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花甲年纪,他未穿官服,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粗布长衫。
姚珍珠同样不认识他,却知道他身份一定不简单。
果然,他这一起身,李锦昶便下意识往前挪了一步,想要过来搀扶他。
老者摆手,他自己颤颤巍巍走出桌案,一不一定往前走着,脸上不见丝毫喜悦烦忧,似乎很是平静。
他来到大殿中央,肃立在李锦昶面前,认真看着他。
李锦昶被他看了一眼,竟不敢对视,几不可查地挪开了眼眸。
老者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却让李锦昶心里发虚。
他不敢再看。
老者名姜壬,是曾经的太子太傅,是他的启蒙老师,也是大褚名满天下的大儒。
在李锦昶弱冠那一年,老者便上表老迈不堪大任,且太子业已长成,不需他再如何教导,请以致仕。
当时洪恩帝自然不答应,但姜壬态度坚决,几番请辞,最终还是回家养老,不再过问朝政。
他今日特地前来,朝臣本就心中疑惑,现在见他出列,立即便知是因何事。
大多敬仰老先生学问人品的朝臣们,此刻也只得在心中悄悄叹息。
情势所迫,即便是姜老先生也不得不低头。
时也命也。
“殿下,”姜壬开口,“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请以国事为重。”
他就说这一句,便躬身冲李锦昶拱手,李锦昶忙上前一步,扶起了老太傅。
“恩师不必多礼,折煞学生也。”
姜壬再度看向李锦昶,他年纪大了,已经致仕多年,不再过问朝中事。
但他眼不花,心不糊,他很清醒。
姜壬张了张嘴,最终只得一声叹息。
“殿下,祝您前程似锦,锦绣如意。”
“臣只望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姜壬的态度很明显,他不得不出来替学生说句话,作为太子的老师,也算是支持他提前登基。
但对于他本人来说,从心而论,他或许并不那么情愿。
李锦昶的表现就很到位了。
他听到姜壬的话,眼眶泛红,显得异常感动。
“恩师,”李锦昶亲自扶着他坐回椅子上,“恩师,学生定不辜负您多年的悉心教导,不会让您失望。”
姜壬深深叹了口气,却还是点头:“为师信你。”
至此,已有三位重臣出身请太子继位。
第三位身份特殊,他是太子的老师,是国之大儒,太子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于他。
这一番三请三辞,好似已经完美落幕。
姚珍珠自己当然对谁当皇帝并没有那么在乎,但她在乎李宿是什么样的心情。
穿过众人的背影,姚珍珠寻到了李宿的面容。
在一片沉寂之中,李宿安静坐在那,他垂着眼眸,好似依旧在研究杯中酒。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也跟着低头去看碟子里还没来得及吃的椒麻鸡。
此时的李锦昶,心里是喜不自胜的。
但他面上却依旧端着悲天悯人的作态,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诉说着他心底最深的想法。
“无论孤立于何位,都当为国尽心,定当竭力守护大褚山河。”
“孤不会辜负天下苍生,也不会辜负百姓对李氏一族的期望,以三位爱卿所言,孤确实不好再做推辞。”
“孤心中有愧于父皇,此番不孝之举,他日父皇醒来,孤定当负荆请罪,请求父皇原谅。”
李锦昶说着,低头摸了一把眼泪。
“否则,孤心难安。”
这时,礼部侍郎起身,行礼道:“臣请殿下以国为重,提前登基。”
在他身边,兵部左侍郎也起身道:“臣请殿下以国为重,提前登基。”
紧接着,无数人起身,无数声音围绕在李锦昶周围。
热闹非凡,花团锦簇。
亦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李锦昶脸上渐渐有了笑意,他冲众臣摆手,正待开口说话,却被一道尖锐的嗓音打断。
两个素白的身影不顾门外黄门阻拦,硬闯进太极大殿。
“太子哥哥,你要给妹妹做主,夫君死得冤枉。”
李锦昶刚刚扬起的唇角,缓缓垂了下来。
这一场精心布置的大戏,被硬生生砍断在了压轴上。
他皱起眉头,看着一身素缟的寿宁公主,脸色难看至极。
“寿宁,喜庆之日,大殿之上,休要胡闹。”
李锦昶看了一眼身边的杨连,杨连立即吩咐身边人,去把寿宁公主“请”到偏殿落座。
两个高大的黄门一上前,寿宁公主立即哭嚎出声:“太子哥哥,夫君是被人害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您要替我做主啊,太子哥哥!”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刚刚气氛热闹的如同过年,那些面上带笑,极力恭维李锦昶的朝臣们,也都收敛起笑容,默默退了下去。
