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 周围好像都是腿,一条条腿成了一根根木桩,筑成了一个大大的笼子, 关进了无助的人。
豆哥儿跟着爹爹去菜市口看过行刑,那边就有一个狭小的木头笼子,一会儿关着人、一会儿关着的人不见了, 积年累月的风霜下,笼子包上了一层黑色, 也许是染上去的鲜血变成了黑色……他看到小小的笼子里关着一个女人,眼睛里空空的, 脸上没有笑容,呆呆地看着天空。
豆哥儿问爹爹, 女人为什么没有表情。
爹爹说,因为害怕、因为麻木。
豆哥儿不懂, 为什么害怕会让人变得麻木。
抱着奶宝缩在椅子下面,看着周围一条一条腿, 豆哥儿忽然就懂了。
“豆哥。”奶宝哭着喊,抽抽哭得鼻子更加堵了,一不小心就吹出一个鼻涕泡泡。
豆哥儿抱着奶宝, 安慰着说:“不怕,等别人出去了, 我们就跟着后面跑。”
“害怕,火。”奶宝说。
豆哥儿没头没脑地说:“爹爹说玩火的小孩子要尿床的。”
“嗯?”奶宝泪眼汪汪地看着豆哥儿。
“大人玩火肯定也会尿床。”
奶宝眨眨眼睛,鼻涕泡泡破了, 糊住了圆润的小鼻头。
豆哥儿嫌弃地咧咧嘴,“尿床可怕,还是火可怕。”
奶宝缩了缩脖子, 怯怯地说:“尿床。”
尿床娘亲会用力打屁股的。
豆哥儿说:“那不就得了,又不是我们玩火的。”
奶宝点头,觉得豆哥说的好对哦,“嗯,不怕了。”
豆哥抱着奶宝,忧虑地看着周围,小小的孩子眼睛中有着与年龄不符合的早熟和聪慧,隔着一条一条腿,他好像看到了火焰腾腾冒出来的浓烟,闻到了浓重的烟味。
没有人顾及到他们两个小小的孩子。
他用力地抱着奶宝,凳子下面狭小的黑暗没有带来任何安全感,心里面很害怕,但他咬着嘴唇不敢哭,不然奶宝会哭得更加厉害的。
长条凳忽然消失,小小的狭小空间荡然无存,豆哥儿慌了,抬起头仓皇地左右看。
“他们在这儿。”
豆哥儿听到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暖暖的。
“你别抱,我来。”
豆哥儿又听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听着令人踏实。
“外面火差不多灭了,有很多浓烟,我们抱着孩子躲舞台后面去。”
“你爹娘呢?”
“我就是看到了爹爹给我打手势。”
“嗯,知道了。”
豆哥儿稍稍反抗了一下,没有太用力,就被搂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中。他仰头就可以看到男人的侧脸,可以看到山岳一般坚挺的侧脸,可以看到清冷坚定的双眸。
“小子,看什么呢!”
豆哥儿瘪瘪嘴,“不准看你吗?”
“不准闹,要是闹就把你扔了。”沈宥豫冷冷地说,他对别人家的小孩没有任何耐心,要不是年年一定要救,他才懒得搭理这两个哭得满脸鼻涕的臭孩子。
豆哥儿说:“哦。”
沈宥豫不去理小毛头,扭头去看方年年,“抓着我的衣服。”
“放心。”方年年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块儿,做了个奇形怪状的手势,“我知道分寸,抓着你的皮袄呢。”
“走了。”
方年年点头,“嗯。”
豆哥儿从男人的肩膀上探出头向后看,看到漂亮俏丽的女孩儿,觉得她真是仙女,是自己见过最最最好看的女人,“姐姐,谢谢你们。”
“小宝贝你很聪明哟。”方年年笑着挤挤眼睛。
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睛里仿佛有光,盈满了天上的月光、幽暗中的烛光、冬日里的阳光……豆哥儿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还太小,词汇量太少,知道的不多。
豆哥儿哼唧了一声,脸颊上慢慢红了起来。
后台就几步路,很快就到。
到了地儿,沈宥豫就把两个孩子扔了下来。
“爹娘,你们没事吧。”方年年连忙问。
烛火下,方奎和塔娜摇头。
他们的神情中有一缕微妙,方年年看出了,没有追问。
“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了?”方年年看向门口的方向。
因为失火,浓烟滚滚,待在室内的人惊慌失措下下意识地向外面跑,后台一地狼藉,儿臂粗的蜡烛倒在地上,幸好没有碰到易燃物,才没有酿成另一场火灾。
方年年赶在爹娘动手前,扶起了地上的蜡烛,沈宥豫从她手上接过来安放在桌子上。
昏暗的后台一下子明亮了不少。
四个大人,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孩子。
塔娜看了一眼小孩,转身拖来一张凳子让他们坐下,还给小的那个擦了擦鼻子。
“潜火兵已经控制住了火情,瓦子里的巡尉正在维持秩序,外面浓烟太大,一片混乱。”方奎看了一眼沈宥豫说:“现在应该好点了吧。”
闻弦歌而知雅意,沈宥豫站出来说:“我出去看看情况。”
方年年说:“注意安全。”
沈宥豫笑着点头,迈步走了出去。
人一走,方年年就走到了爹娘身边,小声地说:“爹,你支他出去干吗?”
