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绷着脸瞥了一眼屏风后走出的青年,“你怎么在这里?”
楼星承笑了,“王爷,这是我的地方,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倒是你,裴叔不是给小菀和你修了个更好的,你不去自己那边,总跑来我这里作甚?王爷真看上我了?”
他站在岸边,凤眼轻挑,眼里带了点意味深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顾君瑜乜斜他一眼,不想理会。
楼星承是个很会自话自说的人,他又道:“你和小菀久别重逢,怎不去陪我那小表妹共度良宵?咦……王爷身上酒味好浓,你今晚喝酒了?”
顾君瑜闭着眼,脸上写满了拒绝。
如果对方识趣,肯定出去了。
不过楼星承不是个识趣的人。
“诶,问你个私事,你和小表妹该不会一直分房住的吧?”
“你和小菀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行?”
“或者,你……”
顾君瑜听不下去了,悠悠睁开眼,淡声道:“她还小。”
楼星承:???
“她小?十七岁了,我小姑十七岁时,小菀都会说话了。”
顾君瑜扫他一眼,“楼将军像你这么大时,也当爹了。”
楼星承:……
“我只是不想被束缚,不和你说这些。不过你要真有隐疾,可以找李大夫,他最擅长治不举。”
顾君瑜一字一顿:“……你,出去!”
顾君瑜一人在浴兰室待了半个时辰,才从水里走出。
夜色中琴声依旧,顾君瑜此刻没什么睡意,心下亦有些好奇,便循着琴声而去。
西边的客舍,一人抱琴坐在庭院中,信手弹着琴弦。
弹琴者年龄不详,约莫二十多岁,穿着一身布衣,面如冠玉,轮廓清秀。本该是很清俊的长相,可他偏偏生了一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以至于他看人的时候像带着一股精明算计。
顾君瑜没有上前打扰,站在假山后听了会儿。
他上辈子没学过古琴,若说钢琴他或许还懂一些。
不过神奇的是,他竟然能听出对方所奏的是《广陵曲》。
弹琴人信手一勾,按住了琴弦,最后一个音调收得很随性。
“不知阁下还想偷听到什么时候?”弹琴人开了口,他的声音带着笑,语调不徐不缓,偏偏却又有点……邪气。
尤其是配上那双上扬的狐狸眼,总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直觉。
顾君瑜从假山后走出,“打扰阁下雅兴了。”
“曲本就为有缘人所奏,阁下会受琴声指引来到这里,便是你我之缘。若无人欣赏,那再好的雅兴也不过是孤芳自赏。”
顾君瑜淡扫他一眼,很委婉地指出:“阁下所弹《广陵曲》与我听过的曲谱有些不同。”
原主在宫廷中听过《广陵曲》,应该是比较纯正的曲调,此人刚才弹错了几处,因而“孤芳自赏”之说,就显得没有实力却爱卖弄了。
弹琴人却不以为意地笑出声,“阁下可听过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顾君瑜脸色有点绷不住,他误拂弦,可惜自己不是周郎。
“在下才疏学浅,若有说错之处,还请阁下海涵。”
顾君瑜这些日子也见过不少夸夸其谈的书生,喜欢卖弄玄虚,却无什么大才。若非先前他弹了一支西洲曲给陆沉菀伴奏,顾君瑜想自己大概也不会过来一探究竟。
如今见对方与自己预期相差太多,顾君瑜也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便告辞离开。
“唉!我原以为王爷深受百姓爱戴,会与那些庸俗之辈有所不同。不料却是我错付了,王爷虽有奇才,奈何眼界太小,只怕终有一日,会被雄鹰吞食。”就在顾君瑜快要走出小院时,那人又开了口。
顾君瑜脚步迟疑了片刻,不过并没回头。
那人继续道:“我若是景王,便与扶南联手,许之以丝帛茶银,让其为我铲除黔州异己,再以攘外之名出征,让对方退兵。既可铲除心头之患,又可在皇上面前邀功,在天下人心中树威,可谓一箭三雕。”
顾君瑜顿下脚步,回过头看向说话之人。
可能是天生一双狐狸眼的缘故,总带着几分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
顾君瑜迟疑片刻,慢慢朝弹琴人走过去。
“在下沈笑,见过安王!”弹琴者从地上站起,给顾君瑜抱拳做礼。
顾君瑜:“景王与扶南联手?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
沈笑道:“王爷若信得过景王,便当我疯言疯语,将我打入县衙大牢,在下亦决不抱怨。”
“此事我自会去查,我不喜故弄玄虚之人,阁下不必在我面前耍心机。”顾君瑜倒也没去计较消息真假,原主在景王面前摔了一跤,顾君瑜对景王也保持着很高的戒备。
不过勾结外敌,引狼入室,这种行为也未免太失智,景王若这么做,不是傻,那就绝对是太自负。
沈笑也没被吓住,只道:“王爷觉得在下故弄玄虚,那何必费口舌与在下说这么多?”
