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弟弟跟他母妃的性子一样,沉默寡言,不喜惹事。
去岁恰逢李端要出宫开府,他便也自请出宫。每日只进宫上课,一下课就立即出宫,仿佛宫里沾染了瘟毒一般,令他多待一刻就难受。
兄弟俩渐渐长大,又都是没妈的孩子,这几年关系倒是还可以,平日里能寒暄几句。
“大哥,今日一别,他日不知何时再见,祝大哥一路顺风,身体康泰。”李宴是在场所有皇孙里,唯一敢同李宿说话,也是唯一面露不舍的。
李宿对这个弟弟不算太了解,却也知道他同自己还是有几分情分的,便道:“多谢二弟,你也一样。”
李宴叹了口气。
他为何叹气,李宿很清楚。
若李宿此去再无归来之可能,那么等太子殿下登基,被立为新太子的一定是李端。
一旦李端继承大统,他们这些庶出的哥哥弟弟,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李宴瞥了一眼身边不远的李端,看他脸上挂着舒朗的笑,整个人都是舒心惬意的,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他低下头,用只有兄弟俩才能听到的语气说:“大哥,弟弟希望您能归来。”
只要李宿能归来,一切便能柳暗花明。
李宿没有看他,也没有应话,他只是遥遥看着苍茫广场上蔚蓝的天,看着那随风飘摇的云。
因洪恩帝病重,今日的典仪一切从简。
众人不过在广场上站了小半个时辰,送驾典仪便结束了。
李宿遥遥朝太子、太子妃及各位宫妃一拜,转身上了马车。
姚珍珠的马车跟在李宿之后,她领着自己的两个宫人上了马车,这才算松了口气。
皇帝的仪驾一眼望不到头,轮到姚珍珠马车行驶起来时,又已过了两刻。
车轮咕噜噜,一路晃动前行。
这一次,姚珍珠没掀开车帘,也没有好奇张望这一路的风景。
她垂着眼眸,轻轻抚摸身上那件黑貂大氅,末了道:“殿下有时候还挺可爱的。”
这话当着外人自然不能说,但姚珍珠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从一开始的震惊回过神来,她立即知道李宿要做什么。
宫里人都想知道他如此出宫侍疾,是否痛彻心扉,是否失望难当,但这些情绪李宿都没有。
他甚至有闲心关注自己的诏训是否冷了,并把自己的大氅亲自给她穿上。
这般柔情蜜意,哪里有失意可怜的样子?
姚珍珠差点没笑出声。
“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一定很失望。”姚珍珠道。
听澜正在给她温茶,闻言便笑:“小主也高兴?”
无论李宿为了什么,也无论是不是摆给别人看的,最后的好处却落在她身上。
寒冷冬日里,她披着李宿的大氅,从头到尾都没冻到。
身上暖,心里也暖。
姚珍珠笑了:“高兴的。”
马车的速度并不快,一路跟在洪恩帝的御辇之后,过了许久才终于出了宫。
之后的路途,就在走走停停里度过。
坐马车的过程是很枯燥的,因无法沿途安营扎寨,只能一直住在马车上,饮食起居都很不方便。
前两日的时候姚珍珠还很新鲜,打着车帘看了好久的景,直到官道两侧全部换成一望无际的树林,姚珍珠也不爱看了。
听澜见她无趣,就道:“小主,要不咱们翻手绳吧?”
