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其埋头,究竟谁不顾宫中规矩啊,但他不敢说。
三皇子的生母是皇后宫的婢女,一朝受幸,有了身孕、生了儿子,得了封位,但身上脱不了的小家子气。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身微命贱”、“命如蒲草”,儿子跟着自怨自艾,抓着人就喜欢长篇大论地说各种自轻自贱的话。
沈宥豫见到他就头疼,能躲就躲。
一路到了皇后那儿,在避风阳光足的院子里沈宥豫见到了皇后和阿娘。按照《大齐内庭律》,皇后乃所有皇子皇女的母亲,皇子皇女应称自己生母为姐姐。但淑贵妃为特例,从小沈宥豫就喊着她为阿娘,是宠妃没错了。
子凭母贵,沈宥豫看到一身素色的阿娘时,如此想着。
皇后躺在紫楠做的雕花贵妃椅上,身上盖了一条白色狐皮的毯子,里面是水光丝滑的樱草色缎面,贴在身上的感觉犹如小儿的肌肤。她眉眼柔和温婉,长得不是顶漂亮,和明艳的淑贵妃在一块儿长相看起来甚至很平庸。
但她卓尔的气质与众不同,比三月春风还要柔和美好,与淑贵妃不同,她穿着红色滚金边的上衣,苍白的面色在此衬托下都有了几分气色。
“六郎过来,让母亲看看。”
沈宥豫走近,被他阿娘笑着阻止,“这孩子一直在外面野,还不知道身上沾着什么呢,不允许靠近了,就在这儿站着。”
皇后嗔怪,“几月没见孩子,远远地能看见什么,六郎别听你阿娘的,再走近些。”
淑贵妃暗暗地瞪了沈宥豫一眼,沈宥豫无奈地站定,脚下生根一般不动弹了,“儿子一路过来,身上寒,不能过了凉意给母亲。母亲瞧着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儿子放心不少。在外就一直惦念着你的身体,要不有事儿耽误了,我能在中秋前回来。”
“还说呢,中秋不见你回来,你阿父都生气了。”皇后上上下下端详着沈宥豫,那句“都瘦了”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笑着摇摇头,“到底年轻底子好,江南的水又养人,六郎看着很好。”
“都胖了。”当亲娘的嫌弃,觉得儿子身上穿得衣服不合身,崩出了一身的肥肉,伤眼睛。
穿着素色衣裙的淑贵妃人比花艳,走路、行事飒飒有风,她腕子上戴着一个能滴出绿意的镯子,是全身上衣唯一的装点。从使女手上拿过刚好入口的银耳羹,她揭开炖盅看了看,金丝银耳炖得入口即化,浮在汤面上的枸杞红润饱满,瞧着就喜人,厨房里做事很尽心。
沈宥豫下意识缩紧肚子,绝对不承认自己长胖了。
心里面虚得很,腰围粗不粗扎腰带的时候还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宥豫身后,沈其脑袋能埋多低就有多低,看着像煮熟的虾子,那么大一个人呢真是难为他为了憋住笑意弯成这样。主子在方家的日子待得时间不长,却愣是胖了三四斤的肉!
在方家沈宥豫一直穿着方大牛的新衣,方大牛身材高壮,衣服也宽松,沈宥豫穿着还空空落落的。回到家穿着自己的衣服一看,尴尬了,刚合身的衣服紧了……府中长史顿时呆住,连忙唤来了针织坊的女使来,量体裁衣,赶制新衣。
沈宥豫缩着肚子,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的臭丫头,要不是她做饭太好吃了,他能胖成这样?
