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投机半句多。梁昭横他一眼,兀自抱狗走了。走得太急,忘了伞还在他手里。
熟褐色的伞,衬着人,在雨下亭亭如盖。
*
老谭当年出事的时候,凶手家属要求过见见母女,但梁昭没肯,她连父亲的遗容都没敢目睹。
还是梁女士告诉她,你父亲于弥留之际把身上可用的器官都捐赠了。
他没有辜负从医路上最初的本心,没有辜负向无数位大体老师的致意,化作了光与尘,长留人间世。
凶手仅剩的直系亲属,老父亲并年迈的奶奶,两个老态龙钟的人,互相搀扶着,才见到母女就忙不迭跪下来。说这么多年的夙愿终得始终了,儿子行凶后,老母亲和爷爷相继去世,临终前无法瞑目的,也就是欠这一句对不起。
即便徒然,即便于事无补,可也能引渡,渡两个破碎家庭于苦海无边里的难。
梁瑛扶二人起,两厢哭作一团。
梁昭在边上也无声落泪。
*
追悼会结束的时候,外边天色向晚。雨才停,余晖像蘸水的油画笔泼上去的。
顾岐安不好和梁女士正面交锋,因为她看向他时,面上那昭然的生人勿近。他只得站在不远处,再听母女俩话家常,梁昭说,顶多五天,她就要回去了。
老纪让爱徒把车开去门口,几个老友暌违重聚,今晚必有一局。
熟料这人磨洋工,听到了,但就是不行动。
直到梁家母女双双要走,他才老先生般地,“啊,走罢。”
老纪:“你是爷我是爷?”
“我是。”
“滚!”
与此同时,城市那边厢。
黄昏庭院里,来接棒替秋妈洒扫的陶妈才把鸟笼子洗刷完,悬杆上的鹦鹉却忽而发了性一般,忒楞楞飞起,四下盘旋,在空寂里声声啼唤:
秋萍、秋萍……
不多时,把车子懒洋洋开到门口,滑到梁昭身边,降窗要与她话别的顾岐安,就收到了老头的电话。
爷爷不中用了,速来西递。
第59章 -59- 掬水月在手
顾二从小知道, 中国人的孝道里,多少背些愚、迂。
他才识字就被老头拘着背《二十四孝》了。割股煨汤、卧冰求鲤、鹿乳奉茶,这些字眼许多年后想起, 都沁着老祠堂里呛鼻的檀香、藤条绽开的皮肉血腥,像江南梅雨天浸泡着的卯榫, 锈迹斑斑,腐朽且糜烂……
叫人额角发涨。
孝等于听话等于思想盘剥。老头给他两条明路,要么进梨园学戏要么乖乖随他讨个狗腿差。
理由也是我养你这么大,总该讨点回报。
是以,顾岐安迄今为止所有的忤逆都立在不要老头如愿的基础上, 从未顺过父命。
你让我光风霁月, 那我就浪荡不堪;
让我往东, 我就向西;
让我白, 我就黑。
哪怕是当初新婚夜,老头喝醉了,难得感慨地劝他别出国,“小子诶,我已经丢了一个了,再不能来第二个。你俩都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 我顶了解不过……”
顾二也只一哂, “我从你肠子里爬出来的?难不成你还有些奇异的身体构造?”
不肖子。
然而眼前,不肖子难得从善如流。也是爷爷的确不行了,老头话撂得很重,
“老天不保的话,今晚都跨不过。”
据秋妈说,老爷子在爬山时掼了一跤,四仰八叉着地, 当场扶起来还好好地,回来也胃口大开,下晚就不行了。高烧,打摆子,嘴里冒胡话。
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已然重度昏迷。
顾父越说越来气,他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把人交给她,不是交待给她呀!这下倒好……”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在谁手上出事,就该谁的。回头和几个亲戚掰扯起来,也是这个说法!
哦,急着甩锅是吧?顾岐安讥讽,“不应当啊。你那么重孝义的人,眼前才是最好不过的时机了,赶紧攒点眼泪,摔丧要哭的,哭得越凶你越孝,懂?”
说着,就狠狠挂了,也和老纪说明情况。车上众人纷纷表示理解,老纪临走前还安抚他,开慢点,万事急不得。
车旁梁昭听到了全程。梁瑛亦是,还想着表示点什么,毕竟前亲家。
不等她发言,昭昭就先开口,问车里人,“需要帮忙嘛?”
