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啊。”方年年压低了声音说,“是遵守规则,利用规则,掌握规则,如果你要突破,最后就改变规则。”
李秀秀茫然,这些对她来说好像有些深奥,“高祖说的吗?”
“不是。”方年年指着自己说:“我说的。”
“好呀,你逗我。”李秀秀扬起小手拍方年年,小脸儿上冒出了红晕。
她们声音明明不大,前侍郎仿佛能听见似的,翘起嘴角说了一声“有趣”,不愧是之前就职于兵部,身上有些功夫。
小二去而复返,一脸愁容,“实在对不住了客官,店中大厨不会做圈子草头。”
别说做了,听都没听过。
“一锭银子都用不出去。”前侍郎遥看京城的方向,整个人透出了落寞和沧桑,即将离别的痛盘踞心头。
他突然站了起来,吓得周围人全都看向他,只见前侍郎猛地双膝跪地,匍匐哭着,“ 呜呼哀哉,此一离开都城不知何时归来,竟然连一口想念的吃食都吃不上嘴。以后路途迢迢,怕是更加难吃到了,呜呼哀哉。”
众人,“……”
方年年,“……”
前侍郎看了眼方年年,“呜呼。”
差役呵斥,“止声。”
前侍郎又看了一眼,“哀哉。”
方年年摇摇头,伸手拿过纸笔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李秀秀好奇,“年年,你在写什么?”
“圈子草头的做法。”方年年说,“前侍郎耳朵好得很,听到我说会做圈子草头了,一眼一眼看着我,是想让我帮忙呢。”
李秀秀茫然地看向前侍郎,她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年年,圈子草头究竟是什么嘛?竟然是高祖喜欢吃的?”
“大肠炒草头,高祖晚年的时候让御厨研制出来的菜。”方年年手上写着,心中想,高祖这是抢她做菜人的生意呢。
还好他知道的不多,没有抢了易牙祖师爷的称号,也没有让后来者无菜可出类拔萃。
高祖晚年口中无味,年纪大了味蕾退化,喜食重口,有一天突发奇想想吃点儿下水,就找了厨子研究着做圈子草头。
后来这道菜在七王之乱时随着御厨流入民间,是高祖期间留存下来的唯有的几道菜之一,成了肥肠爱好者的心头好。据方年年所知,在都城中仅有几家店会做,乡野小菜馆不会做很正常。
圈子就是大肠最末端那截切小段后油炸,就成了一圈一圈外脆内嫩的圈儿。草头呢乃方言,学名叫做苜蓿。苜蓿是一种优良饲料,还叫做金花菜,不知道第一个吃它的人经历了什么。圈子草头浓油赤酱的,肥肠外壳焦脆、内里软嫩,层次分明,暗香涌动,吃一口草头,过了肥肠的香气,与本身的清香交揉杂错,不比肥肠逊色。
写好的纸条稍微晾晾干,方年年就走过去递给小二,“让你家师傅照着这个做,做出来肯定让这位客官满意。”
小二正要接过,跪在地上的前侍郎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抢过了纸条看,边看边点头,“差不离了,照着此做法应该就是圈子草头。让你家师傅做吧,我在这儿等着呢。”
小二连连点头,谢过方年年后拿着纸条走了。
前侍郎笑着看方年年,把那锭银子给她,方年年笑纳了。
“我还以为你会推辞。”前侍郎稀奇。
“一开始我也是这般想的,后来觉得它是我应得的。”方年年捏着银子挥了挥,捏着银子走了回去。
一到柜台那儿,李秀秀就扑过来问,“年年,一锭大银子,我就在我爹那儿见过。”
“现在又见到啦。”
方年年把银子放柜台上,由着李秀秀摸着看。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前侍郎看着她呢,舍不得银锭子?
她摇了摇头,觉得这位前侍郎也是有趣,就为了一道菜,能豁出脸面喊着“呜呼”,就从脸皮的厚度,她相信,不久后他就能从这条官道走回来。
方年年和李秀秀笑闹了一会儿就讨论着学什么点心会显得别致,又适合只是有些基础的李秀秀。方年年想了半天,想到自家娘亲前段时间做了酸奶、熬了黄油,可以用黄油开酥,有了酥皮既可以做蝴蝶酥,又可以做酥皮蛋挞。
学会了开酥,还能做可颂等等。
刚好李秀秀会做枣泥酥,用猪油做水油皮包着油酥,反复擀几次出现千层……烤出来的枣泥酥酥脆甜蜜,就着清茶吃,是很好的茶点,李秀秀还是跟着方年年学的呢。
“蛋挞?蝴蝶酥?”李秀秀从未听过这些名儿,“蝴蝶酥我有些理解,蛋挞是何意呀?”
“做出来你就知道了。”方年年凑到李秀秀耳边,打趣地说:“是不是做给表哥吃呀?”
