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梁仝
时间:2021-05-01 09:37:31

  哎呀,这么生气的嘛?彭彭仰脸冲她,汪!
  “别叫,我警告你,别叫。三更半夜你叫魂啊。”
  汪!
  汪汪汪……
  就这么鸡飞蛋打地收拾到十一点,才终于over,梁昭脚趾试探着浴缸里的温水,身子徐徐下沉,奄奄的灵魂顷刻复活。
  已然这时辰了,她全然没想到梁女士会拨来视频电话。
  梁瑛问姑娘,明天过节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家里蹲呀,看剧、烧顿好的慰劳自己。话说,你这么晚不睡是要做贼哦?”
  “才和你傅伯伯看完电影回来。”说着,梁女士回头制止老傅,诶?可不兴看啊!我宝贝在泡澡呢。
  梁昭在这头笑死,“小日子蛮滋润得来!”
  是。但梁女士更期望这话该由她对昭昭说,隔太远了呀,人都说三尺门外就管不着,遑论你去到个出入境受管制的城市。梁瑛日日夜夜无不牵挂着她,冷了?热了?
  孤单吗?
  抑或是,也遇到个诚心肯陪她的人……
  父母瞧子女总归是瘦的。梁瑛叫姑娘多吃点,千万不许减肥。
  无论如何,吃得下饭就能过好这一生。
  再趁着老傅洗澡的功夫,才终于说到正经事:
  没几日瑞金医院要办个烈士追封追悼会,因公殉职的谭主任亦在其列。至于当年的肇事者,早几年被处死刑了,但家属希望借此契机见母女一面,当面道歉,不求原宥,但求一份自赎。
  梁瑛问昭昭,能不能回来?
  “与其说是他们在自赎,对于我们而言,也需要这个走出禁足与过去和解的机会。”
  梁昭沉默无声。
  她一时好矛盾。这些年来,她始终认为那凶手连带着家人是不可原谅的,罪恶深重、万死莫赎。
  谭主任是耳鼻喉科大夫,而患者所谓的“空鼻症”恰恰在医学上没有官方认证,简言之,就是他死得很冤,这一切明明可以避免。
  人能生来即圣贤就好了。
  她做不到不把后来的不幸迁怒于对方及其家属,好难。
  正如顾铮从前疏导她的,
  该爱爱、该恨恨,
  我们要容许心里种着蔷薇的同时,匍匐着猛兽。
  但是梁瑛提醒姑娘,“昭昭,别忘了你爸爸从前教过你的,有些事情吧,惩戒别人的同时也在数以百倍千倍地惩戒自己。”
  这也是老谭奉行终身的处世圭臬。他是那样一个有如春风般的人,白袍加身,和光同尘。
  时至今日,真正担责的人已去,你该饶恕的就只有你自己。
  咕嘟绵绵的泡沫里,梁昭微浮起来眺窗外,挂壁音响里在放梁翘柏的《在到处之间找我》。
  起风了,
  她忽而想哭。
  *
  终究梁昭还是请假回了上海。但不知道要逗留多久,放心不下彭彭,索性托运捎她一道回。
  可惜团队竞标临阵出岔子,走不开,她只能改签到追悼会当天返沪。
  过关到广州乘高铁,下车又在高架上好一阵塞车。
  天杀的,出租车上梁昭勒令彭彭,//“妈妈这下不得不带你去会场了,但是!你必须给我乖乖的哦,不许乱跑不许闯祸,否则,我今晚不介意吃狗肉火锅。”
  彭彭还是一个劲吠她,只是这回音调不同,瑟瑟地、畏缩缩地,似求饶也似背书:
  妈妈我会乖的啦!
  嗯。梁昭这才满意。
  一小时后,滨江酒店,追悼会现场。院领导及烈士家属尚未到齐,大厅里也乌泱泱聚满了人,场面一时很无序。老纪试麦的时候连喂了十几声也控不下场,罢了,这场面跟上大课水课没差嘛!底下没一个“学生”肯服他的。
  荒唐!如此肃穆之地。
  纪正明气得走下台来,目光四处搜刮,寻到拐角里西装革履、人群中轻易打眼的人,走过去,打他肩膀,摊手要稿子。
  什么稿子?
  他待会上台讲话的草稿。顾岐安代笔写的。
  某人不无讥诮地,懒洋洋从方巾袋里掏出讲稿,“这年头就是学生写作文找枪手也得在商言商,明码标价。”
  老纪一声“去!”,“你敲我那么多顿竹杠,我还没说什么。”
  说着戴上眼镜,举起稿子囫囵过目,“怎么就这么点字?你小子糊我呢!”