人群散去,李锦昶垂眸看向自己的亲妹妹。
他们是一母同胞,比任何人都亲密,也比任何人都亲近。
她应当知道,这一天对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但她却偏偏破坏了整个宴会,也破坏了他多年的布置。
李锦昶应该是生气的。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不能对着刚刚丧夫的亲妹发脾气。
李锦昶的目光从妹妹苍白含泪的面容上,落到她身边低头垂泪的少女身上。
那是寿宁公主的女儿,是定国公郑承嘉的长女章宜郡主。
他心中一软,叹了口气:“罢了,你起身说话。”
寿宁公主牵着女儿的手起身,依旧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谢哥哥恩典,有哥哥做主,定能还夫君公道。”
就在此时,一道消瘦的身影突然起身,两三步来到大殿上,利落跪下。
“殿下,臣有事要奏。”
李锦昶眉头一皱,垂眸看向来者。
此人端正跪在大殿之上,面容冷静,气定神闲。
“殿下,定国公早知逃不过被害,提前留有遗书,请以上表。”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
第82章 【二合一】她应该会替他……
出列的官员名唤温溪辞, 官拜御史大夫,是朝堂之上人人惧怕的言官。
若是寻常朝臣,李锦昶大可直说稍后再议, 一旦出列的是言官,李锦昶便不能随意应对。
他只得命人给公主母女赐座,然后对温溪辞温和道:“温大人, 快起来说话,若你真有定国公遗书, 那给刑部和宗人府省了不少事。”
温溪辞却不肯起身。
“陛下,此事兹事体大, 关乎皇室颜面,臣本惶恐。可臣与定国公同窗, 有兄弟情义,不能枉顾他枉死家中, 无处申冤。”
“前思后想,臣原以祖传丹书铁劵为证, 呈定国公遗书于朝堂之上,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臣已然不愧于心。”
这话说得犀利至极, 就连李锦昶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李锦昶不知定国公留了什么样的遗书,但他确实不想遗书在这样的场合被宣读, 只是温溪辞把祖传的丹书铁劵都拿出来,他又动不得他。
李锦昶今日原本心情极好,可谓是意气风发, 先被寿宁公主闹了一场,紧接着温溪辞就拿着什么遗书过来给定国公伸冤,闹得他脸色发沉。
温溪辞就稳稳当当跪在大殿之上, 颇有李锦昶不答应他就不起身的架势。
李锦昶这一辈子,最恨被人威胁。
尤其是这种时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温溪辞没有给他台阶下。
若非他还未坐到背后那把金灿灿的龙椅,他此刻早就甩手走人。
但还不行。
这些年他百般筹谋,九十九步都走过,就差最后这一步。
他不能出任何闪失。
李锦昶深吸口气,瞥了一眼杨彦之。
杨彦之便起身对李锦昶行礼:“殿下,今日乃太孙殿下的弱冠大典,是喜庆日子,当要多办喜事。”
“温大人,”杨彦之又对温溪辞拱手,“我知你同定国公兄弟情深,可也不能不顾体统,在这样的典礼上肆意妄为。”
“今日既是太孙殿下的弱冠大典,不如就好好行大典之礼,明日早朝,咱们再议定国公一案,如何?”
温溪辞还没说话,寿宁公主便柔柔开口:“那明日早朝时,本宫也要到场,夫君留了遗书,为何我全然不知?”
李锦昶道:“定然要请你的,定国公事绕不开你。”
寿宁公主便不再痛哭。
可杨彦之的这一番安抚规劝并无作用,温溪辞还是先给李锦昶行大礼,然后便道:“殿下,定国公之死实在冤枉,其因由也耸人听闻,令人惊骇,臣今日即便豁出身家性命,也要替定国公伸冤。”
李锦昶脸色微变。
温溪辞话里话外,仿佛知道什么,却又遮遮掩掩,不肯一口气说清。
李锦昶那双狭长眼眸微垂着,里面好似有寒光闪烁。
“好,”李锦昶扭头看向李宿,“宿儿,既然温爱卿如此坚定,为你姑父之命,便借你冠礼些许工夫。”
姚珍珠心中直叹气。
好事轮不到李宿,坏事偏要找上他,今日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弱冠生辰,却遇到这样多事端。
这些人,竟无一人顾忌太孙殿下的颜面。
什么大殿,什么高兴,什么喜事。
不过是他们争权夺利的借口。
李宿起身,对李锦昶行礼:“儿臣听父王安排。”
姚珍珠遥遥看他,见他依旧不咸不淡,似乎对这些漠不关心,莫名松了口气。
李锦昶面对儿子的通情达理,脸色略回暖,语气也温和许多:“坐吧,还是宿儿懂事。”
温溪辞依旧跪在地上,李锦昶垂眸看着他,转身回到桌案前坐下,道:“温大人,你今日既要说,那就今日事今日毕,以后朝堂之上,孤不希望再听此事,你可明白?”
