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魔招式新鲜,学武之人见猎心喜,就是中原一点红都不意外,祝红尘只觉得花里胡哨的,武者进益当脚踏实地,万不可投机取巧,否则境界永远止步于此。
楚留香看得兴味盎然,祝红尘转开视线,遇上白衣僧人的目光,他双手合十,清辉洒落他不沾染纤尘的僧衣上,观之如降落凡世历劫的佛子。
“贫僧无花,多谢施主。”
“在下不知谢从何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1]。心若无尘,见善恶皆是佛,心若有尘,佛来也是魔。阿弥陀佛。”
说罢,他跳进了水里。
“哎?”这是楚留香,他万万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无花大师跳了湖。
祝红尘眼神深邃:“大师是去抢救那把无辜的七弦琴了。”
楚留香眨眨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惊叹无花跳湖,还是该说“抢救”二字的贴切。
等中原一点红干净利落地杀了白玉魔,无花大师也抱着琴上来了,他一向素衣白袜,如今素衣变成水淋淋的素衣,白袜化作脏兮兮的白袜,楚留香笑了出来:“无花啊无花,未曾想你也会这般狼狈。”
“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实无尘。[2]”
无花面不改色,浑身上下俱是点尘不惊的超然,至少在祝红尘眼里不那么装模作样,有那么点高僧大师的意思了。
他向祝红尘道谢,也向中原一点红致歉,承诺修好琴后为他们弹奏一曲。
这种不见影的事祝红尘向来不在意,白玉魔已死,她该去柳叶巷找赖老婆子,便向三人告辞离去。
楚留香感叹一句这都是他第二次看祝红尘的背影了,他有预感还不是最后一次,见中原一点红要走,连忙拉住他打听祝红尘的事。
中原一点红淡淡地说:“楚留香轻功独步天下,你想知道,难道不能追上去问她?”
楚留香有些尴尬,他摸摸鼻子,苦笑:“祝姑娘待人彬彬有礼,不远不近,今日为红兄一反常态……”
一个女人若为了一个男人例外,很难让别人不多想,楚留香就想了很多。
中原一点红沉默片刻,摇头:“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懂祝红尘的想法,三次暗杀失利后,首领命令他杀了祝红尘,中原一点红是天下要价最高的杀手,丢了三单是多么大的损失,自古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无所谓,反正钱不在他手上,首领却受不了。
纵横江湖数年,和人交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能让他在十招内落败的同龄人几乎没有,祝红尘还比他年轻几岁,不可思议的是她放过了他,今天还维护他。
他们不知道从一个风气甚好的江湖来到一个重男轻女的江湖是怎样的痛苦,类比一下就是将死旅人步履蹒跚地走在广袤无垠的大漠中。
后来遇上了温文尔雅的花家六公子,遇上了颇有骨气的中原一点红,她才稍稍安慰自己江湖上还是有正常人的,一如沙漠旅人在累死前见到绿洲,不由得感叹:这光,这水!绝非夸张。
所以为一个不那么讨厌的人说上一句话,在祝红尘看来再正常不过。
她从赖老婆子那里问到了消息,一般来说医者不宜透露病人消息,赖老婆子不算,她一见到钱,嘴就开了。
根据她提供的线索,祝红尘找到了牡丹坊最大的青楼醉梦楼,雇主就住在这里,不叫季姑娘,叫红嫣,她曾经是醉梦楼最美的花魁,如今是一个琵琶女,祝红尘在她房间留书一封,约她老地方一叙。
所谓老地方就是红嫣给她留了靶子和银票的房间,果不其然第二天辰时红嫣戴着斗笠风尘仆仆来了。
她又惊又怕,这杀手是怎么找上她的?她不出面就是怕杀手失败反而让石观音知道自己找人杀她给自己招灾,不过都被找到了,那也没什好怕的,来就来,她早就活够了。
一开始祝红尘略微出神,察觉到红嫣的警觉才回神,祝红尘解释一番自己没有恶意,红嫣并不相信,连她倒的水都不喝,还语气坚定地表示该她的一个子都不会少。
根本没法交流。
她叹息:“不瞒姑娘,我杀人,要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理由,银子不行。”
这话不作假,她的师父因为冲动与人动手间接导致同胞妹妹自杀,师父为此痛不欲生,远走他乡,纵然失去记忆,也一遍遍教导她寻人拔刀前三思而后行,要思虑周全,不要错杀好人,更不要终生遗憾。
杀史天王前,花姑妈说不能让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更何况史天王的确无恶不作,所以她出手了。
红嫣隔着眼前面纱,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神色几番变换,最后长舒一口气,“七年前,我还是花魁,结识一个江湖公子,我们两情相悦,他答应二月二那天为我赎身。”
