦楚多着呢。如今这样倒是好得很,那永平侯府里人口简单,又是世袭的侯爵,舒舒坦坦过一辈子,多好。当年那算命的道士就是胡说八道,什么做皇后的命,偏叫老夫人听进去了,打小对您格外严苛。咱们姜家在京城数百年的根基,祖上出过多少位宰相和皇后了,如今老太爷还在政事堂,大爷也官拜尚书,您是长房嫡长女,自小容貌惊人,京城哪还有贵女比得上您的?您要是有意,谁能排到您前头去?哪里是什么命不命的?您也不必管这些,命在您自个儿手里呢,您爱过什么样的日子就怎么过。人活一遭,总要过得舒心些才是。”
姜韫闻言,却越发沉默起来。
这命不命的还真说不准,要想把命握在自己手里,还得看何时能摆脱掉沈煜。今日这梦委实令她有些缓不过神。当初沈煜跟着如今的皇帝打江山的时候,忠心耿耿是出了名的,何况他辅佐齐王也是尽心尽力,到底没料到他会谋逆。同为臣子,姜家还有一搏之力,转眼变成君臣了,再斗下去倒成姜家谋反了。
除此之外,沈煜对姜韬留下的那只玉扳指的态度也很是怪异。堂堂天子,坐拥天下,还留着一只摔碎的扳指作甚?
锦瑟见她面色仍是不大好看,又道:“好啦,都要做新妇了,多笑一笑,您笑起来多美呀,准把姑爷迷得找不着北。”
姜韫“扑哧”一声笑了。
她倒希望沈煜能中美人计呢,省得她多费心机。
可惜那阎王三十六计最不怕的就是美人计。
第11章 寿宴 恨不得明日就成婚。
姜韫这几日连连梦回前世,回望过往一生,心中反而开阔了不少。
不论是从前的姜家嫡长女,还是前世的姜皇后、姜太后,她何曾怕过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她还多活了一辈子,断无吃败仗的道理。
至于沈煜,她前世为了姜家和他斗了十年,早把他的性子手段摸得一清二楚,就算再斗上十年又何妨?再说皇帝赐婚将姜沈两家暂时绑在一起,至少三、五年内,两家会维持表面的和平。
而他日后若是造反篡位,姜家只需置身事外,既不做狡兔死走狗烹的良弓,也不做短命王朝的拥趸,便能在皇权更迭势力清洗中延续姜家百年的清贵与荣华。
李相寿宴的请帖送到姜府的时候,姜韫正在练字静心,姜老夫人遣人过来要她到时候跟着一道去。
正好一连在府里闷了好些日子,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姜韫没多想便应下了,送走了老夫人的人,又低下头继续练字,半晌忽然抬起头问:“韬儿这几日在做什么?好些日子没听他在耳旁吵闹了。”
锦瑟在一旁为她墨磨,闻言便答:“好像总是跟卫国公世子在一块。”
姜韫听得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又对另一侧的秋竹道:“去七郎那边说一声,明日让他跟着一道去李府寿宴。”
秋竹领命去传话了,锦瑟一面墨磨,一面试探着问:“娘子不喜七郎和卫国公世子走得太近?”
姜韫笔下一顿。
这世上懂她所思所想之人,除了锦瑟,再无旁人了。她父亲整日忙于公务,母亲生前缠绵病榻,只有锦瑟陪着她一路长大,后来她死在那冰冷的兴庆宫里,也只有锦瑟陪着她。无论她身处何位,锦瑟都像阿姊一样贴心贴肺地爱护她。二三十年相伴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互相便能心领神会。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前世之事诉与锦瑟听。思绪转了几番,到底还是按捺住了。
姜韫垂下眼睫,一面运笔,一面道:“总和那些武夫在一处做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看不得他整日里上蹿下跳不得安生的样儿。我看李家几位郎君倒是挺不错的,诗会上各个出口成章的,哪像他,叫他坐书房里读上半个时辰的书都坐不住!”
锦瑟总觉得她这些日子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闻言不由接话道:“七郎年纪还小,正是闹腾的时候,读不进去书,习武倒也是个路子。只不过咱们姜家都是从文,也没人教他,等娘子嫁去永平侯府了,倒是可以让姑爷腾出手来教教他。”
姜韫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她抬起头端详了锦瑟片刻,忽然岔开话题,问:“锦瑟你今年快二十了吧?”