他倒是很会揣摩人心,顾君瑜冷声道:“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目的?”
沈笑:“良禽择木而栖,我所求,只为寻一明主。”
顾君瑜眉峰稍抬,“阁下刚刚不是还说我眼界小,这样的我是你所求的明主?”
沈笑:“王爷虽无鸿图野心,却仁厚爱民,亦有不拘于世俗的胸怀和想法。若能得贤臣辅佐,定能成就一番千秋大业;但若身边只有莽夫一群,便只能在此地偏安一隅,或……殁于权斗中。”
顾君瑜细细打量他,“阁下贬低他人自诩贤良,是否有些过于自负?”
如果裴钧、楼星承之辈皆为莽夫,那这天下只怕便没几人能称得上栋梁之才了。
沈笑亦不改神色,“王爷着眼于黔州一地,看不清天下局势。身边之人不劝王爷东山再起,却任由王爷经商务农,让王爷本末倒置,便是不作为。”
顾君瑜对他过于偏激的言论一哂,“那依沈公子之高见,我该如何做才称得上对?”
“去年皇上召王爷回京,最后却无疾而终,说明朝中大局,皇上亦无法完全掌控。王爷丝毫没有危机感,却忙于农耕,实乃不分轻重。”
“景王背后有汪氏一族,身边有吴燕青、龚浩宇等幕僚,朝中大臣过半是汪太师的门生,如今他们掌控了兵权,王爷觉得自己身边的人才与他们比起来,胜算如何?”
顾君瑜微微蹙眉,觑着眼前青年。
此人观点过于功利,顾君瑜不太喜欢与这类人打交道。
不过,这些话虽不好听,但有一点对方说得也没错——如果景王登基,按景王与原主的关系,他肯定没活路。
顾君瑜上辈子过得顺风顺水,与人竞争皆是实力说话,用不上阴谋阳谋。
而今听此人提点,倒有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
似是看穿了顾君瑜心中所虑,沈笑又道:“不过王爷此刻觉悟,为时也不晚。王爷现在远离京师,所谓天高皇帝远,朝廷对黔州鞭长莫及,此正是王爷招揽人才之机。”
“只有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才有追求心中理想的权利。不然,王爷的仁善之名,只会给你招来无妄之灾。”
顾君瑜不置一词,“沈公子之言,本王会好好考虑。多谢沈公子之曲,你弹的西洲曲比广陵曲好多了。”
他没再多停留,起身离开。
夜风迎面扑来,酒意也醒了。
顾君瑜忽然发现自己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他看过原书一些内容,潜意识里认定景王会败,不足为惧。
殊不知而今的情况和小说中的故事轨迹发生了偏差,每一步偏差带来的结果都是未知的。
顾君瑜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直到天明,心中才渐渐有了想法。
沈笑此人是否真有能为,尚需观察一段时间。
与其担心未来将会发生的,不如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顾君瑜很晚才从床上爬起来,出门还正好遇见陆沉菀。
“王爷,终于睡醒了?”小姑娘笑得甜美,一张精致的小脸在阳光下显得尤为明丽动人。
顾君瑜想起她昨晚撩人的姿态,内心滑过一丝波澜,淡淡地嗯了一声。
红儿笑道:“王爷,王妃担心了你一早上,还以为你生病了起不来,都想破门进去看你呢。”
陆沉菀嗔怪地瞪她一眼,“小丫头别乱说,还不快去给王爷备早膳。”
“我这便告退。”
红儿走后,陆沉菀上前问道:“王爷可有头疼?”
“确实有些头疼。”顾君瑜说,不过让他头疼的却是沈笑昨天晚上的话。
“那你今天便在庄子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可以给我说,我可以去做。”
“菀菀这么可爱,我可舍不得使唤。”顾君瑜笑道。
“我和王爷说正事呢,懒得理你了!”陆沉菀红着脸颊,背过身去。
顾君瑜低笑出声,“我夸你可爱,你怎么反而生气了?那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去田间,让我好好使唤,这样可成?”
