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又“喵”了声,接着将脑袋凑到主人面前,像是控诉。
宣珏:“……”
他方才情绪不定,没怎么看清,这时才发现,这白猫头顶的毛发不知被哪个混蛋啄去,又有哪个混蛋欲盖弥彰,用细丝给它编了个不阴不阳的发辫遮着。
从四周拢了毛往中间撑,看起来就像个支起来的火堆——丑得天怒人怨。
宣珏没忍住,轻笑了出来,眸光潋滟,语气里都是带着笑意:“这我可帮不了你。见着人家鹰也不躲远点?上赶着去挨啄么?帮你编个……”
他斟酌选词:“发髻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了。”
白猫似是发现了主人明显在拉偏架,“嗷呜”了一嗓子,跳窜起来,像是控诉偏心。
宣珏一侧头,躲过了它一顿挠,捏了捏白猫后颈窝,道:“乖,别闹。月桂我收下了,带你去张伯那讨点吃的。你这发辫,我待会替你拆了,隔段时日毛发能长回来。”
说着,他将白猫拎起,然后去找老管家用早膳。
谢重姒用完早膳,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
着实不怨她——谁一夜才睡一个时辰,第二天醒来,也是头脑发昏。
她一边吃,一边细细回想,昨夜是否还有疏漏。
应该是没有的。跑了快二十家店铺,才买到了一模一样同一批次的杯盏,哦对,她还花了冤枉银子买了全套,只还回去一个杯子,其余三个杯盏连带茶壶,出门她就砸碎扔了。
然后是各处摆放归位,没大问题,细微的不妥不至于被宣珏怀疑。
最后是那月桂枝桠,她走出门时,丢给了窝在墙头昏昏沉沉的老猫。
反正栽赃给它,谢重姒毫不愧疚——她帮它编发的时候,这小家伙还给她手背挠了四道红痕,然后就溜走再也抓不到了。
要是它多耐心点,那小发辫也不至于编得有损容貌。
毕竟是只样貌颇美的白猫。
要是这再被宣珏发觉不妥,那他可真是青天大老爷敲的惊堂木成精了。
果然,快正午宣珏来时,神态举止乃至言语都并未有异样,规规矩矩,从容有礼到前一晚,压着人低吟亲吻不让逃不是他一般。
没发现异样就行。谢重姒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脑海里却想着,宣珏昨夜里说的,给皇兄的大礼是什么。
齐家的心思一贯难以捉摸。因着步入仕途的弟子不少,当不成君王的左膀右臂,也能算得上肱股之臣,战战兢兢没太大差错。
但有时也活络地不像话,比如上一世偷偷摸摸接触她三哥,打得算盘不言而喻。
宣珏就算再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以说动如今这个没惹什么事的齐家,全然投靠太子,真正尽心尽力。
她哥亲自来,礼贤下士,都没这么大面子呢。
“殿下可是不适?”宣珏扶她上了马车,忽然问道。
谢重姒敛神,回道:“有些发困。”
她今儿穿了件束领高衫,将脖颈挡得严严实实。右耳垂上其实也有个不甚明显的牙痕,她面无表情地拿药涂了。
早上江州司还疑惑她要消疤的药干什么,谢重姒咬牙切齿地回了句,被狗咬了一口,江州司默默地找了药给她。
宣珏不动声色地扫过她侧颊,然后移开目光,道:“回旧宅还可以补会觉。齐成岭那边,据说找了处风水不错的山丘,准备入葬。明日殿下可想一道前去?”
