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刚过头七, 入殓下葬,一般亲眷总要闭门吊丧四十九日再开门。
但公主毕竟不是常人,是流有帝王血脉的金枝玉叶, 她不想给驸马守丧,便不守。
不过她把章宜郡主也带来宫中,倒是颇有些耐人寻味。
姚珍珠见李宿笑得意味深长, 小声问:“今日可也有事?”
李宿帮她把零散的发丝勾入耳后,声音低沉:“很有可能, 你一会儿多吃些。”
吃饱喝足,才好看戏。
姚珍珠乖巧点头:“好, 殿下也多吃些。”
两个人说着话,又陆续有人到场, 李宿同祖母、母妃们见过礼,便同姚珍珠一起落座。
不多时, 长寿公主到。
在场除了几位娘娘,其余东宫妃嫔并李宿等都起身, 李宿还领着姚珍珠一起至花厅处相迎。
刚一行至门口,姚珍珠便看到一个明艳夺目的身影。
因还在孝期,长寿公主并未穿大红粉紫等艳色, 但一席月白吉服,却衬得她皮肤白皙, 薄唇朱红。
耀眼的是她头上那一顶团花冠。
今日太子妃的生辰宴属于家宴,并不需穿大礼服,但长寿公主还是颇为隆重, 戴了一品公主规制的团花冠。
只看婀娜的白玉花瓣缀满花冠,金丝银线妖娆缠绕,绽放出一片霞彩。
寿宁公主本就长相明艳, 如此一打扮,立即让人挪不开眼。
她娉婷立于垂花门边,身后是灿烂的朝阳,通身都散着莹润的光,嘴唇勾着浅笑。
“哟,今儿宿儿来得早。”
寿宁公主根本不搭理旁人,一进来便只对李宿说了一句。
李宿拱手行礼:“姑姑也早。”
寿宁公主柳眉微挑,凤目眼波流转,回头看了一眼缩在她身后的章宜郡主。
“嫣儿,还不快跟你太孙哥哥问安。”
章宜郡主被母亲扯了一把,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在地。
得亏她身后的大宫女扶了一把,要不然定要出丑。
寿宁公主仿佛没瞧见女儿的窘迫,还在道:“你这孩子,原同你太孙哥哥玩得好,怎么竟腼腆上了。”
姚珍珠清晰看到,章宜郡主眼底翻红,低着头紧紧咬着下唇,一句都不肯多说。
她今日的打扮可谓是素净至极。
因是宫宴,不好穿素白,只挑了一抹浅碧色的袄裙,头上也只簪了几朵贝壳珠花,寡淡简洁。
她跟寿宁公主不同,还要给父亲守孝,如此打扮倒是稳妥。
只是她就不该赴宴。
章宜郡主被寿宁公主死死攥着胳膊,手臂上钻心地疼,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就倔强不掉眼泪。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被母亲逼着来的。
李宿皱眉看着寿宁公主,对她突然之间的热络有些明悟,但末了还是看了一眼章宜郡主,只道:“姑姑这一路辛苦,还是里面落座,吃些茶解乏。”
寿宁公主这才放过章宜郡主,往前行了几步,一路进了百禧楼。
剩下章宜郡主立在原地,姚珍珠便道:“郡主殿下,臣妾陪您进去吧。”
章宜郡主抬起头,匆匆看了姚珍珠一眼,末了便点头,跟着她沉默地往里走。
姚珍珠这是第二日见她,上一次自然是太孙弱冠的宫宴,那一日发生了太多事,让章宜郡主一下进入盛京官宦的视野中。
其实她原本就名声在外,毕竟寿宁公主飞扬肆意,美貌无双,又有那么一个文武双全,貌比潘安的驸马,论谁都要羡慕,任谁都要议论。
章宜郡主小小年纪,美貌初露便名满京华。
她的美,轻灵纯洁,芬芳宜人。
如同春日刚刚绽放的迎春,又似耀眼夺目的牡丹,让任何人见了都心生喜悦。
她是寿宁公主的长女,是定国公千金,舅舅是太子,表哥是太孙,她本可以同母亲那般明快肆意,可以快意恩仇,可最终,她只是个盛京中最普通不过的闺秀。
在宫宴那日之后,她脸上的笑也被人夺走,仿佛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到底年纪小,一直顺风顺水长大,不曾见过平静池塘下的淤泥。
姚珍珠扭头看她,见她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动静惹人眼神,心里倒是难得有些怜惜。
但这么多人看着,姚珍珠也不能说更多话,只善意提醒:“今日御膳房定准备美味佳肴,郡主可多品,尝尝这春日的宴席。”
章宜郡主微微一顿,怯生生向姚珍珠看过来。
但见她眉目含笑,那一双漂亮的深邃眼眸晶晶亮亮,目光里只有真诚和清澈。
跟这几日见的人都不一样。
她没有怀疑她、揣测她,不怀好意地审视她,这让章宜郡主略有些放松。
“谢姚良媛。”她小声说。
姚珍珠点头,陪着她进了百禧楼,待众人都坐下,刚刚还略有些热闹的百禧楼里,不知不觉便安静下来。
有寿宁公主这一对母女在,有些话便不好说了。
寿宁公主昂首挺胸,腰背挺拔,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眼神,从小到大,如此看她的人多了去了,她怕过谁?又何曾胆怯过?
