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则则心里虽然有无数疑问,却强逼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许说不许问。她还依旧在跟景和帝赌气呢。自己开启的“赌气”,跪着也得坚持完。
所以接下来的功夫敬则则就跟罚站似地木桩子一般站着,景和帝却十分惬意地坐在马扎上,把她碟子里的玫瑰花饼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欢又搁下了。水倒是没喝敬则则的,高世云将皇帝自己马背上的牛皮水囊状的青花瓷扁囊取来给了他。
口干舌燥的敬则则看着皇帝喝完水,再翻了翻她那套《子不语》,看了几则故事。
皇帝坐在树荫下,而敬则则站在一旁头顶就有些阳光了,站久了脚也疼,也不能随意走动,很是不舒服。她正咬牙坚持呢,却见浮标动了动,可皇帝只顾着看书,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敬则则忍不住破功道:“皇上。”
“唔。”沈沉应了一声,却没抬头。
“皇上,鱼。”敬则则低声提醒道。
“哦。”沈沉这才抬起头,也看到浮标动了动,起身迈步快速拉起鱼竿,那钩上居然挂着一条一斤来重的桂花鱼,看得敬则则那叫一个眼热啊,觉得即便是鱼,都那么趋炎附势,竞相往皇帝的鱼钩上去寻死。
沈沉自然不会去取鱼,高世云旁边的小太监已经机灵地跑上了前,将鱼从鱼钩上取下放入了敬则则的木桶里。
“今儿运气不错。”沈沉满意地扯了扯唇角,然后让小太监提起木桶,“走吧,也耽误了不少功夫了。”
敬则则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景和帝把自己的木桶给带走了。那她后面即便是钓上鱼,也没东西可以盛了。
敬则则恭送完景和帝,只道自己倒霉,收拾了东西空手而归,还丢了个木桶。若是以前敬昭仪当然不会心疼一只木桶,但现在秀起堂不得宠,想要个什么东西都不方便,都需要朱三昆去求人,让她这个做主子的也觉得脸上无光。
敬则则为那只木桶跺了跺脚,翻身上了马,好在这回的马比较争气,没跟着皇帝的马跑了。
敬则则今日穿的是冰蓝地暗银山茶花纹印花纱裙,瞧着飘逸如云,但上马、下马其实会很不方便,比较累赘。但因着这两年对骑术的训练,敬则则驾驭起来那叫一个轻车熟路,看她上马的姿态那真是一种享受,仿佛燕飞一般,反而把这裙子的飘逸给彰显得越发出彩。
待马奔腾起来时,她手臂上挽着的同色素纱披帛随风飘荡了起来,使得敬则则如同仙宫桂娥一般明逸缥缈,见到她这番身影的人无不为之驻足惊叹。
此刻景和帝沈沉正在不远处的暖日喧波阁上,阁下是五泉河刚流入避暑山庄的闸口,河水进来激荡着嶙峋岸石,跳珠溅玉,波喧珠跳,煞是生机勃勃,而阁前便是半月湖。
沈沉站在阑干边,不必眺望,一眼就能看到骑马飞腾而去的敬则则,她长而轻薄的披帛在空中飞腾、旋转,似云朵追逐着前行的她。
高世云站在皇帝的侧后方,无奈地看着远去的敬昭仪,心想着这位居然还在跟皇上闹脾气,可真是誓不低头的主儿啊。
高世云从皇帝在潜邸时就跟着他了,所以对敬则则和景和帝闹的那通事儿最是清楚明白。如今皇帝肯主动走过去同她搭话,这就是放低身段的意思了,毕竟是皇帝嘛,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难能可贵了。谁知都被撵到秀起堂去了的敬昭仪竟然还一股子傲气,跟块木疙瘩似的不解语,她以前可是朵解语花来着,哄皇帝很有一套的。
虽然敬则则对沈沉也是有问必答,态度恭敬,但那是因为沈沉为天子,她为臣下,不得不如此。想当初能言善道没话都能找出一车轱辘话的人如今却是问了才答,能“嗯”就绝对不会“嗯嗯啊啊”多几个字。明显就是还在赌气。
高世云瞄了一眼皇帝冷硬的下颌线,不知道是该为敬昭仪的无知无畏赞叹呢,还是为她的蠢不可及而咒骂。这天底下跟皇帝对着干的能有好下场么?