顾君瑜吃了早饭,便让刘大去县城找萧牧过来,自己则和陆沉菀一起去处理楼星承带过来的玉米种子、辣椒种子和西瓜种子。
其实早在清明之前,这些种子就该撒到地里,不过因他在黔州耽搁了,便推迟到现在。
好在也不算太晚。
顾君瑜用处理过的灰土撒种,然后等发芽了再分株种到地里,这样存活率高一些,不用愁无法发芽。
中午,萧牧、戚淮、裴钧和楼星承都已到齐,顾君瑜给他们说了最近注意盯梢边境线的问题。
当朝黔州便是边地了,黔州再往南则靠近扶南的属国,这些小国因资源匮乏等问题,也时常来犯锦国边境。
考虑到手上的兵力问题,萧牧提议将跟着安成磊造反的那些叛军组织起来,戚淮也在考虑给江陵借兵的可行性,顾君瑜对这些没有异议。
除了人力,物资也得好好准备,药材、粮草、装备等都至关重要,顾君瑜也同谢家温家商量了物资问题。
如今他们都在一条船上,大家都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齐心协力,一荣共荣。
除了忙着嫁接、育种等地里的活,顾君瑜也在观察沈笑。此人一直就住在庄子的那间客舍里,他长袖善舞,倒是跟许多人都谈得来。
除了那个晚上,顾君瑜再也没有听他弹过琴,也再没有去找过他。
谷雨之后,冬小麦也成熟了。
顾君瑜将杂交的品种分装,剩下的让下人全部收入仓库中。
现在市面上还能买到粮食,他们也得存一点存粮,这样才能够应变战争和天灾。
日子在平静中度过,大家都忙碌起来。裴钧、楼星辰忙着操练,顾君瑜和陆沉菀则要处理大量的实验数据,也没什么空暇时间。
六月底,朝廷招戚淮回京述职。
顾君瑜给了戚淮几只望远镜,几盆新品兰花和嫁接的月季,让戚淮带到京城送给皇上。
望远镜在军事方面的意义,想必不用说,皇上肯定也能知道。
“那王爷,这些银票又是何用?”戚淮不解,安王还给了他一沓银票。
“帮我将这几处铺子和庄子买下来。”顾君瑜将要买的铺面信息给戚淮。
戚淮展开扫了一眼,“这不是长信侯府的产业么?”
“这原是王妃的,你买下便是。若是缺钱,找皇上借点,我下次还。”
戚淮:……王爷要他向皇上借钱???
那还不如直接从陆依霖那只孔雀手里抢。
夏日炎炎,正是吃荔枝的季节。
符阳此地也产荔枝,不过可能土壤光照等不同,这里的荔枝不如岭南的甜,却自成一番独特的酸甜味。
陆沉菀很喜欢吃。
许家庄便有几株高大的荔枝树,树龄有几十年了,亭亭如盖。
许家被抄之后,这庄子后来成了顾君瑜的产业。
午后,顾君瑜带着陆沉菀来到许家庄,他们平时很少来这边,不过庄子上住着佃农,裴钧也派了人管理。
顾君瑜踩在树干上,顺手摘了几串成熟的。转头见小姑娘在树下仰着头看着自己,便道:“你要不也上来?就在这里坐着吃。”
这棵荔枝树有些年头了,可能一开始没怎么修剪枝条,这树往四方横向生长,最下方的几根枝干都很粗。离地最近的枝干只有半人高,顾君瑜垫着脚就可以坐上去。
陆沉菀被他说得有点心动,雀跃欲试。不过长信侯府的家教严,她以前可从来没有爬过树。
“我上不来。”
顾君瑜将手上荔枝搭在树杈上,自己也走到最下方的枝干坐着,“手给我,不用怕,这么矮的,摔不着。”
顾君瑜伸手将陆沉菀拉上树干,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看她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顾君瑜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很怕?怕的话我们就下去吧!”
“没事,这里也挺好,凉快,伸手还可以摘到荔枝。”陆沉菀晃了晃腿。
顾君瑜将荔枝壳剥去一半,递到陆沉菀唇边,“尝尝。”
陆沉菀微微一愣,有一股热气蹿上脸颊,她垂下眼,就着顾君瑜的手把果肉咬进嘴里。
“好吃么?”
“好吃。”
“一会儿我让他们多摘点,带回庄子里慢慢吃,省得天天跑过来,瞧把你的脸都晒红了。”
陆沉菀默然,安静吃着荔枝。
须臾。
“啊——”陆沉菀觉得脖子上一疼,像有什么东西蛰了下,火辣辣的。
“怎么了?”
“有虫!”陆沉菀的声音带着哭腔。
顾君瑜赶紧检查了遍,终于在陆沉菀的脖子上发现了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