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邑也似乎在回忆过去, 大冬天的, 雪下得又大,天气严寒,很容易让人回想起那些不容易的死里逃生的岁月, 他拢了拢衣袖,望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笑了又笑,“世子不会嫌夫人,他很需要夫人,夫人,莫要辜负世子。”
说完,他提着手里的食盒走了,那里头,是赵明枝让人准备的陆沉最爱吃的东西。
看着赢邑渐行渐远的背影,赵明枝心尖一阵刺疼,复杂的情绪密密麻麻交织成网,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是被陆沉一剑刺死的,本不该对仇人产生这样的同情心。
更何况,就算他那日是过失杀了她,他要杀的,也是元凌。
他这种狼子野心残忍冷酷的男人,怎么配让人心疼?
可是,他母亲被毒死的时候,他也才那么小一点儿啊……
赵明枝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在她心里,没什么大坏人,只有被逼出来的坏人。
至少,从跟陆沉相处的这段时日,她也感觉得出陆沉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他表面平静,毫无波澜,骨子里却写满了故事。
她又想起那晚他梦中的呓语。
“赵阿宝,快躲开。”
是她听错了,还是他真切说过这样的话。
若是真的,那他是真心要杀了她吗?
……
自从小红进了西苑之后,陆沉对她的态度也诡异的发生了变化。
也许是她乖巧听话的在床上休养了几日,不在府内生事,让他很满意。
他有时候回府,会给她带一些街边小贩卖的糖炒栗子,又或是不知道从哪儿看到的蜻蜓流苏,女孩儿喜欢的胭脂水粉,宫里赏赐的贡品布料,再就是一些灵巧的江湖小玩意儿。
制作精美的衣服一件一件往府里送,精致可爱的首饰一套一套往西苑放。
这个男人像是突然开窍了,知道怎么讨女人欢心。
他也会关怀备至的让厨房的人给她煨上骨头汤,冷言冷语的说,“缺什么补什么,多喝骨头汤,你的身子才会硬朗。”
赵明枝不想硬朗,跟他一样,浑身肌肉硬邦邦的,“世子,我不想喝汤……”
陆沉最近总喜欢看她,看得她莫名其妙,又浑身不自然。
“世子,你看我做什么?”
陆沉坐在炕桌旁看书,歪着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沉静,“赵翡烟,你过来。”
每每他唤她赵翡烟的时候,她都要反应一会儿。
赵明枝走过去,坐在炕桌另一侧。
陆沉拍拍身边的空位,声线低沉,充满了磁性,“坐到这边来。”
赵明枝抿唇,不知道他一副勾人的模样,葫芦里卖着什么药,颤巍巍的走到他身边,局促不安的坐下,“世子,怎么了?”
陆沉将手里的书递给她。
赵明枝不明所以的接过,浑身有些僵,“世子……”
陆沉低眉,长臂将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他胸口,大手绕过她的肩头,握住她的手背。
赵明枝虎躯一震,立时慌了,“世子!”
陆沉性感的薄唇就在她耳侧,吐气低沉,“别动,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看书。”
赵明枝哪有心思看书,耳根子顿时火热,一颗心隆隆如擂鼓,身后是他宽厚结实的胸膛,耳际是他湿热的呼吸,她脸颊一片滚烫,眼神飘忽半天才落到手里的书页上去。
见他确实没有胡乱动手动脚,她心下稍安。
“世子,我们……我们看什么?”
陆沉恍若没看见她的慌乱,低眉,眼神清朗,修长分明的手指指着那书中一段,“看这里。”
赵明枝慌慌张张的看过去。
陆沉看的是一本关于苏城风土人情的书,上头正写着,苏城有一道观,名一念。
“呵呵,这个名字挺有意思的,我还是头一次见有道观的名字叫这个的……”赵明枝扯扯嘴角,身子僵滞的靠在他怀中,浑身上下不得劲儿。
看书就看书,非要这样抱在一起看?