却说敬则则一路飞奔,脑子却也在转动,她不是蠢,她当然也感觉到了皇帝在放软身段,但,还不够。
想当初他们刚开始赌气那会儿,敬则则的态度可是很嚣张的,而景和帝的身段也比现在软得多,那时候她尚且没解气,如今看皇帝多说两句话就巴巴地贴上去,那绝对不是胜利。
再说了景和帝这人蔫儿坏,也未必就是真的放下了身段,说不定只是诱敌深入,然后好奚落她。
敬则则想起,沈沉今日穿的也是一袭白色龙袍,不过与贤妃生辰那日不同的是,今日这一套两肩绣着日月纹,用的赤远金、淡圆金、片金和银线四色金镶边,无论是镶边还是上面的刺绣,工艺最是繁复。
而敬则则也最爱景和帝穿白色龙袍,因为那样在尊贵里还会透出一股洒意风流的文华之气,以前每次见了心都会砰砰地跳,她也没对皇帝隐藏过自己的偏好。这两次皇帝都穿着白色龙袍是巧合么?还是……
敬则则眯了眯眼睛,或许自己会错了意,但即便错了又何妨?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哼起了山歌俚调,这是跟华容学来的。
路过长湖边的荷塘时,敬则则还下马去摘了一片荷叶,准备拿回去煮粥,总不能出来一趟真的空手而归,毕竟秀起堂还有那么多张嗷嗷待哺的嘴呢。
华容见敬则则哼着歌儿回来还以为她收获颇丰,可四周一瞧却没见鱼桶的踪影。“娘娘,怎的不见桶呢?”
敬则则道:“不小心掉湖里区去了。”
华容狐疑地看着敬则则,怎么鱼桶丢了还这么高兴?“娘娘,今儿是遇着什么好事了呀?”
敬则则卖关子地道:“此鱼不上来,彼鱼却可能咬钩。”
华容完全听不懂敬则则在说什么。
敬则则道:“今儿没鱼,那咱们熬点儿荷叶粥吧,本宫刚才在路上想出个好主意来。”
荷叶如果直接放在粥里,难免煮出青叶的涩味儿来,她让华容找了一只干净的斗笠,再刷洗干净当做锅盖用,把自己摘来的荷叶用针线缝在了斗笠的内部。如此熬粥时,那水汽升腾,遇到荷叶,再变作水珠落入粥中,煮出来的粥既有荷叶的清香,却无荷叶的涩涩了。
这厢华容拿风炉熬粥时,敬则则则把刚才在路上采的嫩草拿到后园喂灰兔去了。兔子别看着可爱,其实挺臭的,好在秀起堂的奴才还算尽心,每日都把四周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敬则则把嫩草递到兔子的嘴边,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地抢着吃。嘴里更是毫无意义地重复着胡编乱造的“快长大,快下崽”曲子。
龚姑姑在一旁看着实在是也拿敬则则没办法了,落到这般地步,还能像她这样生活得有滋有味的人的确不多。这心也忒放得宽了,但不得不说,看见敬则则这样,龚铁兰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熬了。
只是龚铁兰心里才夸了敬则则心宽,晚上收拾东西,她才发现,不仅木桶少了,她的《子不语》也少了一本,气得敬则则晚上喝了两大碗冰镇过的荷叶粥。书少了一本,去文津阁再借书就难了,毕竟是有借有还才好。当然如果得宠的话,不还也行,但问题是她现在正失宠来着。
龚铁兰放下粥碗,“真亏娘娘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拿斗笠当锅盖,如此做出来的荷叶粥的确清香扑鼻,糯黏滑顺。”
敬则则却有些不满意,“就是咸菜的味道差了些,若是咱们自己能做几坛子就好了,冬日也不怕没菜吃了。”
龚铁兰心累地揉了揉额头,“娘娘。”你想得可真远呢,不想着跟皇帝回宫去,这就开始计划过冬了。
敬则则道:“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御膳房的人不搭理咱们总不能不搭理银子吧?不过白菜这个季节还没熟,咱们得等等。”敬则则摸了摸下巴,“我给我爹写信要五百两银子,他应当不会不给,只是不知道怎么方便带进来。龚姑姑,你这几日观察下来,那朱三昆可堪用?”
