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很久没有喝酒,喝了几杯之后,这时头也开始有些昏沉,她与胤禛对视一眼,他神情沉重,紧紧皱起了眉。
十三半外歪在椅子里,喃喃地说道:“四哥,他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这么狠心啊!”
胤禛扫了一眼苏培盛,他立刻走出去悄然守在了门口。十三说着说着,猛地一拍灶台,红着眼神情凄厉,伤心低吼:“江山重要,儿女们都不算什么了吗,坐在那个位置上的,真正就成了孤家寡人了,那又把我们生出来做什么!”
胤禛沉下脸,低喝道:“十三!这些话就是你在我面前,也不能多说。不然说习惯了,以后在别人面前说起来,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你心里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得给我守住嘴,不能只凭着一腔热血上头,天地间就你最大了!
你府里还有一大家子,你只管着你自己逞英雄,你可曾有替他们想过!”
十三也自觉失言,颓然倒在灶台上,呜呜哭得伤心不已。
云瑶觉得十三倒骂得很痛快,她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轻轻用蒙语哼唱了起来。
胤禛听着她哼着没听过的调子,来来回回就那么两句:“库伦之夜,宁静安详,憧憬未来美好生活。”
再见到她蒙了一层水雾的眼睛,不由得失笑,两个人都喝醉了。
他起身走到门边唤来苏培盛:“你扶着十三爷下去歇息,再让厨房煮碗醒酒汤伺候他喝下。记得你要亲自守着,别让人靠近了他。”
苏培盛忙应下,进门搀扶起十三,他甩开苏培盛的手臂,跌跌撞撞往外走,“爷能自己走,不用你扶。”
胤禛只看得摇头叹息,又招呼姚姑姑拿来云瑶的厚披风,紧紧把她裹起来,说道:“十三这副模样,总有天会惹出大祸。
走吧,你也喝多了,赶紧回去歇息,不然等下着了凉,又得生病。”
云瑶觉得自己没有醉,见胤禛要来搀扶她,还记得躲开说道:“贝勒爷,妾身能自己走,你是病人,妾身不用你扶。”
她说完就往外走,步伐迈得直直的,脑子里还能想着十三的事。
十三不喝酒,一直憋着也会受不住。喝了酒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只盼着他不康熙面前喝酒,不然还真是会如胤禛所说,总有天,他的重情重义,反倒会害了他。
胤禛跟在她身后,见她一本正经要站稳走路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又怕她摔倒,张着手臂跟在了她身后进了厢房。
云瑶一进去,就歪歪倒在了矮塌上,胤禛忙从炕上拿了被褥来给她盖上,又笨拙把她头上的扁方摘下来,不小心一下扯到了她的头发,她娇嗔一声,推开他的手道:“怎么这么笨,姚姑姑呢?”
胤禛神色柔和,忙笑着说道:“她去厨房了,你快别动,我再轻些,马上就好了。”
等到胤禛手忙脚乱解下她头上的扁方,姚姑姑也端着醒酒汤进了屋,他伸手接过去,说道:“我来,你出去吧。”
姚姑姑迟疑着退到了门边,回头见胤禛低头温柔哄着云瑶:“喝一些吧,只喝几口好不好,等会起来该头痛了。”
云瑶转开头,说什么都不肯喝,嫌弃地道:“什么玩意儿,跟那生化武器一样难闻,快拿开,拿走拿走,臭死了。”
胤禛不知道什么是生化武器,只当她醉了在说胡话。见她实在不肯喝,也只得随了她,连声道:“好好好,不喝就不喝。姚姑姑,把醒酒汤端出去。”
姚姑姑忙上前上前把醒酒汤端了出去,交给大妮之后,又守在了门外。
胤禛几乎忙出了一身汗,见云瑶又半闭着眼睛在哼那两句蒙古调子,不由得笑问道:“你憧憬的未来美好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啊?”
云瑶脸上浮起些傻笑,很快就流利地答道:“农夫山泉有点田,牙好胃口好,自由自在没人管束。最好有无数美男子环伺左右,每天想方设法逗着我开心。”
胤禛脸一黑,没好气瞪了她半晌,又无法与醉鬼计较,沉思片刻问道:“你就那么不想跟在我身边吗?”
云瑶飞快摇着头,“不想。”
胤禛被噎住,几乎想伸手干脆掐死她算了,“我有什么不好?”
云瑶翻了个白眼,“你好得很,就是太烦了,府里也吵哄哄的,闹得人脑仁都疼。
这个要吵着要你去多睡几次,好多生几个孩子。那个吵着要给家人官做,一人得道好鸡犬升天。
你以后还要三宫六院呢,哎呀更不得了,这个多生了一个,赏你贵妃做,那个娘家兄弟得力,赏你个皇贵妃做。
跟那打劫分赃一样,可有意思了。我自己能养活自己,才不要去......”