百禧楼也不过就安静片刻,之后随着瓜果点心呈了上来,又有教坊司的歌伎过来献唱,百禧楼中便又重复热闹。
姚珍珠的位置刚好在章宜郡主边上,她自己吃得高兴,吃完了榛子吃香橼,吃完了香橼又吃瓜子,嘴上总归没停着。
吃着吃着,她就感觉到身边一道视线。
姚珍珠偏过头,就看到章宜郡主正在看她。
章宜郡主眼睛里有些困惑,似乎是在怀疑她为什么能一直吃,吃得满脸幸福,吃得兴致勃勃。
姚珍珠看了看她,指了一下食盒中的香橼,对她比了个口型。
“好吃。”
章宜郡主眨眨眼睛,几不可查地冲她点点头,然后就立即坐正身体,不再看她。
姚珍珠倒是觉得章宜郡主挺有意思。
随着歌舞声起,主位娘娘们便都到场,几位王爷也携王妃落座,殿中更是热闹非常,觥筹交错。
此时,便只剩太子并太子妃还未到场。
李锦昶从不会让人等太久,也不过一首曲的工夫,外面便传来杨连的唱诵声。
“太子殿下到,太子妃娘娘到。”
随着唱诵,殿中诸人连忙起身,垂眸肃立。
李锦昶轻轻抚着太子妃陈轻稚的手,神情温柔,姿态亲密地一起进入百禧楼中。
两人皆穿玄紫吉服,一个戴白玉冠,一个则戴团花冠,皆是莹白素雅之色。
如此携手而来,可谓是伉俪情深,惹人艳羡。
但百禧楼中的众人却都不约而同看向了寿宁公主。
今日寿宁公主不请自来,头上竟也戴着团花冠,样式比之太子妃娘娘的那一顶还要华丽,让人心中忍不住嘀咕。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
且不管众人心里如何想,太子妃娘娘脸上依旧挂着淡笑,似乎心情极好,对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毫不在意。
待到两人在主位落座,众人才异口同声:“恭迎太子殿下,恭迎太子妃娘娘。”
李锦昶摆手:“都是自家人,快请坐下。”
落座之后,李锦昶也不多废话,直接端起酒杯,示意众人举杯。
他目光缱绻,一直落在身边的太子妃身上。
“孤与太子妃少时相识,多年一直携手同行,可谓是相濡以沫。”
他深情地说:“多年以来,太子妃为孤用尽心思,耗费心力把东宫治理得井井有条,东宫自是一派和睦,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孤很感激,也很惭愧。”
“因国事繁忙,这些年对太子妃多有疏忽,未曾做到曾经的诺言,未曾悉心陪伴,心中无不内疚。”
“今恰逢太子妃生辰,虽不是整寿,孤也想替太子妃庆生,让太子妃高兴高兴。”
这话一出口,太子妃的眼眶便红了,下面那么多太子妃嫔,仿佛也感同身受一般,跟着一起低头抹泪。
可真是夫妻和睦,相敬如宾。
太子说完话,就该太子妃了:“臣妾谢殿下多年来的信任与宽容,能有殿下这般如意郎君,是臣妾的荣幸也是臣妾幸运。”
“时光荏苒,一晃竟似二十载匆匆而过,臣妾心中无不感念,还望以后能同殿下携手共度,白头偕老。”
太子妃这一番话,也实在是真情实意。
如此说完,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道不尽个中深情。
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嘴里都是:“恭贺太子妃娘娘寿辰大喜,吉祥如意,长寿安康。”
这一来一回,殿中气氛更是热络。
众人饮尽杯中酒,太子大手一挥,让宫人上菜。
姚珍珠正期待地等着今日的宴席,想着一会儿要抓紧时间多用一些,在主位之下的副位上,寿宁公主摇曳起身,眉目严肃。
李锦昶离她很近,她刚一动,李锦昶的目光就追随而来。
“寿宁。”他话里有着浓浓的威胁。
“太子哥哥,”寿宁公主眉目含笑,娉婷看向他,“太子哥哥,皇妹有话要说。”
李锦昶刚刚还带着温柔笑容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他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寿宁公主再也不听他一言。
李锦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他咬牙道:“寿宁,今日是你皇嫂大喜的日子,你可莫要不懂规矩。”
寿宁公主柳叶眉轻轻一挑,挑衅似地扫了一眼太子妃,朱唇轻起,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话。
“正是因皇嫂大喜之日,我才要喜上加喜,让嫂嫂高兴高兴。”
要见她冥顽不灵,李锦昶瞥了一眼杨连,让他立即派人把寿宁公主“请”出去。
然而杨连还未来得及动作,就看寿宁公主纤纤玉指一勾,便指向了坐在那愣神的章宜郡主。
“我来给嫂嫂送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不是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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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宁公主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让人好生诧异。
被她突然送了个女儿的太子妃似乎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愣愣坐在那,瞪大眼睛不说话。
倒是李锦昶,横眉冷对,怒斥道:“寿宁,你太不懂规矩了,怎可胡言乱语。”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日子,又是什么地方。”
寿宁公主猛地回头,那双含着泪的眸子看向了李锦昶。
他们兄妹二人只相隔数步,明明不过是转瞬距离,可却又天涯咫尺。
寿宁公主眼眸中的泪终于含不住,看着李锦昶,潸然而下。
“皇兄,怎会如此对我?”