龚铁兰道:“暂时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不过娘娘本也就没做什么事儿,他即便是别人的眼线也没什么可禀报的。但若是娘娘想让他替你往宫外送信,只怕就能试探出来了。”
敬则则摇了摇头,“不行,若是要银子的信被抖出来,皇上的脸面往哪儿搁?有心人稍微推波助澜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敬则则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在宫中也没法子赚钱,以前皇帝倒是赏了许多好东西,可都是不能拿出去换钱的。
然而敬则则在宫中这么几年,尤其是这两年花钱如流水,进宫时带的那么点儿银子完全是杯水车薪,如今已经是囊中羞涩。
屋漏偏逢连夜雨,次日景和帝宫中的太监到秀起堂传口谕,十日后是皇后生辰,景和帝要替皇后贺,要求避暑山庄的每个嫔妃都得献艺,无一例外。
敬则则听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少不得问道:“祝贤妃和丽嫔有了身孕也不能免么?”
小太监笑道:“娘娘,皇上的口谕中说了,无一例外,所以贤妃娘娘和丽嫔也得献艺。”
敬则则松了口气,示意华容抓了一把铜钱给那小太监。
哎,真是太穷了,以前她赏人都是给银子的。敬则则眼尖地瞥见了那小太监嘴角不屑的笑意,心里虽然窝火,却也没法子,这宫里也是个有钱才能使鬼推磨的地方。
待小太监走后,敬则则对龚铁兰叹道:“看来皇上对皇后娘娘的确爱重,只但愿这份爱重能在人去之后依旧可以长久。”敬则则当然不愿意看到祝新惠当皇后,她的儿子成太子,那样的话自己将来的日子可就太难了,一辈子都别想翻身了,以祝新惠的小心眼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付自己呢。她如今失宠成这样,都还时不时被她拎出来针对。
若是皇后的四皇子做太子的话,至少祝新惠大半的心思要用来对付东宫,敬则则觉得自己就能在夹缝里求存了。
龚姑姑道:“只是娘娘们又不是那舞姬、歌姬,如今全要给皇后生辰献艺,只怕许多人心里都要不忿。”龚铁兰算是一语点破了此次皇后生辰宴的关键。
第11章 千层浪
敬则则淡淡地道:“她是妻,我们是妾,本就是娱乐他人之辈。”她的话说得好似任劳任怨,然神情却冷得紧。龚铁兰说得没错,她们都是贵女出身,自己习歌练舞乃是娱乐自己,如今要被迫献艺,多少是低不下那个头的,但却又不能不低头。
却说这厢敬则则还算淡然,毕竟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她觉得怀孕的祝新惠都要献艺,自己一个小小昭仪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宫中听到这个消息,跳得最高闹得最厉害的就是祝新惠和宋德妃。两人都是出身高门的贵女,前者乃是太后的侄女,后者是两任太傅府的嫡女,又都身居妃位,再进一步就是副后了。
敬则则完全不明白景和帝是怎么想的,生怕他的后宫太过太平所以要挑事儿?
果不其然,知道这个消息后,祝新惠和宋德妃第一时间就跑去了西太后处。平素宋德妃一向不怎么抱西太后的佛脚的,因为随便她怎么献殷勤,也比不过祝新惠去,因此跟东宫太后走得近一些。
但这一次的事儿,东宫太后作为以前的皇后,自然乐得看那些个嫔妃给皇后献艺,所以求她是没用的。
祝新惠气急败坏地对着西太后道:“姑姑,皇上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啊?就皇后那样的身板儿,她受得住这福气么?”
