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面。
吴鱼羊可懂事了,大概也知道今日里贵人们一定会上火心烦,特地给准备了槐叶冷淘。
槐叶冷淘正是季节。
清清爽爽的嫩槐叶掐尖擀面,煮熟过凉水,吃的时候拌入各种各样的新鲜面码,味道清香怡人,很能清热解腻。
姚珍珠原本以为自己没什么胃口銥誮,见今日吴鱼羊给准备了七八种面码,倒也略微有了些兴致,每一样都尝了尝,还给李宿配了两三种面条,让他细细品。
一顿饭用完,姚珍珠的心终于不在天上飘了。
李宿见她冷静下来,便自然而然牵着她的手,一起行至庭院里赏月。
三月上旬,春暖还寒,风轻云淡。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如同火烧一般,映衬的整个盛京火光冲天。
落日又大又圆,红得仿佛鲜血,隐约有些不祥之征。
李宿的声音随着晚风,徐徐钻入姚珍珠耳中。
“近来太子行事越发隐秘,尤其今日事发突然,就连散出去的探子都不知个中深浅,只隐约知道今日御林军有所行动,根本不知是太子已掌握九皇叔通敌卖国之证据。”
李宿微微道来:“等我跟二弟在礼部知晓,九皇叔已经下狱,而碧云宫也被封禁,暂且不知端嫔生死。”
姚珍珠微微吸了口冷气,太子这一手果决狠辣,半点没有给九皇子留余地,一出手就要人性命。
李宿听到她的抽气声,唇角泛起冷笑:“贵祖母还说他优柔寡断,不肯动武,依我看,他可一点都不柔弱委婉。”
“只要有人阻挡他登基大业,他一概不留,一概不等,无论九皇子和端嫔在其中究竟做过什么,他都未曾留有余地。”
“一家兄弟,竟冷血致此,毫不顾忌骨肉亲情。”
姚珍珠下意识回握他的手,给他无声的安慰。
李宿低头看了看她,眼中冰雪稍融,语气也略有些缓和。
“莫怕,他现在还要用我,暂时不会动毓庆宫,只是……”
只是这个暂时,恐怕也不久了。
姚珍珠叹了口气:“殿下,实在不行,您就同贵妃娘娘实话实说。”
李宿没应话。
他很清楚,贵妃娘娘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期望,他即便心中的理想同她背道而驰,却也不愿让祖母难受。
如此,只能慢慢筹谋。
李宿低声道:“我会找个合适时机,告诉贵妃娘娘。”
姚珍珠这才安心。
她问:“九皇子会死吗?端嫔娘娘呢?”
李宿抬起头,目光看向天际。
不知从何时起,云层浓密,遮住了天际的星月。
天地之间,一片昏暗。
“太子一开始,就没想让他活着,通敌叛国并非一夕之事,无论证据是否捏造,肯定早就留存。”
“悬崖刺杀一事,他无论如何不好拖延不理,最终还是得有人出来顶罪,以平息宗人府的怒火。”
“通敌叛国本就是死罪,再加上弑父杀君,更是罪加一等,这一次不光九皇叔难逃一死,就连端嫔娘娘也无法平安。”
“恐怕,只有十公主能逃脱出来,往后的日子却也不好过。”
端嫔娘娘膝下一子一女,九皇子已经十八,但十公主却只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孩子。
李锦昶为了脸面和声誉,不会赶尽杀绝,但十公主的未来却也直接断送。
在那些梦里,端嫔害死过她,她冷眼旁观,就看着她孤零零被打死。
姚珍珠不知九皇子是否同端嫔一般,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她此刻亦不会有太多的同情和可怜,但却觉得后背发凉。
唇亡齿寒,古来名言。
李宿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别想了,此事我不好出手,已派人去皇觉寺,端看贵祖母如何决定。”
在此事中,李宿是那个杀侄的侄,是被害者,他又是晚辈,自不好多言。
现在便看贵妃如何而为。
姚珍珠问:“贵妃娘娘会如何?”