他抬起头,看到母亲坐在贵妃椅的边缘,手持玉色短柄勺子把小半勺的银耳羹喂到皇后的嘴边。皇后的皮肤瓷白中透着淡青,是不健康的颜色,她柔柔地看着淑贵妃,眼底里流露出小女儿家般的娇蛮,“我不饿。”
“早膳你就吃了一个素馅儿的豆腐皮包子,两口清粥,比昨日还少了一些,补上这么点儿银耳羹不多。”淑贵妃动作看着强迫,其实处处仔细,生恐伤到了皇后。
看到皇后嘴边沾上了一点点羹汤,她拿过柔软的松江棉帕子动作轻轻柔柔地擦着,这份贴心是皇帝从未得到过的、这份仔细是沈宥豫从未体会过的。
皇后如同秀美娇弱刚满月的猫儿,下意识地拿着下巴在淑贵妃的手指上蹭了蹭,“我明明饱了,被你这般喂着都胖了不少。”
“胖点才好呢。”
“胖了你就抱不动了。”
“瞎说,你啊就安心养好身体,我能抱两个你呢。”淑贵妃收起帕子,拿起勺子舀了半勺银耳羹,“再吃点儿。”
皇后削尖如葱的手指握着狐皮毯子的边缘,形状好看的指甲盖上没有半点儿血色,与健康人不同,上面泛着淡淡的青。她整个人向后缩了缩,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娇嗲,“不要嘛。”
“乖。”
皇后可怜地看着淑贵妃,她早已不是二八少女,但在淑贵妃跟前仿佛回到了闺阁时。“就喝一点点。”
淑贵妃无奈地说,“好。”
皇后眼中闪过得逞,嘴边笑意大了许多许多。
对眼前这一幕沈宥豫早就见惯了,他从小到大就看到,阿娘如同长姐一般宠着母亲,母亲甘之如饴地享受着这份关爱,丝毫不顾及身份地位。有时候他觉得,如果母亲没有嫁进帝王家,应该能永远保留闺阁中的娇态,而不是只是在阿娘一个人目前表现出真性情。
皇后出生于颖川王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名士风流的魏晋时期,底蕴深厚。她是家中幼|女,从小受百般呵护,能嫁给当时的秦王、现如今的皇帝,家中长辈看中的不是他的政治资本,而是平庸富贵的前程。
没想到,富贵是真富贵,平庸是假平庸,秦王的野心一点儿也不比他的兄弟少,而且更大、藏得更深。
到最后,图穷匕见,彻底撕去平庸的面孔显露出真实实力的秦王已经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晋王和郑王惊讶过后大笑果然,这才是赵家儿郎、高祖子孙。
郑王转头就绑了王家老小,颖川可还没有彻底在秦王的手里。
过往成了历史中的沙砾,于普通人不过是过去岁月,于王皇后是沉重的背负,王氏一族上下就义,只有那时在她身边的幼弟逃过一劫。
哪怕凤袍加身、母仪天下,这个女人失去了挚爱的亲人,躺在身边的男人还是从未看懂、心深似海的帝王……从娘胎里带来弱症的她自此就断断续续地进着汤药,没有好全过,要不是有淑贵妃拖着她,她早就没了。
今儿个太阳正好,风小,好久没有出来晒过太阳的王皇后享受着清甜时光,听着沈宥豫说着一路的见闻、江南的风景,她笑得很开心。喉咙里淡淡的痒她没有放在心上,轻咳两声却引来淑贵妃的关注,淑贵妃俯身用额头碰了碰皇后的额头,脸上的轻松蓦然收紧,她笑着说,“该回去了,你出来可够久了。”
“才,咳咳,出来一会儿,咳咳。”王皇后忍不住咳嗽了两下,无奈地放松身体,任由自己被柔软的被子裹住,“好吧。”
淑贵妃摸了摸王皇后的手说,“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去花园里转转,重阳节将至,菊花开得很好。”