她犹记得老谭出事以及后来的葬礼上,顾家人都表过心意。遑论她过门之后,爷爷待她还算不薄。
结草衔环是我们每个人应有的品格。
顾岐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车子将将发动,往前溜个几步,又倒回来了,车里人双手把着方向盘,挟私倒也不怕她看穿的心机,
“上车罢。我昨晚通宵手术,疲劳了你还能帮忙开一段。”
*
结果别说一段,半步都没叫她摸方向盘。
副驾上,梁昭抱着睡梦里的彭彭,“你一天天哪来那么多通宵手术?”
她看破也说破。这厮素来花招多,但社交托词就惯用这一法。
“对于外科医生来说,通宵手术当然是最最好使的万金油。”
呵。她白他一眼,“你这样让我想到谭主任。”
小时候,老谭每每鸽她的理由无外乎手术、医院缺人、急诊抓壮丁,不过皆是真话。老谭从不拿治病救人的事诳言。
“想他了?”
“不。是在援引例子降维打击你。”
顾岐安且笑,“可我是真真累啊,累到不当心就能打盹。”说着,就惯性地去摸烟,又想起车上还有一人一狗,作罢了。
“你抽罢,”这档口他势必很烦闷,“我第一次摸烟就是老谭出事当天呢。”
因为要在妈妈面前武装得很坚韧。否则,跟着梁女士哭坏了身子,谁来主持大局?
歪头点烟的人眉一浮,狐疑,“你之前明明说大学就会了。”
“……那是爆珠烟。才不算。”
“什么猫不算猫,什么烟不算烟?”
理亏之际,梁昭答非所问,“说真的,我和梁女士都不曾想过我会嫁个外科医生。有时候你夜不归宿什么的,我也胡思乱想,这人该不会猝死或者被人砍了吧……我才不要年纪轻轻给人守寡。”
“哦,原来我在你心里‘死’过好多回了。”
顾岐安问,这算不算诅咒?扎小人、巫蛊那种。
梁昭顺着他的话,“嗯呐。能灵验的话你早不在了。”
岂会如此?
某人还嘴她,“你要相信‘祸害’会遗千年。”反之,恰恰是谭主任那样的,才英雄气短、仁者不寿。
过了十六,缺月不再圆。
秋凉蛰伏在杳杳夜色里。国道上来来回回的夜行人。
全长四百来公里的跨省距离,生门去死门之间,马不停蹄,赶了一夜。
*
终究,还是落个人事定矣的结局。
岐章先一步赶到。岐安和顾父紧随其后。
当地医院手术室外,主刀医生冲各位摇头,抱歉,尽力了。头部着地引起的脑疝,患者劣根旧疾又多,委实回天乏术。
顾岐安作为内行一听便懂,这样的情况,也只能说应了那句阎王叫人三更死,并不留人到五更。
事已至此,徒悲无益。
“准备后事罢。”
他过分冷静乃至薄情。实际上,走到尽头抽烟之时,滑火机的手不住颤抖。
空寂的走廊里陡然一声哀嚎。是秋妈在哭,她在门外守一宿了,手里佛珠也捻了一宿。
偏偏菩萨无情,或者就是在惩罚她,罚她纵容老爷子不服老非得自己爬山。
窗外的雾阴恻不散,笼统一层蟹青色,水汽里阵阵杜鹃啼血。
叫人不仅哀戚,也头目森森然。父亲之后梁昭就再无直白面对白事,她本能惧怕。
感知到主人情绪的彭彭也低吠起来。
有人被叫声引来,问她,“害怕?”
“有点……会想到谭主任去世那天。”梁昭不由把彭彭搂得更紧些。
“不瞒你说,我也害怕。”
她闻言抬眸,就看见身前人低头来就她目光,烟衔在唇际间,灰烬于薄雾里丝丝掉落,眉眼颓唐失意。
顾岐安说,他从不信世上有鬼的,可是此时此刻,却不得不信。
信爷爷该是有一息尚存的灵魂,徘徊此间,看着这个家的式微凋败……今朝是老爷子,来日是丁教授,他留在这个家的意义在一盏盏灯芯般被掐灭。
梁昭下意识抬手抽掉烟,捂他嘴,“可别胡说,丁教授会好好的。”
安慰她也好,苦中作乐也罢,顾岐安拨开她的手,取笑,“你喂我一嘴狗毛知不知道?”
“放心。我们囡囡很干净的,香喷喷。”
“嗯,我信了你的邪。”
转过身要去磋商后事的人,又回过头来,借着吐烟动作嘶地一记,抠她字眼,“你刚刚说,我们囡囡?”
梁昭:“我们就是指讲话一方呀,咱们才指听说双方。”
文化人打字仗全看谁更顶真。此番顾岐安无疑惨败,他点头,表示受教了,也不无拳拳之情地道,“不管了。我只问你,能不能留下来?”