  “你懂什么?”顾岐安抱臂巡睃大厅,“纸短没事,情长就够了。过分堆砌也不好,‘厨子太多煮坏了汤’。”
  老纪将信将疑间,顾某人认罪,“好吧,我就是水完的。”
  老纪将将抬手要抡他之际,只见东西走向的红毯上,从门口处奔进来一个人影。黑裙套烟灰色西装,过肩长发上沾着漉漉微雨,行色匆匆之貌。因为跑得委实太急,放在手包里的折叠伞一颠一颠地,
  溜下来、再溜下来,
  继而啪地一下,跌在顾岐安脚边的时候,他心脏好像也往下一坠。
  不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急于找狗的梁昭呼唤:
  囡囡!
  这下顾岐安心脏全然沉到底了。
  囡囡?
 
 
第58章 -58-   亭亭如盖
  是条狗。
  *
  但顾岐安不知情, 只是猛省般地错愕着。他那么唯物主义、不信鬼神,此刻,也不得不迷信梦的占卜性, 迷信即视感,迷信一语成谶。
  掐指一算, 梁昭去香港快三个月。而丁教授有句老话,时间是否有贼性,全看你想不想:
  你想,一须臾也能白云苍狗;不想,初心就是海, 是山, 一辈子也难移。
  权在人为, 三个月可以涂改太多。
  唯一没能涂改的, 就是眼前梁昭还是他记忆里的形容与身段。
  再寡淡的黑白灰也关不住骨子里的美且媚。
  她没看到他。只低下.身来,忙乱地要去拣伞。
  长鬈发瀑状散下来,手将将要够到了,却不防有人双手抄兜,下意识间,顽劣并乖张地一抬脚, 把伞碾滚到身后去。
  到她触不到的地方。
  “?”
  伞骨碌碌滚去墙根。一个人抬起头来, 一个人垂下眸去。
  四目交汇里,没有意外或是惊喜,梁昭只淡漠地看他一眼,蹙眉,翕开双唇,“你神经病啊?”
  说完就站起身,一个半圆弧绕过他, 去拿伞了。
  这是怎么了呢?讨骂了,活该。
  老纪站干岸看戏,也笑梁昭帮他出了口气。再瞧徒弟面上,表情吃了一耳光的样子,哈哈,不能再大快人心!
  缺德是有代价的。顾岐安乜乜师傅,无情一佞笑,即刻从他手里抽走稿子,抬脚,跟上匆匆匿于人流的身影。
  “臭小子!你看我收不收拾你就完了!”
  这场追悼会不单针对在医疗暴力里负伤或捐躯的医生,还有03年非典等抗疫救灾里的先烈,故而人很多。找一只毛球大的狗委实难。
  彭彭是在门口跑溜的。梁昭又要抖开伞又要拎包,左右难兼顾下,小祖宗就从她怀里蹦跶下来,呲溜一下,没影了。还好是朝酒店里跑的。
  是谁说的马尔济斯黏人且乖巧?是谁!梁昭此刻只想把那讹传的人揪出来活剐了。
  心急如焚下,她根本无暇想旁的,想还要和梁女士接头,想如何面对元凶家属,想方才看见了谁……
  以及,这个“谁”正阴魂不散地随在后头。
  人被咒怨赖上总有个由头,或阴债或“生前”未了的结。
  轮到顾岐安,纯粹就想会一会她嘴里的囡囡。总不至于是他的种,这点他清楚,也不抱希望,无外乎两件可能,她领养了个孩子抑或是给谁无痛当了后妈。
  而后者光是想想就叫他气血倒涌、火冒三丈。
  人往高处去。你从前跟个和他娘舅一般老的男人也就罢了!这下还去接盘别人的拖油瓶,能有点出息吗?这么不挑的,啊?
  顾某人怒其不争。
  抑或,有没有可能……他捻着根烟在盒子上反复地磕,心里鼓噪着最可怖的念头,这孩子还与那顾铮有瓜葛。
  继而,在跟着梁昭走到花园之际,顾岐安从墙角处的盆玩里抟了粒土球扔她肩上。
  不长心的人这才愤愤回过头来,发现了他。发现他搓着指腹上的泥,站在一盆齐人高的虞美人旁,吐出薄薄烟雾。簌簌雨声里,
  花在人前亦黯然。
  “干什么!”
  “跟踪你。”
  “脑子不好就去治!”
  “你给我做药引啊~”
  这个人,这句话……梁昭舌头打了结,陡然共情起书里,白流苏在码头听到范柳原说“你是医我的药”时那份局促与赧然,一半清醒,一半又在放任灵魂自甘堕落地沉沦。好像那被接济到笼子里的画眉,脚都同锁链锈上了,有人喂来吃食,还是会乖乖张开喙来,感恩戴德……
  她啐他,“油腔滑调!”
  说着,转过身到处喊彭彭。
  顾岐安问,“她叫彭彭?”真难听。
  “关你什么事?”