“咳咳,可说定了。”
“一定。”
大宫女唤来了粗壮有力的太监,直接抬着皇后去了内室,一阵一阵咳嗽声传入沈宥豫的耳朵,他听到阿娘吩咐太医正过来。
成长的记忆里总是如此……
第38章 炙子烤肉 这些东西臭丫头肯定没吃过……
经历多了, 宫人们应对起来井然有序,没有任何忙乱、喧闹,轻巧的脚步中是有条不紊的忙。
沈宥豫来到了偏殿, 淑贵妃身边的大宫女芳杏姑姑伺候他,他和芳杏说说着话,耳朵始终竖着听外面的动静。
皇后的身子一向弱, 稍不注意就有可能酿成大病,以至于缠绵病榻数月, 难怪淑贵妃听到她只是咳嗽两声就如临大敌。
“阿娘怎么穿得那般清素?”沈宥豫放下内造的黑釉盏,上好的雅安露茶味道香而不浓、回味甘甜、入口生津, 点出来的乳白色茶末在黑釉盏的衬托下极是清丽,茶面上似浮着幽幽露水气息, 难怪叫做露茶,垂珠点金的黑釉盏反而屈居次位。
芳杏坐在紫檀长榻旁的圆墩上, 双手自然却规矩地放在腿上,闻言她欠了欠身, 柔声说道:“安南水涝后又遇蝗灾,百姓受苦,圣人念在心中极为不忍。大娘娘与娘娘为后宫表率, 缩减开支,素衣清食, 以金钱慰安南百姓,为圣人分忧。”
沈宥豫点头,“勿要让阿娘清减太过, 身体为重。”
“喏。”芳杏应下。
她是淑贵妃从小用惯的使女,从娘家到后宫就没有分开过,到了年龄淑贵妃要放了芳杏出去嫁人, 当个正头娘子,掌一门中馈。以芳杏的人品相貌、地位才情,就是侍郎夫人也做得,也的确有达官贵人向淑贵妃透了意思。
但芳杏不想嫁人,自己梳了头一辈子留在娘娘身边。
这一晃就是近二十年过去,芳杏从轻灵的小姑娘成了端庄妇人,年龄在变,唯有待淑贵妃的情谊始终未变。
淑贵妃出自江南巨贾沈家,当地有一种说法“龙王宫中缺张玉珠床,江南沈家送一张”,可见富有程度,龙王少的玉珠床沈家随便就能送。沈家还有一重身份,在江湖,称之为魔教,沈家父子行事乖张、性情乖戾,所作所为让正道不耻……
站在偏殿外间,隔着翠色轻纱围幔的沈其努力想着自己听来的,好像是有一次跟着主子进宫,他无意间听到淑贵妃另一位贴身宫人对使女说:娘娘的衣裙一定要轻柔慢洗,暗花织锦妆花缎上的纹样可经不住你们这些粗笨的手捏搓。
妆花缎有“一寸妆花一寸金”的说法,本就名贵异常,更何况是与底色一致的暗花,在阳光下走动,上面的花样若隐若现,如隔着轻雾看花,美得内敛克制。
淑贵妃今日穿的素色衣裙就是如此。
沈其垂眸,神色没有任何改变,沈家有钱,每年送进圣人私库和孝敬给淑贵妃的不知凡几,淑贵妃不用宫中银钱,用自己的私房就能富贵一生。
沈宥豫又和芳杏说了一会儿话,不经意间沈宥豫就被问了一句腰间佩戴的荷包出自哪位姑娘之手,瞧着花样儿真是别致精巧,想必那姑娘是七巧玲珑心肝的人。
沈宥豫正处在自己心里喜欢但不能告诉别人,你问了我就忍不住炫耀的心态,得意着眼角眉梢都挂上了洋洋之意,差点儿脱口而出说出“臭丫头”三个字,话到嘴边他冷不丁地看到芳杏的眼睛,改成了漫不经心地姿态,“府中针线上的人做的,我不是很了解。”
帕子他随身带着不好看,就让长史找了针线上的人做成了荷包,做法巧妙得很,荷包拆了依然是一方帕子。
芳杏笑着说,“还想和这位姑娘讨教一下呢,殿下府中的得意人儿就不讨来宫中了,免得殿下舍不得。”
“手法这么巧妙,是挺舍不得。”沈宥豫用大拇指磨搓着锦鲤,心中转着各种心思,芳杏打问自己的生活肯定是阿娘授意,突然问起了荷包的事儿应该是留意到了漂亮的锦鲤……
它们的确很好看!