谢重姒总觉得他还在打什么算盘——
而且重点在于齐岳。那个跳脱的齐家小少爷,估计是这一盘棋中,很重要的棋眼棋子。
若说年少时的宣珏,懒得筹谋策划,心淡如闲云野鹤。
那登基后的他,权谋手腕皆在,从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因为往日情分提点,可能,但屡次三番借人手,耐着性子劝导帮忙,这不太是他的风格。
于是谢重姒点了点头,笑道:“当然去了。”
第56章 糖刀 暧昧丛生(有增加)
回宣府略有几里路, 所以才安排了马车。
江州司能直接飞檐走壁,脚力惊人,不太想坐马车的, 但还是耐下性子陪小师妹。
突然, 她看到小师妹像是想到了什么,掀帘轻笑,托着下巴对外面骑马跟随的宣珏道:“哎离玉,你知道这个玉佩哪来的吗?问了师姐,她也不清楚。是你托婢女放在床头的吗?”
她晃了晃手指,勾着那枚白兔玉坠子。
这玉坠是用当时的籽料刻成, 宣珏当然知道从何而来。但尔玉这话问的……不好作答。
宣珏点了点头:“殿下不是把那两块籽玉给我了么,练手雕废了一块, 这是用另一块雕刻的。不过……床头?”
他像是疑惑般挑眉, 说道:“我是放在房门前的博古架上。许是清晨扫除有人看到了, 带回屋内的。”
这话挑不出毛病。
之前她护腕的暗格掉了个小机关,也是掉在附近,打扫的婢女也是顺手搁在她床边——因为婢女没几个,客人又多, 她们不敢扰人安眠,又怕传话不及时,只能把东西放在客人一打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和千年狐狸斗智斗勇太费脑子, 谢重姒敷衍地笑了笑:“好可爱, 我很喜欢, 谢谢啦。你是练过篆刻吗?还是手这么巧?”
一旁的江州司:“……”
你前几天还说想砸了这玩意来着。
“很久以前练过段时日。”宣珏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殿下若是喜欢,荣幸之至。”
江州司看着小师妹笑容灿烂地放下帘子,然后给她来了场蜀中变脸戏, 沉下脸,把玩着腰侧佩戴的挂饰,不知在想什么,开始出神。
江州司眼观鼻鼻观心,不问不插手,喂起桃子来。
谢重姒想的很简单,在苏州先稳住宣珏。
毕竟现下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万一不甚暴露,那可就热闹了。
等回望都,海阔凭鱼跃,她躲在宫里寒暑春秋,足不出门,宣珏也拿她没法子——
他总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能说动父皇和皇兄,再来一桩婚事吧?
回到宣府,差不多正午,白猫窝在墙头懒洋洋的,慵懒地斜睨了跳下马车的谢重姒一眼,差点没炸毛跳起。
谢重姒从老管家那里接走锦官,把虎视眈眈的苍鹰放置肩头后,白猫更是耸起尾巴,一个要逃不逃的姿势。
谢重姒瞧见了,诧异道:“诶?头顶的小辫子谁给它解开了?没个遮挡,好丑的。”
白猫:“。”
宣珏:“……”
谢重姒笑眯眯的,对白猫诱哄招手:“来,有小鱼干吃。”
过来给你再编个发辫。
她将锦官一放示意它先避开,然后很有耐心地将食物在手里摆来摆去。
白猫到底按捺不住,跳下来试探前进几步,吃了四五块小干鱼,彻底放下戒备——
然后大意失荆州。
看着在谢重姒怀里张牙舞爪,却又无可奈何的猫,宣珏生怕她给猫一爪子挠了,唤道:“雪团!别乱动!”
又对谢重姒道:“……殿下,你先把它放下来,它爪子很利。”
没想到这次谢重姒很有经验,又掏出点吃食塞到雪团嘴里,趁着雪团砸吧砸吧嘴,摁住它两只前爪,右手飞快地单手编织发髻。
然后扯过挂坠上的一根红色长穗,牙尖一咬指上一拽,直接又给这白猫头顶上,竖了个火棍堆。
宣珏:“……”
她什么时候随身乱揣这么多零嘴的!
大功告成,谢重姒很是满意,抱着白猫,冲旁边几个人炫耀:“怎么样?”