“二月二,下了很大的雪,我从雪落等到雪化,没有等到他,也死了心,一个月后来了一个很美的女人,她说‘也不是很美,凭什么他一心念着你’,然后对我做了这种事。”
红嫣抬头,摘了斗笠,从对面姑娘清澈眼底看到了自己的丑陋,也看到了她的面不改色,红嫣惨笑:“江湖人就是江湖人。”
心肠就是狠,她不说祝红尘也能意会。
祝红尘张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她其实猜到了,从花魁到琵琶女,戴着斗笠不曾见人,甚至这五万两银子是怎么赚到的她都心里有数。
她和田大老板的事,她自觉不要探究的好。
红嫣恢复平静,戴上斗笠:“五万两定金,事成之后我会再给你五万两。”
想到老乞丐战战兢兢,讳莫如深吐露出来的女魔头,祝红尘眼眸一暗,“不用,五万两就够了。”
红嫣惊讶:“你杀史天王还有那个白云生都是十万两。”
祝红尘勾唇:“她石观音还不值十万两,姑娘放心,若你所言属实,三个月内,我必让你看到她的人头。”
红嫣神色难辨,点点头,作势要走。祝红尘叫住她,问她是否能说说那位江湖公子的名字长相,红嫣一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溢出来,一五一十的说了,最后加上一句若是真能救他,不必和他说她的事。
祝红尘好好答应了,声音平静请她往床后站一站。话音刚落,拍门声不客气地响起,红嫣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听她的话躲了起来。
两扇门倒在地上,江湖人一拥而入,合围起来,不由分说出手就是杀招。
剑、刀、斧、锤、狼牙棒,密不透风,单拎出来武功将将算得上一流,配合到一起截杀一个超一流高手也不在话下。
这便是六分半堂拿出六分半力气为帮众出头的作风了。
祝红尘未曾出刀,她的手往桌子上一按,身体没有重量似的飘起来,身下圆桌在五种武器重击之下四分五裂,她旋转一圈,踢到五人身上的力道重逾千斤,他们没有半分反击之力倒飞出去,其中一人甚至砸穿了墙。
墙撞穿了,也就是说她可以看到隔壁,隔壁也能看到她。
墙那边了个侧坐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只穿着雪白里衣,还有四个容貌秀美的女人,一个蹲在他身前给他修剪脚指甲,一个捧着干净衣服安静侍立,一个正为他梳理长发,最后一个细致地为他修理手指甲。
他身边是一道屏风,屏风后隐隐可见水汽,房间中还有未散去的茉莉花香味。
祝红尘心中复杂,她来回奔波,兼之被六分半堂盯上,还没有好好泡在热水里放松,也没有用木槿花汁细细洗过头发,不过是草草了事。四个姑娘她认识两个,去找红嫣时见过,济南城艳名在外的名妓。
“你在看什么?”
少年眼睛睁开,声音就和墙刚被撞开,女人们惊呼时让她们继续的声音如出一辙。
祝红尘:“我在想都是出来混江湖的,你也太优秀了。”
第6章 沙漠之行(1) 一家之言
对于优秀这个评价,白衣少年不置可否,淡淡地说:“外面还有人。”
祝红尘:“我先打发了他,再来补这堵墙。”
她飞出窗外,远远地站了一个高大伟岸的男人持弓瞄准她,正是六分半堂十堂主鲁三箭,若是目标意图逃跑,那么就由他补上致命一击。
待注意到她身后没有追杀的身影,鲁三箭目光一沉,箭矢破空而去,算准祝红尘在空中来不及闪避他巨箭将军的箭。
江湖人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两个成名绝技,但见那一箭内有乾坤,从箭头分出两簇来,疾取祝红尘要害,几丈距离转瞬拉近。
鲁三箭冷冷一笑,似乎已经看到她死后青黑的脸,从一开始她刺杀史天王就注定不得善终,更别说还踩着六分半堂的脸扬名,聪明点的加入金风细雨楼寻求庇护或许能保住一条命,可惜年轻气盛,不是那么聪明。
任是武功再高明的人也无法下冲时停下,无论左右都会撞上箭头分出来的箭簇,仓促后退箭头会先一步追上。
祝红尘没有这个顾虑,她也没打算停,看上去仿佛硬生生往箭上撞一般。
西门吹雪已穿戴整齐站在窗前,看她如何破局,在她身形诡异消失的瞬间,他一贯冷淡的眼神闪过奇异的光彩。
下一秒祝红尘已经站在了鲁三箭身后,背对着他,手上轻轻一甩,从弯刀上飞溅出的血液洒落在泥土中。
鲁三箭冷笑的表情僵硬在脸上,一串血珠从他脖子飞溅出来,影子在墙上演绎一场无声的皮影,甚是可怕。
伤口若是开在脖颈前的动脉,那他一定会死,若是再深一寸,他也一定会死,然而两种情况都不是。
他还活着。
恐惧却几乎杀死了他。
因为造成这一切的人还站在他身后。
“我今日不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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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红尘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飞了回去,红嫣走了,那几个被她踢成重伤的江湖人也不在了,祝红尘蹲在大洞旁边,在花钱赔偿和自己补中选择了前者。
西门吹雪站在洞边良久,突然问:“这一招叫什么名字?”