对于景和帝尊皇后的事儿,西太后也很不以为然,但这件事却又没法儿说皇帝错了,难道不该尊重嫡妻么?那以后祝新惠做皇后又怎么说?
西太后看了看祝新惠,又扫了眼宋德妃,有些话不好当着宋德妃说。毕竟皇帝开了这个先河,以后祝新惠做了皇后之后也能照本宣科,不由得那些个妖媚嫔妃不低头。
祝新惠没看出西太后的心思,但宋德妃却从西太后的脸上看明白了。她知道有西太后在,自己做皇后的几率实在太小,何况皇帝虽然偶尔会去她宫中看一看五皇子,但翻她牌子的时候却太少了,一年里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所以此先河不能开,否则翌日祝新惠成为继后之后,她们的日子可就难了。
“回太后娘娘,臣妾听说东宫太后娘娘的娘家人在外头说,皇上尊西宫而轻东宫,对嫡母不敬,这一次皇上突然让所有嫔妃给皇后祝寿,该不会是为了回应此事吧?”宋德妃轻声道,“说来皇后身子弱,皇上也许久没与她亲近了,这突然让群妃祝寿,臣妾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突兀。”
祝新惠闻言愤愤道:“太后娘娘乃是皇上的生母,皇上难道不该敬着?哪有自己儿子亲近别人的?那些个碎嘴的人也太没有良心了。”
然她愤然说完之后,语气却为之一转,看向西太后道:“姑姑,可皇上这么做,是不是也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四皇子的身份尊贵啊?”
以后说起来六皇子的生母还在四皇子母亲的寿宴上献过艺,这种话就诛心了。
西太后蹙了蹙眉,理也是这个理。后妃之争不算什么,但大位却不能不夺,六皇子就不能比四皇子矮一截。
宋德妃却不再开口了,只在旁边看着就是。她就知道以祝新惠的心高气傲是忍不下这口气的。
“姑姑,我受些委屈不算什么,可阿铎却要被四皇子嘲笑了。”祝新惠委屈地道。
西太后揉了揉眉头,“知道了,哀家跟皇帝说一说吧,你有身孕还献什么艺啊?”
宋德妃听了心里一跳,西太后这意思是只会免祝新惠的献艺?那可就不妙了,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被这位贤妃折腾呢?但不得不说,祝新惠怀有身孕还真是个好借口。
回宫后,偏殿的宋珍晴迎了上去,“娘娘,西太后怎么说啊?”
宋德妃摇了摇头,“西太后哪里会管我们死活,她只会高兴以后贤妃更有理由折腾咱们了?还是贤妃娘娘福气好啊,肚子里有一个,太后去跟皇上说情,自然会免了她献艺的。”
柳缇衣这一次却比以往都沉得住气,因为景和帝已经好些日子没来过她宫里了,她就是想“哭诉”也没地儿。她只一心看着祝贤妃,如果贤妃以怀孕为理由不献艺,那她也就能不献艺了。再说了,孕妇嘛,身子不舒服是理所应当的,就算贤妃要献艺,她也不会去的。
“皇上,你让所有嫔妃都为臣妾的生辰献艺,只怕她们都不情愿,这又何必呢?”皇后孱弱地倚在床上,微微地咳嗽了两声。
“你心放宽些吧,她们是妾,说白了就是供人娱乐的玩意,难道不该为你的生辰献艺?”景和帝道,“朕不仅要让她们为你生辰献艺,你生辰次日还得让她们都去碧峰寺给你祈福,你只要安心养好身子便好。”
皇后心下虽然感动,可想的却更多,若皇帝真是为了她好,那多陪陪她,陪陪四皇子,就比什么献艺都好上太多。再且她就那么一个心愿,她不信皇帝不知道,可皇帝却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