  两个人不在同频道上。这话反叫公子哥更气了,也曲解了,有人又笑又嗤,嗯,是不关他的事呢!顾岐安掸着烟灰阴阳怪气,“我一没出体力二没奉献小蝌蚪,确实不关己事。”
  不像有人,睁着眼睛吃耗子药,给人当后妈。
  后半句忍着没说,说了她能更火大。
  “胡说什么东西啊?”梁昭直起身来,回头望他。眉头能塌了一座山。
  五六步的距离,微雨笼烟,顾岐安看着气出些精气神的她,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梁昭还是梁昭,只是不似失恃后的落落穆穆,不像婚姻里被鸡毛蒜皮牢笼住的空壳状,更像他儿时印象里的样子。
  很灵,很鲜活。揪她辫子她会拳打脚踢你,掼炮唬她她会大喊“顾小二你去死”。
  以及,那个下学后在巷口等谭主任回家,看到他手心里本想恶作剧的天牛也没在怕,而是感慨“好可爱耶”的乖囡囡……
  一时间,有人天马行空,想那孩子要是她亲生的话,该是会一样可人。
  这就是梦与现实的出入,亦是他们或许永远越不过的遗憾。
  烟抽到底,顾岐安踩灭丢掉,走到她跟前,难得地露怯貌,但话依旧不中听,“三个月就够你巴巴地许终身给人家了?”
  也是。想他们当初一样随性,起笔没开个好头,下文又如何撇捺出好文章呢?
  而梁昭一头雾水,“什么,什么许终身?”
  “怎么才几个月没见,蠢成这样,脑子落香港没带来?听不懂吗!”
  他还急上了。哭笑不得之余,她才从话里品出些头绪来,随即歪歪头,试探地反问,
  “你该不会,以为,彭彭是人,是我的孩子……吧?”
  不然呢!有人说教欲上头,“垃圾堆里拣男人拣上瘾了是不是?给别人养半子,”个中心酸他从小在丁教授身上见了太多,“说你没骨气,都轻了!”
  道理是不错,他为了口诛她还连坐上自己,精神也可嘉。然而,梁昭双手一摊,不无戏谑,
  “彭彭是条狗呀顾先生。”
  话音甫落,像天意使然,角落里几声隐隐的奶狗呜咽。
  下一秒,所谓的“囡囡”就小跑到她脚边。得来全不费工夫。
  “哎呀好乖乖,你跑哪里去了,叫我一顿好找!”
  狗崽子淋了雨,毛糟乱着。许是冻着了,颤抖地依偎梁昭取暖。好可怜见的,她一时不忍责备,只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顺毛捋。“我没骗你。彭彭就是条狗,没成年,六个月,我养来作个伴。”
  至于称她为囡囡,梁昭不作解,有心人自然能会意。
  顾岐安看着眼前一人一狗,心上悬空的秤砣才终于落了地,比起荒唐、滑稽感,更多的是庆幸。
  有些乌龙是菩萨在玩笑,有些,就是虚惊一场的温情。
  “狗走丢了确实值得恐慌。”
  那条京巴前前后后跟了顾岐安快八年,从小豆丁到人膝高。被顾父放跑的时候,其实已经很通人性了,它体恤小主人的喜怒哀乐,也深谙这个家族的人情冷暖。
  好像一个再旁白不过的见证者,像梨园里打门帘的,像说书人,别离那天,如尘散也,记得它的人只有顾二。
  虞美人在雨下红艳欲滴。顾岐安默默拣起她的伞撑开,盖住一人一狗。再听梁昭奚落,“你好像很喜欢在事后才找补些什么。比如离婚了,泯然了,又来管我跟谁过,当不当后妈。实际呢,三个月都没主动来找过我。”
  “因为我知道你需要一个自我空间,需要梳理自己的过程。”
  正如那日车上,她求他的,放过我。
  那种歇斯底里的爆发,今时今日他都无从忘怀。好像她终于把自己砸碎在他眼前,至于拼凑,她要自己完成。
  别来打扰。
  这就是顾岐安始终不去找她的心情。他甚至设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二人从此生而陌路,可是再差再差,总好过又去束缚她。
  眼前一见,他告诉梁昭,“我并不后悔这份决定。你比想象中过得更好。”
  “一般一般,马马虎虎吧。”
  有人笑,“马马虎虎足够了。”
  “你呢?”梁昭抬眼问。
  “还能对付。”
  下一句无缝跑题,“这狗真丑。”
  “……你才丑!囡囡能听懂人话的,不要瞎说好嘛?”
  “就是丑。”
  他不喜欢这类观赏型犬,花里胡哨还娇惯,爱掉毛不说,“眼睛占了半个脸盘子大。”
  到此,梁昭忍无可忍,抱起彭彭起身对峙,“她牙口很好的!”
  某人似笑非笑地浮浮眉,“有你好吗?”都被人咬过了,还去怕什么狗?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