李秀秀第一反应是羞恼,随即觉得当着好朋友的面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于是小小地点头,发出蚊蚋一样的声音,“嗯。”
“那你可要好好学哟。”
“嗯。”
“都是甜甜的小点,他喜欢吗?”方年年想到一点。
李秀秀眼中泛起一丝不确定,“应该的吧,我做的是一份心意,他会喜欢的。”
方年年点点头,心中不由得想,要是沈宥豫在这儿,肯定是嘴上说不要,手上拿着一个又一个,真是个嗜爱甜食的家伙。
…………
两日后的早晨。
小客栈隔壁客栈,盘桓了数日一无所获的章游飞身上马,他决定回京城一趟,“赛空空”的事情就交给百晓生继续打听。
骏马四蹄交错踏动,带着章游速度极快地远离着驿站一带,不断缩短着与京城的距离。
行至城门,放缓慢行,随着入城的队伍进入巍峨的城门,城门上城防楼是为箭楼,楼上悬挂着三块牌子,分别写着“固守城池”、“盘诘奸细”、“左进右出”。进了城门看到的是外城,城内熙熙攘攘,沿街叫卖的货郎、卖着吃食的固定摊位,脚店上悬挂的幌子迎风展展。
这还是外城,热闹中带着喧哗,是市井人家的烟火气息。再往里,过了宣德楼就是内城,能看到宣德楼正面对着的金明池,现在金明池上冷冷清清的,要是端午来,能看到水上竞渡的激烈,各种水上表演的精彩。
金明池附近,最宣宣赫赫的莫过于三层楼高的樊楼,站在樊楼第三层据说能够看到皇宫内宫女在荡秋千。今上不喜,自登基后就着人封了樊楼三楼,那眺望禁中的紧张神秘只能够从一些老人口中闻听一二。
相较于樊楼,皇宫看起来朴素多了,被高大厚实城墙围住的建筑古拙大气,少了精致繁华,多了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这一日有些特殊。
群臣聚集在文德殿,六位辅政大臣皆在,领着百官“听麻”。
百官小声交流着,猜测着朝中有什么重大调整,是传闻新增一个部门,还是空置许久的尚书省尚书拔擢任命?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新入朝的王阁老女婿周正身上,这位被贬十年的状元回来后只是被圣人恩准入朝听政,还未有任何职位的落实呢。
众人的视线时不时落到了角落里的周正身上,这位也是奇人,被贬期间往往在任上稍微做出点儿起色、拥有了实打实的成绩就会被挪窝,去其它地方就任。一路被人摘桃子到刺史,也算是能力出众。
“宣麻”开始,负责宣麻的章阁老打开圣旨一看,始终耷拉着的眼皮掀起,视线直直地拨开人群落在了周正的身上,“周正上前听诏。”
……
“宣麻”结束,文德殿内有着短暂的沉默,章阁老撑起始终昏昏欲睡的眼皮,耷拉的皮肤仿佛扯出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他看向王阁老王复,“恭喜啊,一门两相,圣人看重,风光无限。”
入阁辅政,位同宰相。
王阁老王复全然没有了在家里面剪断兰花的干脆利索,老态龙钟地歪着身子,好像随时都要摔倒,“圣人眷顾,看得上他是他的造化,但周正年轻,资历尚浅,才德还不足以服众,难当大任。”
周正就在旁边垂手而立,温言立刻躬身说,“圣人厚爱,对我莫大眷顾,正如王仆射所说,我资历尚浅,难以服众,进入内阁、担任辅政大臣何德何能。归家后,我就上表,求陛下宽宥我的无能。”
“哼。”章阁老轻轻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他一走,跟着他的人紧随其后。
偌大的文德殿内空了小半。
其他人上前纷纷道贺,王阁老和周正谦逊推辞,翁婿二人眼神不经意地碰撞到一起,皆从中看到了凝重。“一门两相”听起来富贵至极、圣眷正浓,但身在其中,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这一道旨意如烈火烹油,一下子把二人弄得心中惶惶,各种揣测上意。
第37章 金丝银耳羹 沈宥豫缩紧肚子,心虚地藏……
文德殿外, 穿着灰青色圆领袍、系着黑色布腰带的小内侍在身前搭着手,微微垂着头,趋步走着。在殿门口侯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王、周翁婿二人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七八同僚。
小内侍上前,“王仆射, 官家召见。”
