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梁仝
时间:2021-05-01 09:3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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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很成功。因为本身人脉加持的缘故,丁教授从确诊到治疗多多少少能沾些便利。主刀请的也是早就退下前线将养在家的副院长。
  老一辈看着顾二这代人长大;而副院长则是看着丁教授长大的。
  “可惜了。”下手术后他对顾二感慨,从前你母亲多英姿体面的人,现如今熬成这般苦相。不是因为这,他才不肯出山的,现在已经很难有人请得动副院长了。
  顾岐安递烟答谢,“回头您挑日子和地方,我正式做东答谢您。”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前他不想多议家务事,又或者是在给丁教授留仅存的一点颜面。
  早八点开始的手术,快到中午顾父才姗姗来迟。还喝得酒气熏熏。来了什么也不提,只说生意上有要事耽搁了。
  母家那边派了丁教授的妹妹来做人情。小姨子是个厉害人物,当头就叉腰骂起姐夫,“嗯呐!你生意上有要事,合计老婆就不算要事了。这话你是用来敷衍我,我不能拿你怎么样。有本事,你跪到坟前一字不变地对我老娘说去!”顾岐安外婆是他十八那年去的。脑卒中,临走前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硬是闭不上,见到大女儿了,才死气残喘地拽着她,说,
  “绮雯呐,我放心不下你呀……”方瞑目而去。
  顾父窘得一拂袖,“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敷衍?我每天那么多人事要应酬,桩桩件件,两头忙。以为都跟你们似的人还好好地就急着号丧了。”他内涵小姨子,平日里不殷勤,一听说姐姐快不好了跑得比谁都急,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白脸狼戴个眼镜都来充好人!”
  “苍了天了……你这不是空口白牙污蔑人嘛?!”
  “污没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可开交之际,顾岐安从诊室那边赶来,断喝一声,“吵什么吵?”许多年了,他不曾与父亲明晃晃开杠了,多是冷嘲热讽地奚落,但今朝属实难忍。就以下犯上地手指着父亲,“你要实在喝昏头了,去洗把脸,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把你一身熏天的臭气弄干净再回来!”
  一旁从早晨开始蹲守的老爷子原本架不住盹着了,这一闹,也被闹醒,扭头问秋妈,“吵什么呢这是?”
  二人悄默声依偎着,私下里,秋妈才敢拍拍他手背,“没事。你继续睡,有小二在你怕什么?”
  老爷子抿抿嘴,也是的,横梁塌了左右有小二顶着。
  等人尽散去,秋妈才低低念叨一句,“黄柏木作磐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啊……”
  这话还是顾岐安小时候教她的。秋妈是个粗人,目不识丁地,有一回,小二读书读到这句歇后语的前言,问她寓意什么后话,她也头一次听呢。
  岐安就去请教妈妈,丁教授说:
  这黄柏木被冠以“木中之王”,是上乘的木材;可是作药用时口感是很苦很苦的。个中苦楚也只有自己体味了。
  黄柏木如此,世间大多众生相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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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住院收了不少人情礼数,按习俗作兴,顾家得设宴给这些人还礼。也作去晦宴,送送瘟神。
  正巧赵先生的女儿弥月,两家交际圈又差不离,故而是日晚间,老爷子大开戏园子宴客,请众人一处吃酒。
  三面敞开的三层戏楼,从看楼到包间里里外外坐满了人。包厢里两张罗汉床,顾赵二人各自躺下的时候,赵聿生嫌这出暖场的评弹挑得不好,他张一眼戏考本子,扔去边上,冷嗤,“《灯下劝妻》,也就你们家干得出复辟这种封建糟粕的事。”
  顾岐安歪头点烟,一并乜他,“当着主家面嫌主家招待得不好,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别来?”
  赵聿生半真半假地打趣他,“那还不是全凭相相做主。她亲口嘱托的,从妊娠到分娩,在医院得了顾医生不少帮衬,这次说什么也要亲自酬谢你。还说,顾医生顾太太不嫌弃的话,让小囡认你们做义父义母。”
  顾某人就知道他有下文,不急着抢白,只揭开盏盖刮刮杯沿,正欲喝,便听他贱兮兮补刀,“女儿‘借’给你们,不急着还。你们尽力就行。这种事嘛,一看缘分,二看那什么的质量。”
  “去你大爷的!”
  二人玩笑起来也没个讲究,彼此都不吃心。倒是赵聿生先察觉异样,问顾,“话说回来,梁小姐呢?”这么重要的场合,快开席了她还没到。
  顾岐安只静静品茶,一时无话。
  台子上海青长衫的老先生正巧唱道:
  说贤妻呀,我有数言要将你劝,未晓贤妻你依不依。
  我劝你么时式鲜花休插戴,
  在家中何必换新衣……
  想你闲来休要在门前立,就是见人岂可笑微微?