李宿垂下眼眸,淡淡说:“贵祖母大抵会让我不要管。”
天家无情,成王败寇。
端嫔在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时,就应该知道这个下场。
在这一场接连不断的政治争斗中,她跟九皇子究竟做过什么,又在李锦昶背后下了怎样的手段,谁也不清楚。
但现在,他们输了。
李宿声音冰冷,就如同冬日的寒冰,让人脊背发凉。
“他开始扫清眼前的障碍,一个一个,直到全部跪倒在他脚下,”李宿道,“或许很快,就会轮到我。”
“我等他来。”
大抵是感受到李宿心情微抑,姚珍珠想了想,很果断地换了话题。
她晃了晃李宿的手,突然说:“殿下,若是以后咱们出了宫,我可以开一间食肆,能赚很多钱。”
李宿微微一顿。
片刻之后他便回过神来,姚珍珠这是以为他心情低落,想着法子安慰他。
李宿垂下眼眸,唇角微压,显得有些可怜委屈。
“难为你了,以后还要靠你。”
他如此样子,以前姚珍珠可从未见过。
“殿下,您别难过,父母儿女之间的缘分,本就不是理所当然,”姚珍珠思忖片刻又说,“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您别担心,到时候食肆经营起来,肯定能宾客盈门,生意红火。”
“珍珠要养我吗?”李宿问。
姚珍珠一瞬斗志昂扬,热血高涨:“我一定可以养好殿下。”
李宿牵着她的手晃了晃,脸上重复笑意:“好,我等着珍珠养。”
被李宿这么一打岔,姚珍珠心中的担忧消散大半,也不再如下午那般彷徨。
李宿见她眉目舒展,便道:“你啊,就安安稳稳在宫里住着,他们总不敢直冲毓庆宫。”
姚珍珠道:“那在外面呢,殿下又当如何?”
李宿淡淡笑笑:“即便要捉拿于我,也不会当众斩杀,他难道还未登基便要杀子?”
姚珍珠另一半心神又有些震荡。
李宿捏了捏她的手:“我现在还是太孙,是被皇祖父亲立,明面上他不敢如何。就算九皇子,他也不会立即斩杀,总要表演一番才会成事。”
姚珍珠叹了口气:“唉,这些事早些结束才好。”
李宿低声道:“快了,我还等珍珠养我。”
姚珍珠未曾想他又提此事,忍不住红了脸:“嗯,我会努力的。”
两个人行行走走,不多时便来到后殿的桃树前。
三月时节,花开正艳。
庭院中唯一的那一棵春桃,正幽幽绽放这春日的明媚。
粉白的花瓣挂满枝头,翩跹飞舞,飘摇若仙。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①
李宿缓缓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比那桃花还要娇艳的女子。
姚珍珠微微仰着头,纤长的脖颈弯出优雅的弧度,那双纯真的眸子中好似有万种风情,让人怦然心动。
这时,一阵微风吹拂,花瓣纷纷扬扬,如雪般飘落。
一朵花瓣打着旋落在姚珍珠的额头,点在她莹白的眉心。
这一刻,李宿只听到自己的心强烈地鼓动着。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扰乱了他的神智。
他微微弯下腰,隔着那一片薄薄的花瓣,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个吻。
那吻是温柔的。
轻轻浅浅,飘摇端方。
那吻也是温热的。
浓浓烈烈,炙热钟情。
姚珍珠眨了下眼睛。
她只觉得有一道神魂从她额头灌入,直达心底。
神魂震荡,矜持不再,坚守碎裂。
姚珍珠仰着头,呆愣愣站在那里,几乎回不过神来。
李宿一吻毕,直起腰背,轻轻扶了一把她纤细的腰肢。
“还是不想等了。”李宿叹息地说。
清风抚来,桃花飞散,春意正浓。
在这个春风和煦的傍晚,李宿亲了她。
告诉她:不想等了。
姚珍珠又眨了眨眼睛,突然一阵热意上涌,烫红了她白皙的脸颊。
心底里有个声音对她呐喊,动摇她的神魂。
她也不想再自欺欺人。
可她真的能迈出那一步吗?
第92章 【二合一】她怎么能做这……
姚珍珠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寝殿的, 也不记得之后李宿跟他说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那晚做了一个迷离而纷乱的梦。
梦里春雨绵绵,牡丹绽放, 雨露滴娇艳。
后来回忆起时,姚珍珠总觉得面红耳赤,心跳如鼓。
她怎么能做这样的梦!