陆沉淡淡的“嗯”了一声,没冷言讽刺她,“继续看。”
赵明枝这段时间最不习惯的,就是陆沉时不时突如其来的温柔。
他脑子里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对她格外客气起来。
客气到让她感觉自己是他养的宠妾而不是正妻。
美男在侧,她定了定神,凝神屏气往下看。
书上说,苏城城郊这个一念道观里面住了个七八十岁的老道人,年年七八十,岁岁七八十,竟没有人见过他生老病死。
但凡人心中有愿,虔诚的去道中烧个香拜个神,就能得偿所愿。
若能有缘碰上那老道人,还能请老道人化解一二,更是百试百灵。
只是那老道人时常云游方外,要想见到老道人,需得天时地利人和,缘分到了才能相见。
苏城将此道观奉为神仙道观,到处传说里面住了个不死的活神仙,名声一起来,那老道人的踪迹就更难寻了,但是,每年还是有不少人专门为了老道人前去道观中烧香,然而能遇见老道人的人却已是寥寥无几。
赵明枝懵懵懂懂看完,她从小就生长在祁京,虽然爱看各种天朗地阔的游记,但看这书中的道观,只觉得猎奇,不觉得有什么别的。
再说,世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去了,别说什么有愿必答的道观,还有人说大燕朝疆域的最南端有一块石头,不能生育的女子摸了就能怀孕,不少女人为了求子都去摸了,摸完以后,十年未曾怀孕生子的老妪,都怀上了孩子,传得神乎其神。
赵明枝看了一会儿,歪了歪头,“世子心中有愿?”
陆沉侧过俊脸,俊逸绝伦的下颌碰了碰赵明枝的额头,“嗯。”
赵明枝心慌意乱的往外动了动身子,脸颊透红,羞恼的皱了皱眉,想从他怀里挣脱开,但他手臂有力,揽着她的腰,让她无法动弹。
她咬了咬唇,“世子想要什么?”
陆沉偏了偏眸光,看向她嫣红的耳尖。
“小红”把她们的对话一一告诉了他。
听到那个梦,他脑子空白了一下,心头犹如被什么重重一击,脸色微变。
那段遭遇,虽被他尘封已久,但他仍旧清楚的记得,当年,在国公府,他与陆清争执,陆清将他踹进池中,是赵明枝第一个小跑着不要命的去找棍子要拉他起来。
她力气小,自己还是个短手短腿的小糯米团子,被他挣扎的力道带了下去。
赵明枝落水以后,岸上看热闹的陆清才慌了神,着急叫人来救。
被救起来之后,她还一直抓住他的手,生怕他没命了,哭着闹着要他跟她走,不准再跟着陆清。
她傻乎乎的,乌黑的柔软发丝湿透了,紧贴着白嫩的额头,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眼巴巴的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的说要保护他,要他长大了嫁给她。
他恼,他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小女孩儿!
陆清不将他当人看,让他穿女装,可他又不是真的女孩儿,他长大成人了,才要娶妻的!
但她傻,什么也不懂,仍旧是一副天真可爱的面孔,圆乎乎小肉脸,婴儿肥格外粉嫩,簇拥在白色兔毛领子里,“你要嫁给我呀,你只能嫁给我,不许嫁给别人哦。”
周遭的大人们都笑话他们了,小糯米团子还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牵着他的手,柔软又霸道的宣誓主权,“你等着,等我长大了来娶你呀。”
他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儿,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压下心底丝丝缕缕的苦涩。
母亲死了以后,就没人再说过要保护他的话,可眼前这个小奶团子,自己都还奶里奶气的,却那么坚定的说,要娶他,要保护他。
他冰冷的心,瞬间融化,只想好好抱抱她,告诉她自己进了侯府以后日子有多艰难。
进了侯府,日子一日比一日黑暗,父亲不喜,大夫人视她如仇雠,他已经活不下去了,想就这么跟着娘亲一起去地狱。
他根本不想要大人们口中的荣华富贵,他只想回到那个破败的小巷子里,和母亲平平淡淡的生活在一起。
但他没有机会对小奶团子一述衷肠,她人小身子弱,说了一会儿话就昏了过去。
镇国公府男主人女主人急得团团转,到处都是关心她的人。
大人们将他抛之脑后。
他落寞的退出去,被陆清捉住,又是一顿毒打。
只是,那一刻,他死死盯着陆清,脑海中浮现某个阳光灿烂的笑脸,心里第一次有了想要活下去的勇气。
第57章 一个月前太子行宫遇刺案,是……
他咬牙忍耐, 被陆清带回侯府,像畜生一样扔在马棚里。
天寒地冻, 夜色浓黑,他拼了命缩在草堆里取暖,想起小奶团子对他说的话,心里暗暗发誓,陆沉,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有朝一日, 长大成人,一定要娶她回家。
“世子?”赵明枝红唇微启,葱白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人越来越奇怪了,怎么总是看着她发呆?
难不成, 他又从她身上看出什么来了?
赵明枝立时一紧, 呼吸都屏住了几分, “世子, 你在想什么?”
陆沉从回忆里挣扎出来,剑眉紧蹙, “你刚刚说什么?”