  你是无心他有意。
  岂不要被人谈笑在背后批?
  想卑人偶在茶坊坐,见几个浮头在谈论你……
  唱词淹没进掌声,一直凝神听戏的人才像是回过神来,驴唇不对马嘴,也破天荒请教起赵聿生,“你和温小姐从前是上下属关系,又有隔代宿仇……”
  “赵太太。”赵纠正称谓。
  “抠字眼秀恩爱死得快啊!”顾岐安没好气,又回归正经,“这般想来,你们俩能修成正果也是不易。”
  赵聿生从茶杯口捞起余光睨他,“你想表达什么?”
  顾岐安不说,赵也自能理解,“你是想说,从来上下属关系就很难与婚恋关系共存,还是想说,只要相爱纵使上下属又何妨?反正爱能打破一切成规,是吧?”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余味留去心间自行咂摸。赵聿生知晓顾太太头婚的那些过节,也听得出来,顾岐安有意无意在类比他们。
  因为赵先生和太太的故事些微坎坷一点、骨感一点,就是另一对顾铮和梁昭了。两相对比,也更显前者的难得与不易。
  到此,赵聿生不厚道地揶揄,“看来这有人的头顶比基金行情还绿啊~”
  顾岐安身子懒懒偎上床几,挪动手机间,一翻一扣,看似漫不经心,却被赵某人一眼识破,“你有这个看手机等人打电话给你的功夫,别人要是真有心,八成都上本垒打了。回头再让你喜当爹……”
  话糙理不糙,但顾岐安不爱听,抄起烟缸就掷过去。
  赵聿生刚巧看见他腕上的表带,比起先前原配那个,换了个更宽些的,能遮住文身,“所以你自己为什么不先洗掉它?”
  人不能,至少不该严律人,宽律己。
  话音落下,彼此足足沉默半晌,顾岐安才斜眼瞧他。
  没看错的话,赵聿生竟在好友这一眼里瞧出些城府与算计,随即听他道,“如果我说我是故意的……”
  话没说完,厢门一开,顾丁遥耳报神般地来通风报信,
  “顾岐安!你快下去呢,你老婆坐一个男人的车子来的。”
  *
  返岗这阵子,梁昭已然足够避嫌。她懂得人言可畏以及人微言轻的可怖性。
  好在Miranda照顾她,事先与行政招呼过,将顾铮的办公室设在顶层,从地理位置上与梁昭隔开。
  只是扬汤止沸。时间一久,二人总难免在公务上碰头。
  这不,还没几日呢,因为对接的甲方是顾铮熟识的老客户,所以下午会面,得由他带领整个小组过去引见。全过程梁昭除开必要交流,未与他多言,但会面时间太长了,结束后她甚至来不及回公司取车子,家宴要紧,顾铮见状就打发司机送她一程。
  这就是全部过程。清清白白小葱拌豆腐。
  偏偏车子抵达戏园子门口的草坪,一人下一人留在车里,隔窗客套地话别,
  这番局面给有心者看去了,后者很难不多想。
  时下已经入夜。朗月之下,满园花木逢春复苏。
  夜风里还能听到呖呖莺啼。顾岐安等指间烟烧到底,一口深吸丢去地上,再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车边,神清骨冷的眉眼,直接问候车里人,
  “来都来了,顾先生何不下来坐坐?”