云瑶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胤禛眼神复杂至极,盯着看了她许久。
她已经沉沉睡了过去,白皙的脸颊上印着红晕,胤禛拉着被褥给她盖好,俯身下去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
“睡吧,只要你以后不美男环伺,不远走高飞,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十三睡了一觉起来,人总算清醒了些,胤禛与他在书房关起来谈了许久。
他们再出来时,云瑶也睡醒了洗簌好出来,抬眼看去,他神情倒还平静,比上午时缓和了不少。
“云格格,对不住,每次都在你面前吃醉酒,让你看笑话了。”
云瑶不好意思说自己也喝醉了,问了姚姑姑醉后的事,她也听到了胤禛劝喝醒酒汤,被她推开了,后面他们说的话也没有听清楚。
云瑶也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干脆抛在了脑后没有去想。她笑着说道:“十三爷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外面一直在下雨,你今晚还是歇在园子里,等明天再回京去吧。”
十三点头应下,“四哥也劝我别走,我已经差人回京去府里递了消息,咱们晚上不喝酒,只在一起好好吃吃饭,说说话。”
云瑶不知道胤禛与十三聊了什么,接下来的日子,他身体虽然好得差不多,却一副长期居住在庄子里的打算,并没有想着回京去当差。
眼见已经临近冬至,皇太后已经差人来看过云瑶几次,她也打算回慈宁宫去了。
这天早上起床,外面寒风刺骨,地上结了冰,一不小心走在路上就会打滑。
云瑶洗漱完裹得厚厚的来到上房,胤禛也已经早就起床去了书房。他听到动静来到正屋,笑着说道:“天气冷,怎么不多睡一会?”
“习惯了,太后娘娘也是这个时辰起,要是睡惯了懒觉,回到宫里去还得调整。”
云瑶笑着解下斗篷,他脸色变了变,顺手接过去再递给了姚姑姑,沉默了下说道:“先用早饭吧。”
云瑶用饭一直安静,胤禛以前还会说几句劝着她多吃些,今天早上却一反常态沉默不语。
两人悄无声息用完饭,漱完口后没有如以前一样坐在矮塌上吃茶歇息。他叫着她一起去了书房,铺开纸磨了墨,说道:“许久没有见到你写的大字,现在写得如何了?”
云瑶笑着说道:“还不是那样,我也已经很久没有练习过。”
胤禛蘸足了墨汁,在纸上随意写了起来。云瑶看过去,他的字现在仿佛又更进了一层,笔锋更加柔和。
“贝勒爷的字写得真好,用来抄写佛经最合适不过。”
胤禛愣了下,被她的话逗得笑了起来,说道:“字随心动,如今我万事不管,自然心境开阔。”
云瑶不懂朝政局势,也不便多问,想了想干脆坦白说道:“贝勒爷如今身体已经大好,我也该回去慈宁宫,正好陪着太后娘娘一起过冬至。”
胤禛把笔放在砚台上,勉强笑了笑道:“坐吧,我也猜到你该提出来了。”
云瑶坐在案桌前的椅子上,胤禛也坐在案桌后,手搭在胸前,背靠椅背仰头望着藻井。
他好一会才坐直了身体,定定望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看得更清楚些,刻在心里。
“我知道你不愿意留下来,不愿意面对府里的人与事,我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就能回避掉。
这段时日与你在一起,虽然生着病,却是我一生中最惬意闲适的时光,有你陪我这么一段,我也应该满足了。”
这段时间两人住在一起,两人分房而居,他不止一次暗示哀求云瑶留下来,到最后到底没有为难她,仍旧让她回了自己的厢房。
云瑶觉得他能给到这份尊重,心里也已经满足,只笑着道:“贝勒爷你回京之后,以后进宫来给太后娘娘请安,我们也能常见面。”
胤禛神色郑重起来,说道:“朝堂局势乱,我也不打算现在回去趟这趟浑水,打算借口养病,就在庄子里住着,且等以后再说吧。
你回去宫里后,自己也主意着些,只管呆在皇祖母身边伺候,万事都不要去管。”
云瑶心里一沉,忙点头说道:“我醒得,你也多保重。”
胤禛极力忍住心里的难过,仍旧笑着说道:“我会的,你也保重。以后再接你回来。”
云瑶笑着随口应了,第二天一早就坐上马车离开了圆明园。
她一直没有回头,没有看到胤禛一直注视着她远去的马车,立在寒风中的身影,说不出的孤单。
第64章 无
康熙四十七年, 皇十五女被正式封为和硕敦恪公主,指婚于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多尔济。
天气又一天天炎热起来,康熙御驾先搬去畅春园, 六月驻跸热河。