温溪辞磕了个头:“是,臣明白。”
李锦昶吃了口茶,啪的一声把茶杯放回桌上:“说罢,咱们且听听,就连皇妹都不知的定国公遗书,到底写了些什么。”
温溪辞直起身来,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却只有坚定。
“殿下,臣是在十日前收到定国公这封遗书的,当时定国公约臣品茶,当场把信封交给臣。”
“臣不知其中是何物,定国公只说过几日臣便会知道这是什么。”
“没过几日,臣就得知定国公死讯,感慨万千,想起这封未拆过的信笺,才知是遗书。”
这么一说,众人便知定国公定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死,提前安排后事。
别看温溪辞只是个官位不高的言官,但言官的嘴最是能说,他这几句下来,把所有人的好奇都勾起来。
大家都很好奇,定国公到底如何身亡?
究竟是意外还是他杀?
温溪辞顿了顿,才从怀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封。
从姚珍珠角度看去,那信封并不厚,薄得仿佛只有一张纸,根本就没有多少分量。
果然,温溪辞从中取出信纸,确实只有一张。
温溪辞低声问李锦昶:“殿下,臣可以读否?”
李锦昶面无表情,只说:“读吧。”
温溪辞深吸口气,这才朗声道:“温兄,见字如晤。我知当你读这封信时,我已魂飞魄散,永远离开人世,迫不得已,我才留下这封遗书,不想让自己冤屈死去。”
温溪辞几度哽咽,声音却依旧清朗。
“温兄,我郑承嘉此生忠君爱国,勤勉为公,无愧朝廷嘱托,也无愧定国公门庭,唯有一事,自我知来,心中如烈火炙烧,日夜煎熬,不能安寝。”
“郑家祖上随高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定国公之门庭,也由此而来,百年不衰,我不甘心就此死去。”
“我知今我实言相告,你定会豁出性命替我伸冤,于情于理,我不应拖累至交好友。”
“但我实在不甘心!”温溪辞的声音陡然拔高。
这一声呐喊,好似从地狱深处而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气。
李锦昶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把茶杯放下。
温溪辞根本不停顿,直接道:“我之所以会死,全因寿宁公主。”
此话一出,大殿中便犹如水滴油锅,炸出满目狼藉。
寿宁公主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温溪辞。
“你胡说!”
她尖声喊道:“你诬蔑本宫!”
寿宁公主猛地起身,这就要扑到温溪辞身上,想要夺下他手中的遗书。
啪!
李锦昶猛地拍了一下桌案,怒喊一声:“寿宁,不得无礼!”
寿宁公主却好似没有听到皇兄的话,依旧扑向温溪辞。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无数雪白的纸片从天空散落,犹如二月飞雪,惹人心惊。
世人皆知寿宁公主十五岁时对定国公世子郑承嘉一见钟情,执意下嫁于他,洪恩帝爱女心切,便立即赐婚,让年轻的寿宁公主早早成了亲。
成亲之后两人琴瑟和鸣,次年便诞育长女,可谓是伉俪情深。
十年前,寿宁公主再度有孕,诞育两人长子,也就是如今的定国公世子。
世子年幼又突逢丧父,这几日已是高烧不退,正在家中休养。
今定国公突然枉死,寿宁公主不顾尊卑几次三番要求彻查,其对定国公的情谊,满朝文武都看在眼中。
但定国公这一封遗书,却告诉他们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他为何笃定自己是被寿宁公主所害?
此时,明明是最要尊卑礼制的太极殿上,却乱成了一锅粥。
“还不去请公主坐下说话?”
李锦昶似乎对这个妹妹毫无办法,只能让杨连去拉开李长生,让她坐下安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