“你方才小声说有大龙,我见到了。”方奎无奈地说。
方年年:“……”
方奎:“也就是你想得出来这称呼。”
方年年讪笑,“总不好说别的,他在呢。”
塔娜,“你啊,还没有怎么着,胳臂肘就向外拐。”
“娘。”方年年叫了一声,这么说她可是不依的。
塔娜不说了,远远看到那人,她唏嘘地说:“变了不少。”
“威严更重。”
“毕竟坐在那个位置上快二十年了,今非昔比。”塔娜说。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身先士卒,从未改变。”
塔娜斜睨了丈夫一眼,“你这是想他了?”
“没有!”方奎断然回答,“他御下极严,我年轻时性子不定,当了他的私兵后经常被训,你也是知道的。”
塔娜点头,“这还差不多。”
继而摇头笑着说:“他太自我,从不考虑他人感受,我不喜。”
“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方奎说。
“我知道。”塔娜点头。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年轻时我不知道收敛锋芒,等意识到时已经不同。”方奎感叹,他没有多说,但“功高震主”四个字已经明晃晃从字里行间里透出来了。
当今心深似海,能够隐忍几十年不发,从来不是良善之辈。
怎么会容忍卧榻之侧有危机呢?
方奎不假死逃生,迟早有一天也会像镇国公那样,死得不明不白。假死从来不仅仅是因为当今要强纳塔娜入宫。
方年年沉默地听着,从爹娘点到即止的话语中听出了当年的风云变幻、紧张忐忑。
沈宥豫恰好进来,塔娜和方奎停止了说话,齐齐看向沈宥豫。
沈宥豫说:“人群已经在疏散,过一盏茶的功夫我们就可以离开。”
方奎点头,没有言语。
坐在凳子上的两个小孩子看看这边又转头看看另一边。
奶宝小小声地说:“大人好难懂。”
豆哥儿承认,“对的。”
两个孩子相视一眼,齐齐叹气。
沈宥豫一头雾水,疑惑地看向方年年。
方年年说:“没什么。”
又问,“你爹呢?”
沈宥豫神情出现一瞬间的尴尬,亲爹在这儿,但没办法让亲爹和方奎见面。更加要命的是,方奎和塔娜身份也太敏感了!他不就是喜欢一个人吗,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多复杂的事情?
“在护卫的护送下,已经先行离开。”
“哦哦。”方年年看向爹娘。
方奎说:“我们也走。”
几个人要走,豆哥儿赶紧喊,“我们呢,我们呢。”
方年年笑着说:“放心好了小家伙,我们不会丢下你们的。”
“我不是小家伙,我叫豆哥儿。”
“豆哥儿,你是要抱着,还是自己走?”
豆哥儿奋力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原地蹦跶了两下说:“我自己走。”指了指身边,“奶宝还小,他要抱着。”
奶宝着急地给自己辩解,“我不小,我快、快要三岁了。”
伸出来四根手指,一看不对,飞快收回去一根。
大人们莞尔。
不需要方奎和塔娜动手,沈宥豫上前长臂一捞,就把奶宝捞进了怀里。小脏孩子,他还是挺嫌弃的。
奶宝窝在沈宥豫的怀里,一动都不敢动,可怜巴巴地看着豆哥。
豆哥却没有看向自己的小兄弟,他美滋滋地牵着方年年的手,学着爹爹那样咳咳两声,“姑娘,你多大了?”
方年年错愕,“小毛头,你问啥呢!”
