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寒声是被“锵锵”的金戈交击声吵醒的,当他摆脱沉重的困意, 从昏沉中醒来,只看到林晚的脖子上有一滴汗在慢慢滑落漆黑的发间。
纪寒声的呼吸一滞, 喉头动了动, 偏开头去。
透过林晚的后脑勺, 纪寒声看到了乌鹫巨大的翅膀和冰冷尖锐的嘴尖在阳光下反射着漆黑的光芒,也看到了林晚艰难挥动的剑。
一只乌鹫用自己巨大的翅膀朝林晚拍过来,林晚笨拙地舞动剑尖去刺,一刺没刺中, 林晚只好用自己的手臂挡了一下,好让对方因为攻击在自己身上而被防具弹走。
纪寒声动了动手,才想起自己手脚皆被死死束缚, 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进行还击——这也是囚崖的本来目的。
束缚住人的手脚和身上灵力, 吊在悬崖上, 以大风侵之,以妖兽啄之,这本来就是置人于死地。
如果这都不死,那才能叫老天都舍不得他死。
他当然是该死的, 只可惜他这样被人厌弃的卑贱的人,也有人肯怜惜他,愿意为他来这里受苦,愿意在妖兽的嘴里举起娇弱无力的手为他一战。
纪寒声看着自己身前奋力战斗到大汗淋漓的人。
这个被他赶着去和妖兽打了一架也会哭的人,现在却在勇敢地抓着剑为了保护他和一群可怕的怪物战斗。
她总是那么笨,学那么简单的剑招也要教很多遍,还和他抱怨说他教的太快了,说都是他的错。
天知道他已经尽他最大的力放慢教学速度了,饮雪山庄那些学剑的,他还没见过谁学一招剑光是记招式就要花两三天的。
也就是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他才总是假装她学得也没那么差。
他当时总是在心里怪她学得太慢了,怪她真的太笨了,怪她不争气,连和低级血魔打一架都要哭半天,女孩子整天哭哭啼啼做什么呢,打架有什么好害怕的,坚强一点不好吗?
现在他后悔了。
她笨一点有什么关系呢,要是再胆小一点就好了。
好过她现在敢傻乎乎地战胜自己的恐惧,为他挥剑和她最讨厌最害怕的怪鸟妖兽战斗。
她不是最讨厌打架的吗?
怎么不再软弱一点呢。
为他这样的人,她又是何必,他不值得……纪寒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纪寒声舔了舔自己干涩开裂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道:“让你好好学剑你不肯学,还天天想方设法地逃课,现在知道后悔了吧——别刺翅尖和羽毛,看准它的翅根柔软处,那里的防御最弱,先别打,让它靠近一点,等它扇翅膀的时候,直接刺过去。”
林晚这才知道纪寒声已经醒来了。
她不敢回头,也没有功夫去还嘴,只是默默咬着唇变了攻势,瞄准时间将剑尖刺入面前这只乌鹫的腋下。
“噶——”乌鹫痛苦地怪叫一声,一侧的翅膀软了下去,另一边巨大的翅膀徒劳地扑腾了两下,就再也无力扑腾,身子直直向下坠去。
林晚目光往下瞥了一眼,不合时宜地感叹了一句:“这鸟的翅根应该挺嫩的吧,这么掉下去可惜了。这崖下这么深,也不知能不能去下面捡。”
说完还啧了一声。
纪寒声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了,这就是她,这就是林晚。
林晚鼻尖上有一滴汗朝着眼角流了下来,她又照着纪寒声教的法子刺落了一只乌鹫,才用手背蹭了一下汗,不满地用后脑勺在纪寒声额头上撞了一下:“我都这样了,你还笑!”
纪寒声的笑声停了,肩膀却剧烈抖动起来。
林晚知道他还在笑话自己,气得又用后脑勺在他脸上撞了一下:“我馋个翅根怎么了,不准笑!”
纪寒声的胸腔微微震动着,过了一会儿才认真道:“你说得对,看见鸟想吃翅根很正常。等我下去了,就替你去下面捡乌鹫。”
林晚轻轻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要是捡不到也没关系。”纪寒声顿了顿又说,“那些妖兽肉肯定也不新鲜了,到时候我亲自给你打一些来吃。”
又有乌鹫飞来了,林晚一边奋力用剑刺这些乌鹫的翅根,一边惊喜地和确认:“你说真的吗?你不是一直说你的弓箭是你最心爱的宝贝,不肯让它屈尊用来给我射妖兽吃吗?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纪寒声目光越过她被湿发粘着的嫩白的耳根,默默看着前方落下去的乌鹫,没有解释。
林晚没有等到他的确认,却以为他是想后悔了,等打完这一波乌鹫,她气喘吁吁地艰难扭过脖子,头发蹭在纪寒声的脸上,带来奇特的凉意,她睁大眼睛不服气地盯着纪寒声:“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想反悔?”
