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陆沉每每在侯府用饭的时候,总给赵明枝一种错觉。
他根本没拿侯府当家,只把这儿当做落脚的地方,或许,在他眼里,侯府就是个客栈?
“吃好了没有?”陆沉问陆渐。
陆沉一落筷,陆渐便不吃了,小家伙乖得很,点头,“四哥,我吃好啦。”
陆沉不太会教养孩子,对孩子也一贯没有耐心,见陆渐吃完饭后,便启唇让人进来伺候陆渐擦手漱口,“吃完饭后先回你的院子练字,写完之后再去芳华苑陪你姐姐。”
陆渐乖巧的应下,“四哥不陪我么?”
陆沉眉眼清冷,“四哥有事要忙。”
陆渐眼里期待的光亮暗淡下去,“那渐儿等四哥不忙了再来寻四哥。”
陆沉面无表情,“嗯,去吧。”
小家伙在众人的伺候下穿好了厚厚的小斗篷,戴好了嵌着白毛的帽子,白生生的肉脸蛋儿,笑起来,眯着双眼跟赵明枝告辞。
赵明枝心疼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得在大人的眼色下过日子,张口想留他,“世子,外面雪这么大,不如让渐儿留下来陪我玩会儿吧?我想介绍他和小白认识认识。”
小家伙眸子簇亮,惊喜的仰着脖子,看向陆沉。
陆沉动了动修长的凤眼,慵懒却不容置疑,“回去写字。”
小家伙失望的低下头。
赵明枝努力争取,“世子,字什么时候都可以写,一定要大晚上写么?他还这么小,喜欢玩儿是天性,今晚破例一下,让渐儿留下来玩会儿再回去吧?”
陆沉冷冷的睨着她,目光冷戾,“你替他说话?”
赵明枝忍不住辩驳,“我就是想——”
陆沉冷呵一声,冷淡的打断她,“不该你管的事,不要随便插手。”
赵明枝唇角微抿,这话便是要她认清身份的意思了。
她尴尬的一晒,“世子误会了,我没有要插手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孩子还小,世子待他,不必这般严苛。”
陆沉顿了一顿,浓眉紧蹙,眼里冷若冰霜,他没说话,覆霜一般的俊脸上一片沉郁,叫人心惊胆战。
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触到他不悦了,冷着一张脸,不给人好脸色。
“在这府中,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赵明枝心底终究是有几分怕他,却又不是个完全软弱的性子,咕哝一声,“世子这样,日后能做好一个父亲么?”
听到这话,陆沉便像是被摸了屁股的老虎,眼神彻底冷下去,“赵翡烟!”
赵明枝这时反倒不怕他,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直直的看着他,“我说得不对吗,世子对孩子一点儿耐心和善意也没有,只知道一味的严苛凶悍,孩子年纪小,正是需要爱和陪伴的时候,世子这样对小公子,他日后会成为一个正直光明的好人么!”
陆沉偏过头,定定的看着她,眸子里似有危险的暗流涌动。
他最忌讳的,便是谈论家人孩子。
母亲早亡,父亲不睦。
心爱的人已经埋在了黄土之下,他这辈子便只会是寡人一个。
他根本不屑什么亲情,也不喜欢无知脆弱的孩童,他们这些人,无非都是可供他利用的棋子而已!
他不需要任何人,他也不会成为父亲。
“呵。”男人阴沉沉的从喉间溢出一抹冷笑,暗暗攥紧了拳头,冷郁的眸光,寸寸落在赵明枝身上,杀意在心底弥漫。
赵明枝知道一股寒意笼罩着她,倔强的抬起头,巴掌的小脸儿,五官精致得要命,“世子不喜欢孩子,我喜欢,世子不陪他,我陪他。”
陆沉乍然对上她的脸,怔愣了一瞬,她喜欢孩子?
她顶着赵明枝的脸说,她喜欢孩子……
他禁不住恍惚了片刻,是了,赵明枝是个喜欢孩子的人。
明明是个大家闺秀,却和街头流浪的小乞丐们还有交情,国公府四小姐的香车出门,到哪儿都受欢迎,小乞丐们缠着她要钱要吃的要穿的。
她照给不误。
还令他们替她照顾好街上的流浪猫狗,小乞丐们桀骜不驯,谁的话都不听,只听她的,一个一个把流氓猫狗照顾得肥头大耳。
念及此,他情绪失控,蓦的松开青筋暴起的拳头,落寞的紧了紧眉心,心中莫名涌起一阵苦涩。
如果她还活着,定会很愿意为元凌生下个一儿半女吧?