“我要说不能呢?”
“你不会说不能。”有人双手背后,眼里十足成算,料她不会。
因为,她合该在碑文上款个孙媳名目的缘故。
*
不到中午顾家同宗亲戚就集齐了。
老爷子生前交代过,遗体要落葬徽州,至于录进家谱,随后人自己安排。饶是顾父不乐意,也格外嫌隙秋妈,但到底死者为大,说嘴太多只会在平辈长辈跟前立不起来。
入乡便随俗。徽州这里的作兴是先停尸由亲眷哭悲送终,撤帐着寿衣,点万年灯,再发丧报讣。
家族人头众多,一连三日堂屋条凳上就坐满了人,个个来劝节哀。高龄但病逝就不存在喜丧一说,何况老爷子在族里声望重,所以众人俱是表情凝重不敢怠慢。
帛金统统交由顾父清点保管。至于治丧用品、回礼的白事烟,这些拆鱼头般的难事全交给弟兄二人。
顾岐安同老大谑,“我说什么来着?老头的孝就是嘴巴子戏。你说他不孝吧,灵前一跪比他妈谁都能嚎嚎,说孝吧,指不定用光了几瓶眼药水。”
岐章叫他住嘴,“这么说伤的还不是老爷子的心。”
“他死了,又到哪里去伤心?”
弟兄俩往盆里一刀刀扔黄纸,火舌剥剥作响。
有人蔑笑,让老大且等着瞧,不是他小人之心,是遗嘱上留给秋妈再多,末了都能让老头全部克扣走。
“老二,你是不是想怪老爷子偏颇我?”岐章突然脱口而出。
“怎么会?”
顾岐安咬着烟,皮笑肉不笑,“说到底我们都是各人得所得的。何来偏颇一说?”
老大沉默。但心里知道,这话他说得理亏,老二也不过听个一乐。
灵柩前桌案上的焚香日夜不息。
挽幛挽联下,亲属需得在蒲团上虔诚跪悼,逝者如斯夫,生者当自强。
这晚是个无月夜,从天黑就开始下雨。
乡下人无论远近都喜欢走门串户。头日里来吊唁吃酒的一户人家是夜就回请顾家父子上门,席上三人皆喝高了。夜里路湿且暗,就不得不喊人接走。
轮到顾岐安,自然喊梁昭。
她撑伞前往路上,打着手电筒,不住地啐某人冤大头。
下一秒,
有人在前方唤她名字。
梁昭骇得心一掉,拿光怼他,“顾岐安你作死啊!大晚上地吓死我了……”
“胆就那么细?”烂醉的人很泼皮,径直朝她肩头塌。呼吸里浓烈的酒气。
梁昭如何能忍!伸手就推开他脑门,
岂料他又歪倒回来,且双臂牢牢圈她进怀。好像掬水月在手,力道得格外地小心翼翼。
夜有凉风来,雨声也太响。
所以梁昭才久久惊怔般地不敢信,信他在耳边那句,
“昭昭我爱你。”
第60章 -60- 冥冥之极为“昭昭”
肚皮里的门闩终于下了, 锯嘴葫芦终于晒裂了。
梁昭第一反应,是不信这个爱字的。
她问,你喝多了吧?
喝多才会说胡话, 会假戏真唱。尽管她闻言那秒的心跳很真实,实到突突地顶在嗓子眼, 一张嘴,心就能摔地上。
因为她生平头一遭被直剌剌示爱,饶是当初和顾铮那般情笃,他也没提过一回。
聪明人都知道,这个字太象形了, 也太莫测了。
可空可满, 可轻可重。
全看你怎么会意:
不信, 就跟口头禅或者呵出的热气般不值当;
信, 一笔一划也叫你拿命去偿。
往往只有那些傻且无畏的人,才轻易敢把自己关到这个字牢里。无问输赢。
而眼前这人,傻,无畏?
他占了哪一头?
顾岐安被问得一叹,仿佛好容易吹鼓的气球,跃跃欲试, 转眼又给她泄掉了。他下颌抵在她肩头, 很不服气,“我没喝多。”
“那我走咯,伞和手电筒留给你,你自己回去。”
“……”
看吧,逞强就会打脸。梁昭手才虚虚一松,他就站不稳了。顾岐安嘴里叨咕,工作之后很少陪老头喝酒了, 一来他不乐意,不乐意清客相公般地给父亲帮闲,二来老头也不高兴带他,这孙子上酒桌从来只会给他难堪。今天是破天荒,三人上阵父子兵一回,加上主家对弟兄俩赞不绝口,老头一开心,自然照死里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