姚珍珠没玩过这个,她入宫之前一直在挣扎活着,身边只有兄长,两个孩童连吃食都没着落,更不可能去玩花绳。
而入宫之后,她学的是如何伺候人,如何谨守宫规,也没机会学。
现在倒是能跟听澜好好玩一玩。
姚珍珠很聪慧,学得特别快,没多会儿就学会了。
她跟听澜、汤圆三人一口气玩了一上午,等到午膳时还是觉得没尽兴。
不过待马车停下来,她们三个依次更衣,回来就看到御膳房送了午膳过来。
因为路途遥远,膳房不可能变着花样上菜,给端来的菜样式都很简单。
或者说,给毓庆宫这边的菜都很简单。
他们这一趟到底为何,队伍中的贵人都是什么境况,人人心里都清楚。
皇帝陛下病重,一直未曾醒来,全靠太医院用药膳吊着,御膳房不用操心。
他们唯一要伺候的就是太孙殿下和姚诏训,就这还不愿意多费心。
姚珍珠看着端来的白菜豆腐炖锅,微微皱起眉头。
若是平日里,她也爱吃白菜豆腐,姚珍珠几乎没有不爱吃的菜。
可这锅子已经连着吃了三日。
中午一顿,晚上一顿,不带变花样的。
今日御膳房大发善心,里面给加了些绿豆粉,却把稀薄的汤底都吸干,一锅浆浆糊糊,瞧着就没食欲。
除了这个,还有萝卜炖牛腩,八宝烧鸭并一道并不算很新鲜的素菜。
路途上饮食简单,这个姚珍珠知道,却没想到这么简单。
不,不应该说简单,应该是敷衍。
萝卜炖牛腩可能因为是昨夜里炖煮的,此刻老得咬不动,汤汁特别咸,大约抢劫了盐铺,不要钱地往里撒。
八宝烧鸭里的板栗没煮熟,鸭肉上的毛没摘干净,鸭头竟也在锅里,正睁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绿豆眼,悲伤地看着姚珍珠。
姚珍珠:“……”
姚珍珠心想,你别看我,不是我杀的你。
这鸭子这模样,姚珍珠都吃不下去。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做了鬼,还是去吓唬御膳房的大厨吧。
这么叹着气,姚珍珠把自己带的咸鸭蛋取出,敲开一个拌进饭里。
米饭还是碧粳米,倒是能吃饱。
咸鸭蛋是吴鱼羊亲自腌的,用了独门配方,时候刚刚好。
蛋黄橙黄橙黄的,刚一撬开,晶莹的油就流出来,姚珍珠很不舍地把那蛋黄油都倒进碗中。
蛋黄沙沙绵绵,带着一股鲜香,又有浓重的油香味。
靠着这个巴掌大的咸鸭蛋,姚珍珠都能吃下一碗饭。
倒是可惜那些食材了。
姚珍珠这么想着,就着咸鸭蛋吃了一整碗饭,又将就着用御膳房的菜吃了一碗,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她的嘴原来没那么刁,在御膳房的时候因是学徒,学做什么吃什么。
酸果刚开始被人熟悉的时候,她连着吃了一月各种酸果羹汤,梦里都是酸的。
但是到了毓庆宫,她突然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活,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没有人灌输她,也没人会给她白眼。
所以,现在对着做得不够好的鸡鸭鱼肉,她竟也会嫌弃了。
姚珍珠不由叹了口气:“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这么说的吧?”
听澜也没读过书,汤圆就更听不懂了,只能懵懵懂懂道:“好像是,小主真聪明。”
姚珍珠说到这里,感叹道:“殿下特地请了教导姑姑教授课业,听了小半个月,总要学会点什么,要不然白费殿下苦心。”
这么一说,自然又说到李宿身上。
这几日在马车上,姚珍珠基本瞧不见李宿,也就昨日下车更衣时见了一面,姚珍珠给他请了安,李宿点头,就算过去了。
现在想来,李宿是否每日面对这样的膳食?
以他的脾气,怕不会吃吧?
姚珍珠如此想着,从包袱里取出几个鸭蛋,对汤圆道:“你送去给贺公公,说这是我宫里带出来的,殿下要是用不下饭,就让殿下将就着吃。”
“待咱们到了玉泉山庄,我来亲自给殿下侍弄膳食。”
她的手艺,同宫中的大厨也差不了些许,这话说得分外笃定。
汤圆领命,把咸鸭蛋包好下了马车,不多时便回来了。
她手里捧着一个小食盒。
“小主,贺公公说正发愁呢,御厨也不知怎么回事,给殿下准备的都是辛辣之物,多谢小主惦念殿下。”
若是没这下饭的咸鸭蛋,李宿刚被姚珍珠养回来的胃又要遭殃。
汤圆边说着,边打开匣子。
“贺公公说殿下不喜吃瓜果,这个是今日送来的,让小主开开胃。”
姚珍珠一看,却是两个苹果。
御膳房里的人变着花样刁难太孙,却不敢太过克扣他的膳食,御膳不用心,这苹果还是要送的。
但李宿似乎也不是很爱吃。
姚珍珠摸了摸苹果,弯着眼睛笑了:“四个鸭蛋换了两个苹果,咱们赚了。”
毕竟,出宫之后苹果就是稀罕物了。
下午三人又玩了一下午翻花绳。
待到傍晚时分,车队在一处桦树林的避风处停下来。
准备安营扎寨,短暂修整。
算起来,这已经是出宫后的第五日,再过五日,玉泉山庄便要到了。
汤圆跟听澜去取膳了,姚珍珠站在小帐篷前赏景,顺便等她们两人。
姚珍珠怕晚膳准备不周,下马车的时候亲自背着自己的小包袱,远远看着瘦瘦小小,哪里有初为人妻的样子。
人群之中,李宿也瞧见了她。
他想到中午送来的咸鸭蛋,想到那咸香的口感还在唇边,顿了顿,还是往姚珍珠这里走了两步。
然而,只听啪的一声,一道闪着寒光的箭矢便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李宿终究没赶到姚珍珠面前,他脚尖轻点,刚一往后撤退两步,无数黑影便从天而降,眨眼间便包围了还未来得及全部安营扎寨的营帐四周。
营地一下子乱起来,有年轻的黄门不经事,尖着嗓子喊起来。
“有刺客!”
