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茶馆,可不仅仅是卖茶这么单一。
看到方年年持笔,画出来的图案精巧漂亮、新意十足,比之京城老糕点铺子和御膳房出来的花样丝毫不差,沈宥豫还很吃惊。
没想到乡间臭丫头,还有些本事。
“一壶龙井,一碟桂花糕,一些茴香豆。”客人看着挂在墙上的竹牌点餐,要的是今天的主打。
松软的糯米糕上一层嫩黄的果冻状,两层中间点缀了几朵小巧的桂花,果冻层是方年年用石花菜做的,糯米糕中间还有新鲜做的红豆沙,吃起来那是新鲜感成倍增加。
茴香豆就不说了,胡豆做的,嘎嘣脆,下酒最好,喝茶也合适。
沈宥豫一声不吭地走了,接待客人全然没有普通小二的谦卑顺从、一团和气,弄得客人觉得自己才是应该站起来伺候人的那个。
他也的确不会伺候人,端着茶过来,差点儿泼客人一头一脸。
还好武人的身手敏捷在那儿摆着,客人只觉得脑袋上一阵风吹过,一壶滚烫的龙井擦着鼻子放在了桌子上。
客人,“……”
客人对面的女客,“……”
两人对视一眼,未从震惊中缓过来。
“桂花糕,茴香豆。”沈宥豫去而复返,放了两样小点,拍拍手走了。
“好漂亮。”
女客雀跃惊喜,准备指责小二负点责任的话到了嘴边全都成了称赞。
“舍不得吃了。”
“那你摆着看看,哈哈。”男客人笑着说,因为妻子高兴,他一扫刚才被小二慢待的不喜。
妻子嗔怪,眼眸轻动,顾盼有神,“吃了真是可惜。”
她边说可惜,边拿着筷子夹了糕点小口地吃着,眼睛微微睁大,她把咬开的桂花糕放远了一些,看到咬开的口子里有桂花味的红豆沙缓缓流出,模样煞是好看。
“官人快尝尝,这个桂花糕真有心意。”
“被你称赞好的肯定不凡,我来尝尝看。”
客人们品尝新品桂花糕的时候,沈宥豫也在吃。
“怎么样?”笑盈盈地方年年问着。
“还行吧。”沈宥豫口不对心,他都开始吃第二个了。
方年年瘪嘴,真是个心口不一的家伙,从爹爹那儿知道这人受伤了为了躲避贼人才翻进家中的,她不信,就看这悠闲自在的模样,才不像逃命的样子。
爹爹肯定也不信,但肯定用了什么手段让这家伙翻不出花样来。
“把这些花样子给大牛叔。”方年年把一摞纸收拾整齐了递给沈宥豫,待大牛叔把模子做好了就可以开始做喜饼了,县丞于本月下旬嫁女,她要在之前把喜饼准备好了送过去。
沈宥豫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本能上是有些不高兴的,身为皇孙贵胄,就没有人差使他,但身在屋檐子让他识时务者为俊杰。
走之前,再拿一块桂花糕,甜度适中,上层软弹、下层软糯,他一吃就爱上了,不知不觉就吃了许多。
“喂,多吃了扣你工钱!”方年年捏着粉嫩的小拳头在空中挥了两下,一点儿威胁都没有。
沈宥豫向旁边走了一步就让开了,意犹未尽地还想拿一下,心中感慨,臭丫头还有几分本事,等说明了血莲子之事,他可以饶这家人不死,给臭丫头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王府里应该少个厨娘。
和李婶聊天的塔娜看到这一幕有些忧虑,为人母的直觉让她一刻都不想把来历不明的沈宥豫留下,但父女两个联合起来,使她无可奈何。
不行!塔娜心里面想着,晚上睡觉时要和三哥说说,不能留下沈宥豫。
客人走时打包了一盒桂花糕,此去京城还有五十多里路,这些糕点正好合适路上吃着。
茶馆外头停着一辆青色马车并几辆拉箱笼的牛车,留着一把文艺山羊胡的男人扶着妻子上车,他遥遥看着京城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被贬十数载,再回来已是华发早生,再无当年进京时的意气风发。帝都纸醉金迷的风华之下,不知道藏了多少暗潮汹涌,皇帝正值壮年,太子已然长成,还有一众皇子各有千秋,潭水更加深了。
真有种想回身调头,远离是非的冲动。
“官人。”妻子见丈夫久久没有上马车,掀开帘子喊了一声。
“有些感慨。”男人摸着自己的胡须,自嘲地摇摇头。
“别想那许多了,尽快赶路,在城门落锁前到达,父亲母亲盼着我们回去呢,还有孩子们,真是想念。”
“让老师担忧了。”男子上了马车,吩咐随从,“走。”
一行人出发,向着京城而去。
京城离着小茶馆五十多里路,搁在现代大巴车不走高速,四十来分钟就到了,在古代可要两个多时辰,小半天的时间。
长这么大,方年年就去过京城五次,真是掰着手指头数的过来。与京城的居大不易比起来,她更喜欢房子随便盖的乡下,自由自在,尽情奔跑,没有那么多规矩礼仪速度人性。
“错了错了,你会不会削梨子呀?”下午开始做秋梨膏,方年年头疼地看着把好好的大胖秋梨削成奇形怪状的瘦子,“浪费是可耻的。”
沈宥豫按耐着生气,心中默念不和小女子吵架,“不会。”
“你还理直气壮了,动手能力这么差,怎么生活嘛。”方年年赶着沈宥豫离开井边,让他到旁边擦梨丝,这个简单,一看就会了,对吧,
沈宥豫生气地冷了脸,在臭丫头身上他已经破例很多次了。
“我还没有生气呢,你一个干不好活的生气什么!”方年年秀美竖着,指着旁边的凳子让他坐下,“你看,把筷子从梨子的屁股这儿怼进去,然后你拿着在擦子上擦成丝,美丑都无所谓,只要擦成丝流行。”
“事儿真多。”
要不是被喂了药,要不是血莲子被臭丫头吃了,他还没拿到,沈宥豫绝对会一走了之!