“我告诉你啊,我已经记下来了,你反悔也没用。要是你反悔,我就,我就……”林晚想来想去没找到什么好的威胁他的法子,最后只能憋屈地弱弱威胁道:“那我以后就再也不听你的话了。”
纪寒声一直盯着她耳畔一绺翘起的碎发看,手心发痒,很有想把那一绺头发替她别开的冲动,闻言他不由失笑。
他认真地盯着林晚的眼睛,黑目沉沉像是倒映着深海。
“我不反悔。”他说,“我下定决心的事,从不反悔。”
林晚大松了一口气,立马高兴地把脸扭回去,为此用力到面目狰狞也不在意。
“那就好。”林晚手往后慢慢移动蓄力,等一只乌鹫飞得很近了,才持剑迅速刺入一只乌鹫的翅根,然后飞快抽剑出来。
那乌鹫无力地在原地扑腾了两下,甚至尝试用嘴攻击林晚,但是撞在林晚脸上,只是徒劳地被反弹出去,最后失去力量直直朝下坠落。
林晚再次默默可惜它这一身肉,忍不住和纪寒声唠叨:“这么多肉,太可惜了。听说这些妖兽的尸体都很耐放,死后几年都不会腐烂,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崖底下找找吧,这么好的肉,到时候刷点蜂蜜再撒上孜然和辣椒,烤着吃多香啊。”
“到时候我给你烤鸟翅膀吃。”
“虽然我烤肉的技术不怎么好,但是这些妖兽肉质好,怎么烤的不会难吃的,你到时候不要嫌弃卖相不好不肯吃噢。”
纪寒声一直含笑听着她说,等听到这里,他才打断道:“不必。”
“嗯?”林晚愣了一下。
“我会烤。”纪寒声说,“我烤给你吃。”
“真的吗?”林晚受宠若惊。
甚至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太阳。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纪寒声竟然不仅改性答应用他的宝贝弓箭给她射妖兽吃,还打算给她烤鸟翅膀?
幸福来得太突然,林晚这次都舍不得再问一次,生怕他是一时嘴瓢说错了话。
一定是自己的大公无私感动了纪寒声,让他拥有了感恩的心。
一定是这样!
林晚在心里默默握拳,也为自己的无私善举感动着,想着未来的一堆烤翅根,她心里更感动了,把冲上来的一堆乌鹫打得落花流水。
最后一波乌鹫也被林晚打跑了。
林晚狼狈地喘着气,眼睛亮得像个打了胜仗的大将军——事实上,她也的确是这一场和乌鹫之间战斗的胜利者。
虽然两只手臂都沉重得像是上了千斤坠,但是林晚还是兴奋不已,她高兴地回过头炫耀,像个考试得了第一名找爸爸妈妈要表扬的小朋友:“这么多乌鹫,都被我打跑了。”
虽然没有直说,但是眼角眉梢都在写着,我太厉害了,快夸我。
纪寒声从善如流:“今天的确表现很不错。”
林晚脸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纪寒声也忍不住弯了弯嘴唇。
战斗让时间流逝得很快,夜晚很快就再次来临了。
冷风呼啸,林晚战斗了一天的身体不自觉地在这一层薄薄的寒冷中松懈下来,疲惫如潮,冷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林晚不由抖了抖,身子不由自主地朝纪寒声的方向靠了靠,但是还是觉得冷,眼前也天旋地转地发黑。
月光薄薄地洒在崖壁上,崖壁上被磨得光滑的石头在月光的照射下发着光,纪寒声默默忍耐着身上的痒痛,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崖壁上扫动,直到某一刻,他的目光扫过某一块反射着月光的石头,看到上面有一行字一闪而逝。
纪寒声眨了眨眼睛,疑心这是自己的幻觉,等他再去看那块石头,果然只有一点淡淡的光,哪有什么字。
他自嘲地笑笑,心说自己这是魔障了,哪里有什么字。
但是当他的目光再次扫向这块石头时,他再次看到了字迹。
这一次纪寒声没有再移开目光。
他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石头,在模糊的月色下拼命辨认:“罪徒**律和魔**爱***诞下孽子……”
微风一吹,纪寒声的身子微微动了一点,那行字就消失不见了。
纪寒声心急如焚,连忙再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林晚悄悄朝他靠近了一点,丝丝热意从林晚身上传来,纪寒声焦急的心一软,默默平静下来。
不急。他想,只要还在这石壁上,就总能再看到。
纪寒声默默回想着这含糊不清的一段话,想起这片囚崖的别称,断情崖。
明明是囚禁罪人的崖壁,为什么却要叫它断情崖?又是谁在这里断情?断谁的情?