第54章 【二合一】谢谢你没有放……
姚珍珠一下子就愣在那了。
无数黑影从桦树林中窜出, 如同乌鸦一般遮天蔽日,他们手中执剑,闪着寒光冲众人扑来。
刺客来得猝不及防, 但锦衣卫、金吾卫以及太孙禁卫却也反应迅速,一瞬冲杀上前,团团围住刺客。
原本安静的营地一瞬便响起斧钺之声, 叮当作响。
姚珍珠站在帐篷前,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保护皇帝陛下的金吾卫和保护李宿的禁卫皆是忠心耿耿, 他们丝毫不顾自身安危,冲在最前面, 同刺客拼命厮杀。
不过眨眼功夫,血腥味便充斥口鼻之间。
姚珍珠还未来的及用晚膳, 此刻闻到浓重的血味,胃里一阵翻腾。
但她不能就这么站在这里。
即便害怕, 即便腿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站在这里。
可她应该躲到哪里去?
姚珍珠的目光落到了身后的帐篷上。
她站的位置很偏僻, 距离战场很远,距离帐篷也不过十步之遥。
只要十步。
姚珍珠深吸口气,她不敢转身, 只踮着脚尖倒退。
然而她刚退了两步,眼前一道寒光闪过, 一把长剑便破空而来。
姚珍珠心中一紧,她下意识往后一闪,堪堪躲过了袭来的刺客。
但她这一闪, 瞬间失去了平衡。
姚珍珠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往边上一倒,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剧烈的疼痛从后背传来, 姚珍珠却也顾不上疼了。
眼前,寒光再至。
冲到面前来的,是漫天的杀气。
在这瞬间,姚珍珠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右手使劲,整个人往边上滚了一圈,再度躲过了那道寒光。
可这一次,她歪歪斜斜躺在地上,实在已经没了力气。
不远处的战场厮杀激烈,金吾卫拼尽全力,要护卫陛下安然,禁卫人数只金吾卫四成,却也牢牢保护在李宿身边,努力保护太孙殿下。
只有孤孤单单的姚诏训,无人关心,无人守护。
她的宫女不知道去了哪里,姚珍珠努力撑着身体,分神想:她们两个要好好躲着。
大约发现面对的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过来刺杀她的刺客这会儿倒不着急杀她,反而如同逗猫一般,左一剑右一剑,看着她在地上翻滚求生。
姚珍珠从来不是个胆小的人。
哪怕现在她当真害怕,可求生的欲望却压倒一切。
她不能放弃,也不会放弃。
她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好不容易熬过青州大灾,也熬过宫中一次又一次的坎坷,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姚珍珠一边努力翻滚,一边往边上厮杀的战场挪移。
不过三五个来回,她便挪到了厮杀的外围。
在人群之中,姚珍珠看到了李宿肃杀的身影。
他身上干干净净,脸上就没有丝毫血迹,周身仿佛不沾尘烟,可他手上的长剑,却闪着猩红的血色。
他是杀人者,亦是守护者。
姚珍珠手下使力,攥了一把泥土,趁着刺客分神的刹那间,右手一扬,把泥土直接泼洒到对方脸上。
不过喘息之间,她飞快爬起来,冲入战场之中。
“殿下!救命!”
姚珍珠对李宿喊道。
所有事都顾不上了。
她不确定身后之人会不会追来,也不知道那寒冷的剑会不会刺破她的肩膀,她只知道,若她不能赶到李宿身边,她一定会死。
李宿此刻正在厮杀着。
血腥味钻入他的鼻腔,搅乱了他的脑海。
天地之间,一切都混沌。
在他心里,在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字。
杀!
他要杀光左右的敌人,要把他们碎尸万段,要用血洗净天地间的尘埃。
李宿混沌的脑中这么想着,也如此做着。
他自幼习武,武艺高超,一把清风剑在手,仿佛可以斩杀邪祟鬼魅。
就在他杀得痛快,杀得尽兴时,一道带着恳求的熟悉嗓音在耳畔响起。
“殿下!”
有人在呼唤他。
李宿下意识回过头,赤红的眼眸里,有一个仓皇的身影向他扑来。
若是平时,他一定会挥剑斩杀,不会有半分迟疑。
但这一声呼唤,声音实在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