那天为了护住血莲子临时起意,把莲子扔进小茶馆,没想到臭丫头竟然把莲子煮了,还吞了下去!
他甩掉了追兵躲在小茶馆墙头看到这一幕,直接傻眼,这丫头难道没有觉察出莲子很硬、颜色太红、口感微苦吗?
就这么给吃了!
血莲子乃当年药王留下来的圣物,当今就留存两颗在世,一颗在历代武林盟主手上相传,一颗在空音寺禁地由十八铜人看守。
他费尽周折才从空音寺禁地中取出血莲子,就这么被臭丫头给吃了。当场气得血气上涌,晕倒在地。
要不是身受重伤,他哪里会晕倒而没有及时阻止臭丫头,又哪里会学卑劣宵小□□去推姑娘家的门,更不会被方家擒住,在这儿当个小二。
一切的根源,都在臭丫头这儿。
沈宥豫生闷气,从小的修养让他做不出对女子凶的做派,只能够气出内伤,方年年啥事儿没有。
方年年快手地削了一个梨子,给沈宥豫点儿甜头,“尝尝看,张爷爷家养的梨子可好吃了,汁多水甜,不比皇帝吃的贡品差。”
沈宥豫嗤笑,“你知道皇帝吃什么梨。”
“对呀,上京送贡品的车队在茶馆歇过脚,他们随身带的品相不好的梨子分了几个给我。”方年年还真不是没见识的乡下野丫头,“偷偷告诉你,贡品的水晶梨味儿是不错,但样子更好看,吃头上还真没有张老汉的秋月梨好吃。”
沈宥豫迟疑了,难不成真这样。
“尝尝哟,你不会失望哒。”
沈宥豫顿了一下,咬了一大口梨子,香甜的果汁来不及包入口中,有一些从嘴角流了出来,更多的是被纳入口中,流入腹腔。
好吃啊。
第6章 粉蒸排骨 本以为是乡野小菜,没想到这……
“好吃吧。”方年年也给自己削了一个,水灵灵的大梨子真的很好吃,这个季节最恰当的水果。
沈宥豫擦了擦下巴,板着脸违心地说,“还行吧。”
“切,在你这儿啥都还行。”方年年翻了个白眼,不理心口不一的家伙,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她算是看透了这人的一点点本质,死傲娇。
沈宥豫看看臭丫头的侧脸,生气嘟嘟的面颊肉肉的,就和水灵灵的梨子一样。
“干活。”方年年快手地削梨皮,一会儿就好了一个放到沈宥豫的跟前,“快点干,今天要弄完一百斤的梨子。”
沈宥豫,“……”
当他什么都没有想,臭丫头就是臭丫头,一点都不可爱。
认命地干活,梨香随着擦丝在空气中浓郁,水甜水甜的,沈宥豫干着活忍不住就拿一个梨子吃。
这男人,对甜食没什么抵抗力啊。
方年年注意到了,她提醒了一句,“别吃太多,小心伤了脾胃。”
沈宥豫吃梨的手一顿,忍着扶额的冲动,他怎么一点儿自控能力都没有,在臭丫头面前原形毕露!
肯定是方大牛喂的药的缘故!