容不得芳杏不喜欢!
鱼儿在水中游戏,虽没有半点儿水纹的描绘,但处处能见到水的影子,肯定是臭丫头做的。
沈宥豫非常得意,笑容忍不住就爬上了眼角眉梢,当着芳杏的面微微走神。
芳杏的眼眸动了动,没有出声打扰。
外面有小使女走进来,说是大娘娘服下了药,已经睡下了,娘娘让殿下先用午膳,她过会儿就来和殿下说说话。
沈宥豫提着的一颗心落下,只要皇后没事就好,进宫一趟他肯定是没法说走就走的,一想到要和阿娘单独说话,他就头大,压力不比面对阿父小。
整个宫中,还是母亲最为和善,永远不会板着面孔教训他。
沈宥豫含糊地说,“知道了。”
御膳房的菜送来哪怕有保温提篮护着,饭菜也要凉,而且那些厨子的手艺惯会做表面文章,吃口上远不如皇后宫中的小厨房。小厨房里的厨子都是淑贵妃命人寻来的好手艺人,每天换着花样儿做吃食,就是为了让皇后多进两口。
小厨房距离近,这边吩咐一声,那边没多久就上了饭菜,给六殿下准备的肯定不是清淡的吃食,鱼肉蛋应有尽有,还有温在水中的蔷薇露,青得剔透的窄口小瓶子里装着一两清酒,是让沈宥豫小酌的,可不是畅饮。
芳杏布了两道菜,就在沈宥豫的婉拒中退着离开。高挑的女人嘴角始终含笑,走在围幔外的隔间,轻轻看了一眼,人高马大的沈其就哆嗦了两下、矮了半截。
芳杏柔声说,“伺候好殿下。”
“是,姑姑,小的知道。”沈其忙不迭地应下。
芳杏点点头,轻轻笑容只是挂在嘴角,“那天问你的,你所知的都说了?”
沈其硬着头皮,忍着没有抬手去擦根本不存在的汗,“姑姑,我哪里敢有所隐瞒,说的都是实话,真话,知无不言。”
“殿下从来不挂配饰。”
沈宥豫嫌弃碍事儿,一应配饰都不戴,破天荒的戴了一个荷包,傻子才看不出来有问题,也就沈宥豫自己觉得没事儿。
沈其有苦难言,想劝着主子别戴,咱低调点儿,暗搓搓地说了两遍主子都嫌烦了。这不,他果然要接受芳杏姑姑盘问,真是比江湖里一些专门拷打……不,比刑部大牢里的负责问话的衙差还要可怕。
沈其舔着干燥的上颚,讨好地笑着说,“殿下突然戴了,我也惊讶,应当是府中使女的手艺好吧。”
方姑娘的手艺好,绣上了殿下的心。
芳杏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下次我去府里,那位手艺极佳的绣女给我引见引见,能改了殿下的习惯。”
沈其头皮紧着,他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位玲珑心肝让殿下改了习惯的“绣女”!
偏殿极大,内外间隔着不少距离,芳杏和沈其说话声音小,里面听不见。沈宥豫不喜人伺候吃饭,他一个人盘腿坐在紫檀长塌上,左手搁在懒架儿上,右手拿着檀木筷子把一片肉放到掌心大的小炙子炉上,怡然自得地烤着肉。
炙子炉原本是一块圆形的铁片子,烧红烧烫了烤肉,民间吃法比较朴素。进入宫中,自然不同了,铁片子换成了黑石片,表面有一棱一棱的浅浅凹槽,端上来前就已经烧得滚烫,现在架在小炉上,下面点着橄榄炭,就是持续加热,维持温度。
厨房送来的羊肉、鹿肉,都是上好的部位,提前腌制过,放在小炙子炉上不需多长时间就变了颜色。沈宥豫换了一双玉色的象牙筷子,夹了烤熟的肉蘸了粉料吃,粉料看着颜色红艳,其实不辣不冲,里面有些花生碎末,一口吃,肉香脂香中又有些坚果的香气,实在是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