赵明枝咽了咽口水,瑟缩了一下脖子,“我想问世子心中的愿望是什么……”
正常人谁会看那种神鬼志异的书?
必是心中有所求,却又无法实现, 所以才寄托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他性子怪异, 又深沉内敛不爱与人言, 赵明枝已经做好了他不会回答的准备,却没想,话音刚落, 腰间的手臂微紧,某人温热的呼吸便打在了她脸上。
他用手捏住她的下颌,深沉的视线扫过她的脸,低哑着嗓音,说,“我大概是,想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赵明枝胸口顿时揪紧,“世子,你不是说,几年后,会与我和离,放我回苏城么?”
陆沉嘴角牵出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我改变主意了。”
之前赵明枝死在他剑下,他心中始终无法释怀。
如今却不一样了,有了老道人的法事,赵明枝的魂会渐渐住进赵翡烟的身子里,直到有一天,和赵翡烟融为一体。
他最近日日回府就能看见她,看见她明媚的笑,看见她抱着猫在南窗下读书做女红,看见她和赵明枝越来越像的脸和行为举止,突然觉着,养个替身也不错。
他孤独得太久了。
他也不会活太久,等太子落马,等大燕大局一定,他就去地下陪她,给她赔罪。
他只是卑微的奢望,活着的时候,赵明枝不愿给他的陪伴,赵翡烟能满足他。
如此,他就算死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憾。
赵明枝心里微慌,一时间内心极为复杂,“啊?这?”
这是什么情况啊,话本子里也没写过陆沉这样反复无常的男主角呐!
她话在嘴边,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人说话不算话,可她真要闹起来,她又哪能玩儿得过他?
一个霖儿就已经是她的软肋了。
他要是把赵家那一家子人的性命都用来威胁压迫她,她哪还有翻身的余地?
陆沉放开她,冷眸微眯,“你心里,还有你那表哥?”
身侧一股莫名压迫袭来,男人淡漠又威赫的看着她,赵明枝精神一凛,忙坚定摇头,“没有!我早就不喜欢那个背信弃义的坏男人了!”
说好的私奔,他也没来,说好的对她不离不弃,一到祁京,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这种男人,就是渣滓。
陆沉盯着她气急的小脸看了一会儿,蓦的轻笑一声,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情深义重,“只要你乖乖做我的人,我不会负你。”
他目光太过炙热,清冷的人,笑起来,格外勾人心。
赵明枝脸上云蒸霞蔚,眸子水润的望着他,“世子,你……”
她想问,你难道喜欢上我了?
可瞧着他眼底黑沉的情绪,又不太像那回事儿。
陆沉像是将她玩腻了,神情寡淡的放开她,恢复了以往的冷淡,“听说你做得一手好鱼,什么时候做来让我尝尝鲜。”
赵明枝听到这话,登时噎了一噎,她哪里会做什么鱼?
赵翡烟倒是爱鱼,无鱼不欢,为了吃鱼,还自己修炼了一身做鱼的本事。
眼下听陆沉这话,莫不是又在变着法儿的试探她的身份?
赵明枝干笑两声,“世子,怎么忽然想起来吃鱼了?”
陆沉视线仍在书上,对她多了几分耐心,“只是听说你很会做鱼,就想尝尝你亲手做的东西。”
赵明枝扯开嘴角,礼貌而而不失尴尬的笑了笑,“那……也行!”
“不过,我若是做得好,世子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陆沉掀眸,“嗯?”
赵明枝嘿嘿一笑,主动凑上前去,“世子,我听说祁京雪景很美,玉恒山巍峨,上面还有温泉,我……想出府去透透气。”
陆沉眼神蓦的变冷,“不行。”
赵明枝瘪了瘪嘴角,“为什么。”
陆沉抿唇,不言不语的看她一眼,这人不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俊脸凌然,看着便有些吓人。
赵明枝认怂,“那好,不出府,那我可以去一趟母亲院子里么。”
陆沉听到这儿,合上书卷,眼底高深,莫测的看着她,“哦?你想去看她?”
赵明枝失笑,“那个……我就是听说……听说母亲的生辰快到了。”
陆沉冷眉微拢,脸色有些难看,“在这府里,你不必将她当做母亲,她也不需要做生辰宴。”
赵明枝皱了皱秀眉,有些生气,声音轻软的怒道,“可是我身为世子的妻子,难道连见自己婆母的机会都没有么?我自嫁入侯府,还从未伺候过婆母,这要是被人传出府去,别府的夫人小姐又会怎么在背地里编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