李锦昶心中震荡,竟好似被她摄了心魂那般,催促的话语一句都说不出口。
杨连左看看右看看,急得脑门直出汗。
寿宁公主脸上挂着泪痕,她就那么看着李锦昶,看着他眼眸中的情绪。
欢声笑语、音乐歌舞都停了,百禧楼里似一瞬只剩他们兄妹,只剩这一对从小生长在长信宫的故人。
寿宁公主脸上的泪如冰晶一般滚落,滴滴落在李锦昶心上。
她哭的时候,同孝慈皇后最像。
李锦昶就那么被她哭泣地注视着,他没有挪开眼神,也不曾闪躲胆怯,就那么深切地回视着她。
这一刻,就连风都停了。
两个人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寿宁公主生来便没了母亲,洪恩帝宠爱女儿,却总有无数政事在等他。
他没那么多心力去关注女儿的成长,可作为兄长的李锦昶,却担起了亦父亦兄的责任。
可以说,从李长生牙牙学语,再到她蹒跚学步,都有李锦昶陪伴在身边,不离不弃。
他们在这寂寞深宫里相互扶持,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可如今,却在这大殿之上,在众人面前,几乎都要反目成仇。
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这一瞬间,李锦昶的内心极度挣扎,几乎都要动摇。
难得的,他的眼眸里带出些许脆弱。
就这一个眼神,令寿宁公主眼泪汹涌,越发控制不住自己。
“太子哥哥,你说,我当真是胡言乱语吗?”
李锦昶听着她如泣如诉的声音,看着他哀婉的眼神,突然哑了嗓子。
他的沉默,他眼睛里的动摇,给了寿宁公主最后的一丝安慰。
她低下头,轻轻擦干眼角的泪,再抬头时,又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寿宁公主。
她不再去看李锦昶,反而把目光放到太子妃陈轻稚身上。
“嫂嫂,对不起,皇妹曾瞒了你一件事。”
此话一落,李锦昶脸上端着悲伤面容,却猛地攥紧手心,紧张得几乎都要背过气去。
他紧张,却最终选择相信她,这一次没有多加阻拦,反而放任她继续诉说。
李长生好似明白了他的想法,瞥了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皇兄,长生从小没了娘,是你一直悉心照料,长生才有今日荣华。”
“此番言说,也是不想看皇兄骨肉离散,不想让皇兄被外人非议,才出此下策,倒是让嫂嫂心中不愉,长生先行同嫂嫂告罪。”
寿宁公主一来就胡言乱语,然后又看着太子悲伤哭泣,末了擦干眼泪,又对着太子妃言辞恳切。
整个百禧楼的人都不知道她要唱哪出,却一个比一个看得认真,一个比一个听得仔细。
普天之下,数万之民,都乱不过一个帝王家。
寿宁公主说的是近来盛京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不知有什么人背后挑拨,竟说李锦昶不让章宜郡主嫁与太孙为妃,是因为自己看上了花容月貌的外甥女。
端看那日宫宴时李锦昶的表现,仔细深究,如此揣测倒也在情理之中。
章宜郡主姓郑,不姓李,已不属同宗。
虽暗地里会被人诟病,被人议论有不伦之嫌疑,但他若真破釜沉舟,纳外甥女为妃,倒于礼法无碍。
只是实在不好听罢了。
这些原本李锦昶都没太在意,时间久了,流言自会不攻自破,但他没想到李长生竟是在意的。
李锦昶心中再度泛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