这话一出,锦瑟心里咯噔一声,有些迟疑地应了声“是”。
“我来做主给你许一门婚事吧。你自己挑,挑好了告诉我一声,让我给你把把关,再亲手送你出嫁。”姜韫目光温和。
前世锦瑟跟着她在宫里吃了十年的苦,这一世又何必拉着她一起去淌永平侯府的浑水?若是看着她嫁个如意郎君,平安顺遂地过完下半生,也是幸事。
却不料锦瑟闻言一下子红了眼眶,有些哽咽地问:“娘子为何不要锦瑟了?婢子不想嫁人,只想陪着您一辈子。”
姜韫鼻子一酸,轻声道:“哪能跟着我一辈子呀,跟着我又有什么好?”
“婢子无父无母,这世上唯一念着的就是娘子您,您去哪,婢子就去哪。只要跟着您,这日子就有活头,您要是赶婢子走,就是要了婢子的命。”锦瑟红着眼,顿了一会儿,又低声道,“娘子可别再提此事了。婢子看得出来,您心里根本不愿婢子走的呀,为何要这么说呢?”
姜韫听得难过,又觉得温暖。她抿了抿唇,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屋内静了半晌,锦瑟搁下手中的墨,端起一旁的茶杯:“茶凉了,婢子去换杯热的。”
……
翌日,姜老夫人带着姜家小辈们一道去李相府上贺寿,两府的老夫人关系不错,一见面便热络地寒暄起来。
姜韫其实不常参加这等宴席,她母亲去世得早,长房无主母,她每次只能跟着二房一道去,是以与宴席上的诸多京中贵女皆不太熟捻,来来往往碰上了也只是打个招呼便罢。
姜韬进府之后便和二房几个郎君一道,和京中世家子们一块玩投壶去了。姜韫跟在祖母身边在女眷席上落了座,百无聊赖地听各府夫人们坐在一处闲聊。
今日李府当真是热闹得很,因着李七娘和韩靖安定亲的关系,前来贺寿的宾客不止是世家,还有不少新贵。
姜韫偶然一抬头,便见卫国公府的人也到了。除去韩家人,与国公夫人一道过来的还有沈煜的母亲李氏,再往后望过去,果不其然便见沈煜正和韩靖安一道,一面说着话,一面往男客扎推的地方去了。
姜老夫人也瞧见李氏了,遂邀她一块过来坐。
李氏含笑走过来,姜韫对上她和善的目光,略有些不自在。
她看着李氏一步步近了,忽然想起来李氏送她的镯子忘记戴了,顿时懊恼起来。
正思忖着若是问起来该如何找借口时,手上一凉,她低头一看,一只翡翠镯子被锦瑟套在了她的手腕上,衬得她的手腕子又细又白。
正是李氏赠予她的那只。
姜韫讶然看向锦瑟。锦瑟没说话,对着她眨了眨眼。
一个对视间,李氏便过来了。
姜韫转过头,嘴角上扬,落落大方地行礼接话。
李氏看着准儿媳举止有度、仪态万千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满意,在众夫人跟前毫不掩饰对她的夸赞和喜爱。
姜韫浅笑着道:“沈夫人过奖了。”
没说两句,李氏便提起了自家儿子:“四娘还不曾见过御之吧?”
姜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御之是沈煜的字。
姜老夫人在一旁为她答:“自是没见过的。也不妨事,小辈们嘛,多相处相处,感情自然就有了。”
“其实见过一回的,”姜韫接过话茬,“侯爷初回京时,带着圣人的旨意到姜府来看望我祖父,恰好撞上我训斥七郎,行为无状,怕是惹了侯爷的嫌。”
“怎么会?我瞧御之那个样子,恨不得明日就成婚呢。”李氏笑道。
姜韫见她说得真心实意的,场面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没出来。
一旁的姜老夫人感慨出声:“也快了。一晃四娘也要出嫁了,这日子过得真是快。”
“可不是吗?跟一眨眼似的。”李氏附和着。
姜韫只静静地听,再没接话了。
她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转头低声问锦瑟:“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秋竹说这是沈夫人送的,婢子就带着了,若是今日没碰上,就不拿出来了。”锦瑟低声答。
姜韫又转了两下镯子,暗叹她细心。
宴正酣时,一个面生的丫鬟忽然近前来对姜韫道:“姜四娘,我们家娘子请您去水榭一趟。”
“谁?”姜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