闷头擦丝,沈宥豫一脸的生人勿近。
擦丝这个活儿没有技术含量,很快就能上手,沈宥豫干的不错,干着干着就有些分心,视线忍不住就放在了身边的方年年身上。
方年年穿着嫩绿的衣服,挽着袖子,露出瓷白的小臂,秋日阳光下,莹莹有光。
她天生就带着三分笑意,上翘的粉嫩双唇看起来时时刻刻都在笑着,一双笑盈盈的杏眼,瞧着没有任何忧愁。
和他见过的世家女子完全不同,她率真、活泼,自然、大方,虽然乡野出身,身上丝毫没有粗鄙。
她会画画,字迹娟秀,做的糕点很好吃……
这个乡间小茶馆,越来越奇怪了。
“喂,别吃了,再吃晚饭就吃不下了。”方年年伸手在沈宥豫面前挥了挥,少侠有些呆呀。
沈宥豫拉长了脸,不知不觉竟然又吃了一个!
他不是这样的,身在皇室,警觉乃是镶嵌在骨子里的。
怎么就在方年年跟前屡次失态!
沈宥豫决定挽回颜面,他轻嘲,“乡间粗陋饭食,有何好吃的。我腹中饥饿,拿梨充饥罢了。”
中午的饭塔娜做的,草原民族的粗犷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里,做出来的饭菜自然不够精细,也不够好吃。
“晚饭是年丫头做的。”方大牛脚步很轻,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大牛叔,梨子你来削,我去做第一锅的秋梨膏。”方年年扔下梨子和小刀。
沾着果汁的手在旁边的水盆里洗了洗,随后用围裙擦了擦,弯腰端起盛放梨丝的盆走进了厨房,没有半点儿女儿家的娇气。
在沈宥豫看来,这些都是不够文雅的,女孩子就应该穿着长裙,莲步轻移,裙摆轻动,笑不露齿,轻声满语,含蓄文静……臭丫头那哪儿都没有淑女风范。
他竟然又看着臭丫头发呆!
沈宥豫为自己的行为羞愧。
秋梨膏简单,方年年取用了红枣、麦冬、贝母、百合、罗汉果、冰糖一起做,具有润肺止咳、生津利咽的作用。
砂锅里煮上半个多小时捞梨渣过滤,过滤出来的汤汁继续煮到浓稠。
方年年提着竹铲,汤汁稀稀拉拉落下,已经开始挂壁,这就证明可以出锅了。
她拿来了洗干净蒸好的小巧陶罐,一一装到八分满,等凉了把盖子盖上,封一层牛皮纸、系上一条粗麻绳就能放到货架上销售。
小陶罐是她到乌衣镇一家专门做陶罐的铺子定做的,要求只有一个,圆滚滚的罐身上写“秋梨膏”、角落里一个变体的“方”,要有自家的商标,便于客人记忆。
定做价格很便宜,她算在了秋梨膏的成本上,都没有让秋梨膏贵上多少。
厨房里有块大理石桌面,方年年擦洗干净了就提着秋梨膏在桌子上滴了许多铜板大小的圆,等干透了便是梨膏糖了。
如果有冰箱,放冰箱里冻冻更快。
没有冰箱的古代,只能够将之交给凉意十足的大理石桌面了。
冰鉴可不是他们家此等乡间小茶馆里能有的。
秋梨膏一锅一锅的出,很快就到了饭点的时候,娘亲塔娜已经把食材都处理齐备,方年年只需要做一做便可。
“娘,里脊用生粉抓过了吗?”方年年问着。
“抓过了。”
“粉蒸肉的南瓜没切。”
“这个忘了,我这就弄。”
“阿娘,汤就吃平菇芋艿粉条的吗,要不要放肉沫?”方年年征求着家人的意见,她自己吃什么都无所谓,甚至有些想念泡面、自热小火锅、炸鸡和薯条……
虽然都能自己做,但做出来的始终不是那熟悉的味道。
感谢提前穿越而来的前辈,让后来者的餐桌不至于一贫如洗。
唐以前的历史和她所处的世界一模一样,唐末出了一位姓赵的公子,乃李姓皇族的外孙。
这位流着皇族血脉的世家公子推翻了腐朽衰败的旧王朝,终结了乱世,建立了大齐,提出一系列大胆且实用的政策,自上而下的进行着改革。
丰功伟绩,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于方年年这个后来者而言,高祖皇帝最伟大的事儿就是遍寻作物,丰富百姓的餐桌,在位三十余年,官方与民间从未停止过对美食的探索。
高祖皇帝有许多奇思妙想,早年间推行的政策符合现实需求,到了晚年,政策越发天马行空,脱离实际,民间多有怨言。
最让后人诟病的就是他在位期间没有立太子,鼓励众儿孙努力争取,为以后埋下了隐患。他以为自己能再活五百年,压制儿孙不在话下,但人之寿命有尽,高祖撒手一去,诺大皇朝顿时乱了。
中原大地,七王之乱,死伤无数。辉煌一时的国家陷入战火纷飞中,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
整整七年,战乱才平息。
七王之中最小的皇子坐上大宝之位,也就是现如今的天子,又过十六载,便是如今,再度有盛世之景来临的迹象。
天下和乐,看不出当年的疮痍。
这片古老的土地,自我恢复能力就是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