 
 
第40章 -40-   绣花披离
  自打老爷子身体不好起, 戏园子就鲜少对外开放了。只供接待老票友,以及宴宾客用。
  满庭坊的票难求,车位也自然难。
  眼下, 顾岐安话锋一转,请客的人又赶起客来, “哦,忘了。草舍还没个地方给你停车。”
  公子哥即便用谦辞也傲慢不减。连正眼都不给对方,面笑心不笑地,闲散又疏离。
  梁昭扯他衣袖,“你干嘛呢?”她本能地心脏直突突, 就是不懂, 不懂这人神经兮兮个什么。
  顾岐安斜乜她, 眼里不无责难, 拂开她的手,片刻又攫回去。
  一系列小动作不言而喻着什么领地意识。
  车里的顾铮见状不由一笑,当即心想,胎毛未褪的小子,都是我玩剩下的伎俩。他恭敬不如从命貌,“车位好解决, 顾先生既然诚心邀请, 我也不好驳您的面子。”
  说罢推门下车。整理着西装一粒扣,一面递手来寒暄。
  顾铮那个“顾先生”咬字很重很刻意,仿佛在强调什么。
  他说百闻不如一见,“今朝终于得见顾先生的尊容了。和我想象中差不离,仪表堂堂器宇不凡。梁小姐交给你,顾某很放心。”
  真是大言不惭!梁昭恨得牙痒,“顾总, 劳您好心送我一程。只是今日家宴不便多留……”
  话没说完,身边人就抢白,“交给我?你很放心?正好清明快到了,回头我把这话转告给岳丈大人听听,问他答不答应。”
  递出的手悬空着,顾岐安迟迟不接,顾铮倒也没所谓地收回。
  他长相不算显老,饶是年已四十,面相比真实年纪会扣个四五岁,常年健身保养的缘故。穿扮是很中规中矩的精英look,手表及袖扣,越低调,实则越价格不菲。
  谈吐举止也是,因为长久浸淫在生意场,越平越静水流深。
  总之,二者俱不是省油的灯。
  梁昭不肯他们多缠斗,侧过头去,低声问某人,“你吃错药了?能不能别在这档口添乱!闹大了,在你家亲戚跟前难堪的还不是我?”二婚原不可耻,但搁在顾家那宗祠般的氛围里,就另说。
  她几乎哄一般的口吻,推搡顾岐安,“回去罢,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岂料顾岐安不依,反叫她先走,他要好好会会顾铮呢。
  说是会会,其实礼数极为地怠慢刻薄。某人抽出一支烟径直点着,也不管对方抽不抽,再把烟捉在手里,使唤门童过来,“你上车,领顾先生的司机绕绕,看这附近还有没有停车位。”
  “不必了,”顾铮推辞,“不必劳烦,我略站站就走。”
  “那不好吧?”
  “好与不好,顾某自有考量。相信顾先生也是。”
  二人视线交换,彼此心照不宣。
  早春天,草长多蚊蚋。梁昭只一身瘦单单的日系敞版风衣,露腿,架不住蚊虫叮咬,双腿动来动去,顾岐安看在眼里,就问顾铮能否移步说话。
  移到一处空地。四周是枯山水的园林设计,邻河还有一座水车,在潺潺水声里,呕哑运作着。
  不远处是一片清幽幽竹林。林中不住地啭着鸟鸣声,映衬那戏台里娓娓的戏腔,景致惬意也悠然。
  顾铮看到的,却是这园林背后主人的家大业大。他给建筑公司做过顾问,经验看来,粗略估价,这地段这景观能值不少钱。
  无论男女,分开后见对方过得比和自己相处时还好,这无疑会叫人挫败。
  他无端提起,“听闻梁小姐在跟顾先生谈婚嫁之前,出过一场车祸。似乎挺严重,术后为了疗养还停工了大半年。”
  顾岐安:“顾总这是处江湖之远还不忘心系下属,时时刻刻关切她的动向。”
  “错了,”顾铮侧首看他,“我关切的不是下属。而是尽一个前夫的本分,来关切前妻。毕竟都说散买卖不散交情,换作婚姻就更是了。”
  言谈间,那厢赵聿生也悠闲跑来观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抱着才弥月的小囡站在边上。男人只会比女人更懂男人,尤其他们还是兄弟,赵某人才不急拉架,心上反倒鼓捣:撕吧,越响越好。
  他眼瞧着梁小姐尴尬,就把小囡送她怀里,“你急了?”他问她。
  梁昭摇头,小心地接过襁褓,奶娃娃脑袋毛茸茸地,此刻刚哺完乳睡着了。梁昭永远羡慕这个年纪的小孩,在父母庇护之下,不蒙风雨、不谙人世之险,她心头莫名一阵柔软,“我有什么好急的,男人抢食永远这副德性,见怪不怪了。兴许心里才没多爱,只是一定要抢,因为胜负欲强,到手了没准一尝就无趣了。有趣的是那个争来抢去的过程。”
  赵聿生不置可否,片刻,只自说自话,“你必然听过一个词。”
  “什么词?”
  “怀抱琵琶半遮面。从赵某的角度理解,这词与心如古井是反义。一个人如果心里毫无想法,就会无欲则刚,哪还管你这这那那,相反,他越是关心你,越遮掩、绕着弯地耍弄小心机,面上有多不在乎,心里就有多露怯。”
  梁昭掂掂小囡,“赵先生说的我理解。但问题是,我不认为顾岐安是这样。”
  “为什么?”
  她没有正面答复,只是反问,“一个人心里能同时爱两个人嘛?”
  赵聿生轻笑,“你不如直接去问他?”
  出于旁观者共情,他点拨梁昭,“不管是婚姻,还是恋爱,永远别想从旁人视角去了解和考量你的另一半。因为面对他/她的人,终归是你自己。
  你有眼睛,有嘴巴,有耳朵,何不自行去看去问去听?”
  那端,七兜八绕地,顾铮终于道明来意,说原本就是顺路送送梁昭,与人方便罢了,“但看这个架势,顾先生想必是误会了什么。”
  “我不会误会自己的妻子。”
  “那就是误会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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