“我叫陈升,今年五岁半,家父就职于御前。你要是年龄与我相差不是太大,就等我几年,等我年满十五,就到家中提亲。”说到这里,豆哥儿扭捏了一下,心中懊恼,自己说的还不够爷们。
方年年,“……”
沈宥豫牙痒痒,想把臭孩子扔出去!
方奎和塔娜笑出了声。
豆哥儿一本正经的,现在的他是认真的,“别看我现在小,已经在看《论语》,给我一些时间,待我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定给姑娘挣来诰命之身。”
方年年觉得自己不能够笑,这是个男人,不,这是个小男人人生中很重要的时刻,她要是笑了,会影响到这个孩子的一生的,说不定变得自卑啊或者偏激成变态。
她心中动了动,笑着说:“可是我年纪很大了,已经十六岁。等你十五时,我已经快三十了。那时,你青年才俊,我半老徐娘,怎么般配。”
“是老了点。”豆哥无奈点头。
方年年,“……”
她也想打孩子了。
豆哥儿叹气,“我应该不会变心的,到时候不嫌弃你老。”
方年年,“……真是谢谢你了。”
“豆哥儿!”刚走出棚子,就有人大喊。
是个抱着女娃娃的男人。
第94章 混水鱼 人类的悲喜从来不是互通的……
那个小女娃娃方年年认识, 准确地说是见过,就是和豆哥儿、奶宝一起吃糖葫芦的小姑娘。
火灾起时一片混乱,小姑娘被自己的家人抱着逃命。在大人的怀里, 小姑娘朝着身后的豆哥儿、奶宝伸手,哭得嗓子都哑了。
抱着小姑娘的男人走了过来,看着安然无恙的豆哥儿和奶宝顿时松了一口气, 随即在方年年他们的注视下表情变得讪讪。
刚才光顾着逃命,把两个孩子给忘记了。
“豆哥儿, 奶宝。”男人喊着。
豆哥儿笑嘻嘻,仿佛没有把以前的舍弃放在心上, 他拍了拍方年年的手,仰起头看着方年年, “我想了想,你年纪还是太大了一些, 与我不合适。你有与我适龄的妹妹吗?我会把对你的关爱放到她的身上的。”
“没有,臭小子!”方年年握着空心拳在豆哥儿的脑袋上捣了一下。
“唉。”豆哥儿遗憾地摇摇头。
真是被一个人小鬼大的毛孩子整得没有脾气了。
方年年摇头。
豆哥儿让沈宥豫把奶宝放下, 自己牵着奶宝的小手手走近了抱着小女娃的男人。豆哥儿身后的百岁辨晃晃悠悠,刚才一通混乱,辫子有些散乱起毛, 反倒是让小家伙看起来气定神闲。
他走到男人身边后,转过后, 笑着朝方年年四人挥挥手。
方年年挥手,“小娃娃别脑子里想那么多有的没有的,你才多大点!”
就想着娶老婆, 考功名,太早熟了吧!方承意这个年纪,还只是知道吃吃睡睡耍赖呢。
豆哥儿拽拽地笑了笑。
方年年摇摇头, 与这个孩子萍水相逢的,言尽于此啦。
就在皮影戏的门口分开,一路向西从西南门出去,方年年家的马车停那边。一路向东,走东北门出去,应该是距离家比较近或者交通工具在那边停着。
空气中弥漫着烧糊的味道,光线黯淡了不少,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热闹,取而代之的是冷寂和压抑。
好像有人在火灾中失去了性命。
还有更多人蒙受了财产的损失。
听着被烟霾分割而变得压抑的哭声,没有人笑得出来。
男人抱着女儿,盯着身前的豆哥儿和奶宝。豆哥儿年纪不大,照顾人来却有模有样,拉着奶宝躲着蹒跚的人群,动作比大人还要细致周到。
“豆哥儿。”男人喊着。
没有得到回应。
男人清了清嗓子,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怕什么?脑海中浮现豆哥儿清凌凌的眸子,男人又觉得心头颤抖,理直气壮的话到嘴边就变得孱弱,“豆哥儿,刚才太乱,我没有及时顾及到你和奶宝。我抱着囡囡刚出去,就准备回来找你们的。但门口堵着的人太多,也没有来得及进来。”
越说越是这么一回事儿,男人有了许多底气。
豆哥儿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声,“哦。”
他转过头,小小的孩子眼中露出促狭,“我不会告诉爹的。”
男人心头狂跳,笑容变得难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