姚珍珠偷偷把这梦藏在心里, 即便连王婉清都不好意思讲。
之后几日,李宿的态度一如往常, 不过在忙碌之余依旧会赶回毓庆宫陪她用膳。
他温和而平淡的态度,让姚珍珠松了口气, 却又有些说不清的失落。
她想问李宿为何亲她,可话到嘴边, 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答案。
在平静得毫无波折的日子里,大抵只有姚珍珠的心波澜壮阔, 思绪纷飞。
而李宿,似乎不觉得自己那日做了多唐突的事。
他依旧会陪她用膳, 用完晚膳也会牵着她的手,在毓庆宫的庭院里散步,同她讲述一整日的经过。
仿佛那个吻不存在。
但每当两人路过花开正艳的桃花树下, 姚珍珠就能看到他专注的眼神,和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他是记得的。
并且牢牢地记在心中, 把那个吻印在灵魂深处。
每当想到这里,姚珍珠就会别开眼神,不敢去看他。
李宿见她开始渐渐有些小女儿娇态, 心里自然也是美的。
不过,虽面上不显,他其实也有点羞赧, 不知那日为何会如此冲动,就如此唐突了佳人。
羞赧虽羞赧,但李宿却不觉后悔。
他甚至心里对自己说:李宿,你这事做得漂亮极了。
就在两个人黏黏糊糊的小儿女心思里,宫里事情如同浪涌一般,一波波朝岸边袭来。
果然如同李宿所言,李锦昶并未直接给九皇子顶罪,反而在早朝时痛哭流涕,愧疚至极,话里话外皆是自己未曾管教好弟弟,以致宗室蒙羞。
然后又说,自己痛心疾首,却不能做无情无义之徒,只暂时扣押九皇子,封端嫔娘娘碧云宫,待到父皇苏醒再做处置。
这一番痛哭流涕,唱念做打,成功笼络了一批文人,近来盛京城中便开始流传一段歌谣。
龙生龙,凤生凤,十子不同德,龙首能称霸。
这歌谣也不知从何处传出,不过两日就唱遍大街小巷,深入人心。
李宿听到这歌谣的时候,正在礼部堂部衙门里跟李宴一起用饭。
他的午饭自然还是姚珍珠做的,切得薄薄的牛肉片跟圆葱一起炒熟,满满当当铺在碧粳米上,上面还摆了一朵用胡萝卜雕刻的迎春花。
这只是其中一份饭,另外两层则有素炒菜心、白切鸡和香酥小黄鱼。
李宴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炫耀一般从食盒里一样样取出午饭,眼睛都看直了。
“皇兄,给我尝尝吧。”李宴忍不住开口。
李宿抬头看了他一眼,推了手边的另一个盒子。
这里面是姚珍珠准备的点心,特地叮嘱她要分给李宴几块,不好吃独食。
食盒里有她近来很热衷烤制的饼干、蛋糕和蛋挞,最近大抵在宫中无趣,又开始做驴打滚和豌豆黄。
林林总总摆了三五样,每一样都小巧可爱,一口就能吃完。
李宴:……
李宴小声说:“小嫂子可真细心。”
别看李宴平日里不言不语的,眼睛可毒辣着,一点都不傻。
无论外人如何看,也无论姚珍珠如今是什么身份,在李宿这里,她的地位绝对不低。
这一句小嫂子不是对姚珍珠的尊重,是对李宿的礼节。
李宿挑眉看他一眼,把食盒又往前推了推:“吃吧。”
李宴倒也不多吃。
他选了一个驴打滚,慢慢吃了起来。
驴打滚里的豆沙的味道香浓,让半日的疲累都消散开来,不再心情烦躁。
李宴那平凡的眉目,也变得柔和起来。
“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想起小时候的故事。”
李宴小时候的日子并不比李宿过得好。
他母亲是侧妃,生下他每两年那边故去,母族娘家也逐渐败落,在东宫简直无人关怀。
李宴低低道:“我至今还记得六岁那一次,老三非说我用墨水泼了他的课业,我便被父王罚跪,一个人跪在奉先殿里。”
奉先殿那哪里是寻常人能进的地方?一个六岁的孩子孤零零跪在里面,得多害怕?
李宿不知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一个幼童面对满殿牌位,只怕惊慌失措,日夜难安。
更何况他还要跪着。
单薄的膝盖被蒲团硌得生疼,却无人替他求情,也无人可以帮他在父王面前说话。
在东宫,他是孤零零一个人。
李宴说去幼时这些磨难,已学会心平气和,他道:“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都要饿死在奉先殿,当时想的是反正母妃早早就走了,我去陪她也好。”
可是,却有另一个也是孤零零的身影,出现在奉先殿。
李宿到底是做兄长的,不忍心看弟弟饿着肚子罚跪,便拐弯抹角找了借口出东宫,给李宿送了些点心过去。
那个时候李宿也才七岁,他在东宫同样不被父亲所喜,只不过母亲是太子妃,虽重病却也并未薨逝,宫人们也还算精心。
那时候带给李宴的一小盒驴打滚,让李宴一直惦记到今日。
“原来我不爱吃点心的,驴打滚黏黏糊糊,更不喜欢,”李宴抬头看向李宿,露出一个羞涩的笑,“现在却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