大齐沿袭唐制,设三省六部二十四司, 除此之外另设内阁,有才有德者入。门下、中书以仆射为省主, 为左、右仆射,位同首相, 以左为尊,王阁老担任左仆射, 虚高章阁老半截。尚书省省主尚书虽设而虚其位,自高祖以来就一直虚置, 直接受命内阁,以各部侍郎为辅;各部下又有司,司中以郎中为主, 员外郎为辅。
周正甫一入朝,徘徊几日就被授以兵部侍郎, 官至二品,进入内阁成为辅政大臣,位同次相, 打破内阁长期“六人议事”的局面,可谓是大齐开天辟地第一人。
原兵部侍郎因为张县丞冒名顶替他人姓名参加武举一事墨刑流放,算是正正好好地给周正腾出了位置。
王阁老点了点头, 对女婿说,“你先回家写表自劾。”
接到了任命,上表谦虚推辞是正常程序,圣人估计看都不会看。此次任命跳过了内阁,乃天子亲授,台谏官估计回去的路上就打好了腹稿,明天会有雪片一般的折子搬上天子的御案,不知道多少台谏官摩拳擦掌做好了青史留名的准备。
“是。”周正成了大齐第一人,没有任何骄矜之色,做事做人更加谨慎内敛起来。
王阁老做了个“请”,小内侍弯弯腰,跟在王阁老的身后往明光堂过去。
周正站在文德殿的门口,看着萧萧瑟瑟的殿前广场,忽然觉得有些冷。蒙蒙的天,说不定什么时候要下雨了,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个天怕是要变了。
“宁和兄。”有三个人走来,为首一人看官袍位列郎中,其他两个穿着员外郎的官袍。
周正看过去,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叉手一礼,“琅泽兄,文涛兄,卯问兄。”
交好的十数人同期同榜,同朝为官后各有境遇,现在在朝的也就他们四人了。周正在地方为官期间,与这三人没有断过书信往来,他朝大家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可是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了。
另外三人上前拍了拍他,那抹苦涩他们无法全然理解,但周正被架在火上烤的架势大家都看得出来,言语已经显得单薄。
文德殿不好逗留,他们一同离开,周正过几日才能拿到官印、官袍,正式走马上任,他直接出宫归家。其他人有司职在身,同行一段路就要分开。
一别十年再见,有许多话要说,众人边说边走。周正看到远处一人领着一小厮行来,挺括俊逸、风神卓越,穿着水色圆领袍,腰间围一条牙色腰带,镶嵌着象牙圆扣,简单地佩了一个淡水色的荷包。
等人走近了,周正看到这人眉目朗正、冠玉之姿,一头乌发用青玉冠扣着,不知道是行走匆忙还是不修边幅,一绺发丝跳脱着从冠中出来,垂在鬓角,使此人的端正中多出了几分不羁风流。
这人微微欠身后大步流星地离开,周正等人行礼后直身,那人早就走得没影了,周正依稀记得那人腰间的荷包上,一对儿锦鲤活灵活现。
更要命的是,这人他竟然见过!
在京城外五十里处的小茶馆内,作为小二出现,招待客人时一人的冷漠,穿着葛衣布衫,头发仅仅用一根布条扎着。
周正不动声色,他问,“那位何人?”
曹琅泽说,“淑贵妃之一,圣人第六子,端王。”
周正轻轻地嘶了一下,他刚入京城就耳闻了一些端王的事迹——不学无术、目下无尘、放浪不羁、桀骜不驯,若干字眼之上还要加“圣人爱子”、“贵妃独子”、“太子幼弟”等等,是个金尊玉贵的人儿,外家乃江南巨贾沈家,压根就不缺钱主儿。
沈宥豫走得很快,他刚从明光堂如坐针毡地出来,面对阿父淡淡的呵斥,他垂着头听得头皮发麻,心里哀叹:阿父越发严厉,待他越来越疏离了,偏爱早就给了那些后出来的弟弟。
圣人日理万机,在儿子身上浪费了一刻钟时间已经是极限,看着儿子皮厚的样子,他无奈地挥挥手,沈宥豫就这么出来了。
逃出生天。
出来后沈宥豫就直奔皇后寝宫,拜见母后和阿娘。
进入一道宫门,远远看到一人,沈宥豫佯装抬手擦汗掩面,脚下走得飞快,沈其差点追不上。
“殿下,慢行。”沈其小声喊着。
走出一段路,绝对不会遇到不想见的人时沈宥豫的速度放缓,“事多。”
沈其讨好地笑笑。
“让长史给你物色个浑家,振振你的男子气概。”
沈其一脸委屈。
看看他,七尺大汉,方正大脸,挽起裤腿露出来的“毛裤”比谁都黑,偏偏喜欢做娇儿态,沈宥豫嫌弃地挪开眼睛,怕看多了伤眼睛。
“跟着舅舅学了一身武艺,却不能提前提醒我三哥来了,要你何用,送阿娘宫里面拿扫把吧。”
沈其蔫哒哒,“小的这不是看三殿下离我们远着呢。”
沈宥豫想到了什么后皱眉,“但是他会喊,不顾宫中规矩,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