一想到她会和元凌成婚,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坐拥天下,以她的性子,以她赵家对孩子的宠爱程度,姓赵的那一大家子都会对她和元凌的孩子好得不像话,把孩子宠上天去,他心底便寒意四起。
他甚至恶毒的想,她死了也好,死了就不会嫁给元凌了,她死了就只能是他一个人的人了。
屋里气氛凝固,某人坐在凳上,气势凌然。
莫说陆渐,便是赵明枝一个成人,都觉得有些扛不住。
他半晌沉默不语,浓密纤长的黑睫低垂,遮住眼底深渊般的黑暗。
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也摸不清他在想什么,这般莫测的沉寂,让人心头发冷,背后发寒,后脖发憷。
赵明枝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世子——”
小家伙站在桌旁听了一会儿,两个大人为了他吵架,他内心很愧疚,不等赵明枝说话,小手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垂下脑袋,低低的回话,“四哥不要怪四嫂,渐儿明白,渐儿听话,不能因为贪玩儿荒废学业。”
小家伙说完,晶亮的眸子悄悄看着赵明枝,扯开一个让她放心的微笑,“四嫂,渐儿先走了,过几日再来看四哥和四嫂。”
说完,小家伙可怜巴巴的,委屈又不敢表露,最后一脸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迈着沉稳的步子往外走去,没过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赵明枝一阵无语,难怪祁京都传陆沉是个孤寡的命。
天真可爱的孩子都贴成这样了,他却无动于衷,这种男人,活该一辈子孤独到老,活该!
她心里不痛快,屋子里压抑沉闷得很,她也待不住。
没等他发飙,她先离开了桌旁,福了福身,淡淡道,“若世子无事,那我先告退了。”
陆沉语气不善,“你要去哪儿?”
第51章 哭唧唧的往他怀里钻,他脸色……
赵明枝淡道, “跟世子有关系吗?左右我也走不出这个侯府,不过是去外面园子里随便散散步, 驱散心中的郁气罢了。”
陆沉眯了眯冷眸,胆子越来越大了,这便是在跟他闹脾气耍性子?
语罢,赵明枝也没准备等他应允,自顾自站起身,往外走,掀起帘子的时候还故意让那呼啸的寒风往屋子里使劲儿灌。
霖儿守廊檐下, 见她一个人出来,也不披上件斗篷,就站在门口拉扯着帘子,狐疑的看她一眼, “小姐, 你这是在表演什么杂技呢!”
赵明枝磨了磨牙, 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我冻死他!”
恶狠狠银牙一咬,拉着霖儿的手便要走。
“小姐, 你要去哪儿?你怎么不穿斗篷啊,是世子不让你穿的么?世子对你怎么这么狠心?女儿家身子娇弱,这要是冻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啊!”
“世子,这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些!”
“小姐, 你等等奴婢!奴婢带把伞先!”
房间里的人, 将门外主仆两的话尽收耳内, 嘴角一抽,脸色越发难看。
他娶她有大用,不是用来气自己的。
如今, 这女子越发脱离掌控,让他心底烦躁至极。
越想越怒,大袖一拂,黄花梨的膳桌上瓷碟花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赢邑见夫人领着霖儿那丫头气冲冲的走了,听到屋内声响,好奇的打起帘子走进房间,“世子,这是怎么了?”
陆沉捏紧拳头,忍耐不住,嗓音沙哑的咳了几声,半晌才压制住心底的怒意,冷静下来,沉着道,“无事,让人进来收拾。”
赢邑看着满地的碗碟,走到门外,叫了两个丫鬟进来。
再回房时,只见自家主子往里间去了,手里拿着一卷微微展开的画轴,画里是苏城名家关瀚亲手画的,是苏城赵家的小姐赵翡烟。
赢邑走到里间,看了一眼那画儿,笑道,“世子,夫人姿容绝世,果然不是画能画出来的,夫人真人比这画儿好看多了。”
陆沉淡淡的蹙了蹙眉,“哦?”
赢邑往前走了一步,没敢细看,但也能看得出来,画里的女子与夫人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又有细微不同,画中人眼尾下压,眼神低沉带着愁绪,看起来稳重自持。
而夫人则是一派少女的灵动,眉眼鲜活,一笑,整个人艳光四射,让人直移不开眼。
他摸了摸下巴,中肯道,“画中人和夫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陆沉漫不经心问,“哪里不同?”
赢邑道,“画中人死气,夫人鲜活,而且——”
他摸了摸下巴,“夫人的鼻子比画中人要高,瞳仁儿更大更黑。”
陆沉眯了眯眼,沉沉应了一声,“嗯。”
说完,看他一眼,“有何事?”