祝红尘:“它该有个名字?”
西门吹雪肃然:“它当然该有个名字。”
若说天下第一剑客,是个江湖人都会说是薛衣人,若论起天下最强的剑招,无可争议是白云城城主叶孤城的天外飞仙,至于为什么天下最强剑招的主人不是天下第一剑客,是因为薛衣人是前辈,叶孤城是后辈,两人没有交手记录。
即便如此,天外飞仙仍被誉为破无可破的剑招。
此招居高而击,剑势辉煌迅疾,绝顶剑法与绝妙轻功的融合,无瑕无垢,随心所欲,仅仅是看收集而来的消息,西门吹雪就不胜心向往之。
那一幕与天外飞仙极为相似,同样居高临下,光芒璀璨,其身法之快,以西门吹雪如今的眼力竟然无法捕捉到她的行动轨迹。
祝红尘喜欢别人称赞她的武功,因为那是她师门传给她的。
她说了名字给他听。
西门吹雪点头,随即一本正经地问:“你要沐浴吗?”
祝红尘:“……”
祝红尘:“???”
她纠结地看过去,西门吹雪冷淡地看回来,祝红尘福至心灵,这白衣少年看穿她对于他有漂亮姑娘服侍沐浴的羡慕了,她笑着回答:“四位济南城最美的姑娘,我可付不起钱。”
西门吹雪:“我包下她们一天。”
意思就是说服侍完他沐浴,还可以服侍她,他付过钱,他请。
祝红尘沉默片刻,说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四位美丽的姑娘,一个依照祝红尘的话取她留在大通钱庄后院的衣服,另外三位准备澡豆花瓣热水,根据她的需求把洗头的茉莉花汁换成木槿花汁。
小二给她和西门吹雪换了房间,看到墙上的洞时也没有说什么,只要别在客房里杀人那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祝红尘先洗了头发,她的头发很长,一个人洗要很久,那她也没有叫人帮忙的意思,毕竟头这个部位至关重要,暴露在人手下简直是蠢。洗好后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桶,没叫人添热水,水冷了再用内力加热,多大点事,泡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叫小二收拾屋子。
她站在楼上往下看,白衣少年端坐着,手边一柄乌鞘长剑,他白衣胜雪,背脊挺直像皑皑雪松。
江湖不怎么安定,祝红尘现下还得罪了人,她知道自己处在六分半堂的监视之下,难保不会出现洗着澡一群人冲进来的情况,白衣少年也正是看穿这一点,所谓请她沐浴不是让四个美人服侍,而是他本人待在附近,令宵小不敢擅动。
一坐大半个时辰,真信者啊。
祝红尘发现了个值得交的朋友,表情立刻飞扬了起来,楼梯也不走了,从二楼上飘下来,与此同时,白衣少年放下茶杯,拿起手边造型奇古的长剑起身。
“天晚了,你还要出门?”
“我要杀一个人。”
“谁?”
“白玉魔。”
“那你来晚了,一个时辰前,他就死了,城外大明湖,现在去还能看到尸体。”
西门吹雪霍然转身,看到她时眼底闪过难以捕捉的错愕,白底蓝边,金玉琳琅,无袖长裙,异域风格扑面而来,他垂了垂眸,抬起时恢复往日的平静无波。
“是谁杀了他?”
“中原一点红,”祝红尘坐了下来,也招呼着他坐下,“反正人都死了,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杀他吗?”
“赵月、柳如意、紫燕……”
他面无表情开始报名字,祝红尘结合一下楚留香的科普,猜测这都是十余年前姑苏虎丘遇害的姑娘,求证后,她想的果然没错。
“她们中有你的亲戚。”
“没有。”
“有你的……”祝红尘想说心上人,又觉得冒犯,一时间语塞。
西门吹雪不等她说完,问:“无耻之尤,杀之还需要理由?”
祝红尘一怔,笑道:“你说得对。”
西门吹雪:“你要去大漠杀石观音?”
内力深厚之人,便是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隔壁呼吸声,更何况交谈之声,他听完了前因后果,便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