胤禛仍然借着身体不适居住在庄子里,随行御驾前往塞外的有太子,直郡王, 十三十四十五十八等几个小阿哥们。
云瑶随着皇太后住在畅春园,本来准备等到天气转凉才回慈宁宫, 塞外却递来了十八阿哥患了急症没了的消息,康熙御驾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她们又赶紧启程回宫, 没多久康熙御驾也回到了京城。
这一次,康熙回宫后却没有及时来皇太后处请安, 前朝后宫暗流涌动, 整个紫禁城都被阴云笼罩。
皇太后经历过大风大浪,对此无比敏锐, 严厉约束着慈宁宫的所有下人,甚至连猫都不许再走出宫殿的大门。
这天半晚的时候下起了雨,一层秋雨一层凉, 早上起来时已经能感觉到秋天的寒意。
姚姑姑进来伺候云瑶洗簌, 她脸色苍白,低声道:“格格, 前面杖毙了很多人, 宫里的一个粗使小宫女与一个跑腿的小太监, 早上一大早, 就被太后娘娘下令捆起来堵住了嘴。
奴婢先前偷偷瞧见,用旧被褥裹了两具人形样的东西抬了出去,只怕他们已经没了。”
云瑶这些年她在宫里见到被打死的宫女太监也不少, 还是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这两人肯定犯了事,皇太后才直接处置了他们。
宫里杀人手段很有一套,杀人不见血的,让人痛不欲生的,死了往枯井里一扔,什么样的手段没有。
说是主子不能随意处置宫女太监,这简直就是笑话,要是不能随意处置,宫里的奴才比主子多出多少倍,要是没有震慑力,只怕康熙也睡不安稳。
云瑶把手放进热水里,暖意传来才觉得好过了些,说道:“你再多跟大嫂长兴他们都多说说,一定要安分守己,否则到时候犯了事,就是我也保不住他们。”
姚姑姑在御前多年,哪能不知道轻重,当即应了下来。
云瑶边洗簌边沉思,又想起胤禛先前的提醒,她虽然不清楚具体的历史,大致也能猜出来,此次风声鹤唳,绝对不是因为十八阿哥的死。
康熙没长成年的儿子多了去,十八阿哥还没有这么重要,她几乎能肯定是因为争那个位子出的大事。
以前她看到那些因为争皇位掉了脑袋的事,也觉得不值得,当个富贵闲王难道不好吗?
现在她身处其中,也就能理解了。
大家都是康熙的亲儿子,别说兄弟们本就互相看不上眼,更别说要给人磕头当奴才了。
她觉得根本没有不想当皇帝的皇子,说想当富贵王爷的,那是因为他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或者当不上才说出来的酸话。
康熙虽然早早立了太子,但是他的儿子们太多,恰好长成年的几个年岁都相当,已经在朝中当差多年,都有了自己势力。
太子虽然是嫡出,在不注重嫡庶的满人这里,太子的出身根本没有任何优势。
尤其是太子的最大助力索额图在四十二年被幽禁赐死之后,康熙的其他儿子们更是蠢蠢欲动,为了把太子拉下马,小动作层出不穷。
云瑶洗簌完,定了定神,才来到正屋去给皇太后请安,再陪着她一起用早饭。
外面凉风大作,刮得雨到处飘,云瑶进去身上已经带上了些凉意。她福身后坐下来,皇太后就摸了摸她的手,皱眉看着她:“怎么穿这么少,瞧你手都冷得跟冰块似的。”
云瑶摸了摸身上的夹衫,在她身边坐下来,笑着掀了掀袖口,一一数道:“里衣,夹衫,衬衣,褂襕,再多穿的话,就跟大花一样,动不了啦。”
大花胖成了一团球,窝在皇太后脚下呼呼大睡。她低头看着大花胖呼呼的脑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大花身上有肉不怕冷,你这么瘦哪能跟它一样。
老四真是,生了一场病倒让你跟着也瘦了,这么久都养不回来。”
云瑶干笑,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喜欢看到孩子们长胖一些,皇太后也一样,总是念叨她太瘦。
皇太后看着她,似笑非笑道:“既然穿这么多还全身发寒,可是被吓着了?”
云瑶顿了顿,老老实实说道:“有点儿害怕,不过奴才也见过许多,等吃饱了就不怕了。”
皇太后神色淡淡,“世人都知道富贵险中求,可也得有那个命去享受才行。
他们这个时候敢冒出来到处递消息,连御前也敢去偷窥,既然不怕死就如了他们的愿好了。”
云瑶就知道他们肯定是犯了大事,康熙经常来慈宁宫请安,有些朝中大事也会与皇太后提上几句,她不知道是哪个妃子宫里的手伸得长了些,被皇太后直接砍了。
见嬷嬷摆好了早饭,云瑶也没有再多问,知道得太多反而不是好事。
皇太后招呼着云瑶一起去用了早饭,吃好之后刚漱完口,康熙就差遣魏珠来给皇太后来请安了。
“太后娘娘,皇上早起见天气变冷,只因前面政务繁忙,没法亲自来给太后娘娘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