这个问题纪寒声之前从未想过,当然,作为一个只是来这里受罚的弟子,他也没有想这个的必要。
然而在看到那一行字之后,他终于重视起这片崖背后不为人知的秘密来。
那行字说,罪徒某某,和魔某某如何如何,诞下孽子,如果他没有猜错,那名罪徒犯下的罪过是和魔界之人相爱,甚至还有了孩子。
自古仙魔不相容,纪寒声还从未听说哪个修仙之人和修魔之人结合生下的孩子能正常存活的,只因仙界和魔界,不仅仅只是修炼观念方法上的不和,连修炼的法力也是完全相反的两种力量,只要碰在一起就会互相抵触,从不相容。
这样的两种血脉存在于同一人身体里,不是直接在母体里内耗而死,就是生下来后被自己的力量相冲,爆体而亡。
纪寒声并不傻。
他从自己忽然进境速度大变开始,就一直在默默查阅古籍,试图找出自己修炼速度忽然变快,连攻击的力量也变强许多的原因。
在进入金池秘境之前,他心里就已经隐隐有些猜测了,等到在金池秘境打开金池尊者的密藏,他心里就更加笃定那个可能了。
他在古籍里看到过,上古之人,并不像他们现在这些人一样修炼灵力,他们修的是仙力。
上古之人修仙力,法术通天彻地,有毁天灭地之能,只是后人无能,断了传承,才渐渐衰败,退而求其次,只能修炼更低一层次的灵力。
所以他当时才对那本仙籍如此在意。
其实如果是普通的修仙者,即使拿到那本仙籍,也只会束手无策,因为他们已经没了修炼仙籍的资质,体内没有仙力,如何学习驾驭仙力的仙籍?到普通修仙者手里,那仙籍只能成为一本高级却无用的古董。
而只有到了他手里,才能发挥作用。
等到学习仙籍有成,他就更确定了,他体内流转的力量,不是灵力,而是更高级的仙力,所以他才能越级爆发出那么强的力量,在金池巨蟒面前连续射出七七四十九箭而不死——当时他是怀着必死之心的,谁知射完那四十九箭,他也只是重伤,却没有伤及什么根本,还很快就恢复了。
所以当他从血魔域出来,身体忽然陷入虚弱,无法使用体内法力后,联系到血魔身上流淌着上古魔脉这一传说,纪寒声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他想,自己体内既然能忽然拥有仙脉,那他为什么不能忽然拥有魔脉呢?
就是想到这一点,在被程雪意等人当堂质问时,他的回答才那么无力。
因为他自己都不敢确定了,如果他自己身上有魔脉,那他又怎么能说自己和魔界没有关系呢?那些人又怎么能算冤枉自己呢?
是林晚救了他,不仅是救了他的人,也救了他的心。
如果不是她扑出来,声声泣血控诉那群人,恐怕他就已经认罪放弃了吧。
林晚坚定了他的为自己取回清白的心,也坚定了他绝不认输的心。
如果就这么轻易地被程雪意打败,如果这么轻易地就把林晚交给程雪意——那他又何必被称之为人呢?连鬼都不必收留他。
纪寒声想活,他不仅要活,还要好好地活,要风光地活,要强大地活,他要复仇,要翻身,要变成那个最强大最有力量的人,这样他才能够有资格,给她保护。
他会牢牢守护住,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寸干净纯白。
那即是他不得安宁的灵魂此生永眠安息之地。
如果他的世界是一片死寂冰封的荒原,那林晚,是他这片单调的黑色荒原上唯一一朵不败的小小花。
而翻身的第一步,就是找到解决他体内仙魔相斗的办法。
这断情崖上的一句话,无疑为他提供了一些希望。
仙魔结合生出的孩子直接死亡的例子纪寒声在书上也不知道读到过多少了,如果这位罪徒的孩子也只是那样的结局,那就根本没有让他这样刻意记录的必要了。
纪寒声心里隐隐期盼着,这位能让一派祖师特意定下囚崖脱罪之例的所谓罪徒,能有那么一些不同。
他的孩子最后活下来了吗?体内仙魔两脉相斗是怎么解决的呢?
林晚迷迷糊糊地往纪寒声身上靠着,只觉得头越来越晕,她虽然很累,但是却因为头晕没有困意,终于在某一刻,她意识模糊地喊了一声:“师兄……”
纪寒声从思绪中惊醒,他微微往旁边了一些,借着月光看到林晚惨白的脸色,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林晚?林晚你怎么了?”他的手脚都被绑的死死的,悬空之下又无处借力,没办法,只能艰难地用下巴去蹭林晚的肩膀。
林晚被他一蹭,清醒了些,难受之下,她的声音也变得很嘶哑:“师兄,我头痛,头晕……”
纪寒声顿时皱起了眉头。
仔细思考过一番,他忽然道:“林晚,你是不是没吃饭?”
“啊?”林晚眨眨眼,这下彻底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