赢邑反应过来,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的递上前去,“世子,有一封苏城那边来的信。”
陆沉脸色有些苍白,沉重的咳了一声,接过信件,展开信纸,越看,眉心拢得越紧。
“世子,是那老道人的信?”
“嗯。”
“那道人说了什么。”
陆沉抿着薄唇,眉间阴云凝聚,却有些出神。
赢邑在一旁小心的看着自家主子冷峻的面容,心里疑团丛生。
要说这事儿怪就怪在几个月前了。
那时世子出公差去了一趟苏城,苏城有个破败的道观,道观里住着个七八十岁的老道人。
世子闲来无事,在苏城四处逛了逛,也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那道人极邪门儿,所求所祷之事,竟比求寺庙里的菩萨还要灵验。
那日傍晚,世子出了一趟门。
再回来的时候,绷着俊脸,眼里暗潮汹涌,也不知是出去做了什么。
不过,他偶尔也能注意到世子时不时便会陷入沉思。
世子是什么人,喜怒不形于色,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大起大落的表情变化,那双深沉修长的凤眼,凝聚风云,深邃幽暗,从来只在权势的漩涡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可在苏城的某个夜晚,世子披星戴月从外头回来,手里抱着一男一女两个瓷娃娃,一路进了房间,那是他头一次在世子脸上看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紧张和从未有过的无措。
在那以后,世子跟没事儿人一样回了祁京。
再过段时间,都中便发生了太子行宫遇刺一案。
一封书信在平阳县主被刺身亡之后从侯府递了出去,由世子心腹亲自去送,直达苏城那座道观。
今日这封信,是那边时隔一个月后送来的回信。
说不出来的怪异,总感觉有什么重要事情被他忽略了。
如今那老道人突然来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世子?”
陆沉回过神,将手中信纸连同信封一齐折叠整齐放进袖袋中,他应了一声,眉头依旧高高隆起,“没说什么。”
语罢,又随口问了一句,“现在距离太子遇刺一案多久了?”
赢邑挠了挠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好像快一个月了。”
陆沉疲乏的捏了捏眉心,“一个月?难怪,日子快到了。”
赢邑不解,“世子,什么日子要到了?”
陆沉从塌边起身,沉默着没说话,修长挺拔的身子立在衣架旁,他拧着眉纠结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赢邑知道,世子向来是个藏得住心事的人,情绪一般不外露,很多事,就连他也不了解世子。
他正准备劝说世子去将夫人追回来,便看到世子似有若无的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取下挂在紫檀木衣架上的狐裘披在身上。
刚穿戴好,那只小白猫一拐一拐的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亲昵的跑跳到他脚边,单纯不知世道艰险的伸出小爪子,抱着他的脚后跟往上爬,似乎想爬到他怀里。
赢邑见自家世子面色不善,急忙笑道,“世子,夫人可喜欢这白猫儿了,不但亲自喂羊奶,还亲手给小家伙做了个窝呢。”
陆沉闻言,欲捏死那小东西的大手果然一顿。
一想到那个女人没了猫,会哭唧唧的往他怀里钻,他脸色又很是不太好。
赢邑借机道,“世子,你看这面风大雪大的,夫人要是真受了风寒……女儿家就是这样,说不定生了病难受了,一哭,红着眼睛就又要咬世子脖子什么的,传出去,实在有损世子的威名……”
陆沉眉目一沉,太阳穴狠狠跳了跳,随手捏着那努力在他腿上攀爬的小东西的后脖子,提起来,嫌弃的紧了紧眼眶,看它小小的身子,黑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就跟那个女人一样,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烦躁的将它往袖中一扔,提脚准备往外走。
赢邑适时提醒,“哎!世子,夫人的斗篷!”
陆沉眼带不耐,俊脸阴沉,但赢邑将夫人斗篷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斜着眼,睨着他,眼神冰冷的收了。
看着世子往外去的背影,赢邑深藏功与名的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世子对夫人是不同的,那种不同和纵容,是以前对鹊儿没有过的。
要是夫人真能走进世子心里,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
“小姐,你何苦糟践自己呢,不穿斗篷,伞总得打上吧!”
霖儿跟在身后碎碎念,赵明枝听得不胜厌烦。
“冻死就冻死吧,反正只要他在屋里,我死也不会回去拿斗篷。”
霖儿眨眨眼,“那奴婢替小姐去拿?”
赵明枝将霖儿手腕儿拉住,远远的看了一眼门房处,出来的时候她听到了他压抑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