奴仆们憋着笑,默默低下头。
江州司左臂咔擦一声,一把雪亮的小匕首凑臂弯弹出,光可鉴人……啊不猫。她给雪团看了看,这老猫立刻生无可恋地“嗷呜”了声。
江州司收回匕首,道:“看到了吧,不忍卒视。人家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谢重姒从没怀疑过她的审美。
但她着实胜在底子好,一张脸在那,穿什么都好看。
再者在宫中时,一干仆从替她打点行装,出门在外,她又一切从简,也当真是没在这方面费过心思。
所以,尽管这人衣着打扮上,风格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平日里倒也看不出分毫。
“啊?”谢重姒眨巴眨巴眼,后知后觉,“……很难看?”
“没有,还挺好的。”宣珏像是浑然忘了他替白猫拆过发辫的事儿,睁眼说瞎话,“红色很喜庆。”
“那就行。”谢重姒满意了,将白猫放在地上,唤回锦官,拍拍雪团的头,示意它可以去玩了。
然后就和师姐走到偏院堂前,准备用午膳。
等苍鹰随着主人走远,白猫才敢喵喵喵地窜到宣珏脚边,将头顶“柴堆”甩得虎虎生风。像是示意快解开。
宣珏半蹲下来,眸里漾了笑,诚恳道:“真的挺好看的,你再适应适应?”
“嗷呜!”雪团怒视叛变的主人,尾巴一甩,眼不见心静,跳跑开了。
白猫踩着廊桥的水,溅起一团水雾。
几天后,冬月初七,下了小雨。
细密雨帘如薄幕,遮天蔽日,水乡朦胧。
林敏夫妇入葬就是定在这日,恰是立冬,宜安葬祭祀。
谢重姒还有些恍惚,原来离京至扬州,再一路颠簸到姑苏,路上已过月余了。
师姐和她说了遇到叶竹,想来她暂且平安。京中那边,她也托师姐用秘法传信,直接传到戚家——
不知道父皇会让谁来接头。
初七那日,她很早就随着宣珏,来到城郊。
这是城南附近的山丘,依山傍水,地势高峻,风水的确不错。
一行人,除了谢重姒,都没撑伞,雨湿发梢,初冬的风扑面吹来。
就算是谢重姒窝在伞下,穿了数层厚衣,也感到挡不住的寒意。
挖坑并葬,填土立碑。
也不过小半月,齐岳像是被揠苗助长了好几岁,至少神态之间可见沉稳。
他携了纸钱半蹲下来,边烧纸边道:“古南那边的旧坑,我随意塞了两人回去。这边新家选的也不是太好,毕竟姑苏风水最好的地儿,就是被齐家占了,我也不可能明目张胆把你俩填在那……”
齐少爷絮絮叨叨,也不嫌长辈听了会烦。
谢重姒在一旁,越看越怀疑,这活宝立的雄心壮志,也不知这辈子能否实现。
等齐岳祭拜完,谢重姒打算烧一炷香,她正准备将伞搁在一旁,一只修长的手横过来,接住了伞骨柄端。
抬眼一看,宣珏眸光澄湛,隔着雨幕的眉眼更显清隽,轻轻道:“给我就行。”
谢重姒看了眼抱臂靠在不远处树干上,闭眸假寐,事不关己的江州司,默默把那句“师姐替我撑伞即可”咽了回去。
身后人长身玉立,纸伞不偏不斜地遮在谢重姒头顶,等烧完香,不等她开口,宣珏就将伞还了回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微凉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拂过了一瞬,带起浑身战栗的酥麻。
谢重姒:“……”
她合情合理怀疑,这人在勾引她。
谢重姒有些心烦意乱,如临大敌地后退几步,退到江州司边上,退完又觉得太大惊小怪。
江州司本是阖眼,红尘之事与她无关的淡漠模样,听到步声,掀开眼,打手势道:“还有多久?”
“再祭拜封墓,还有小半时辰就能走了。”谢重姒解释道,“师姐,你不去上柱香吗?”
江州司“啧”了声,手势:“麻烦。”
话虽如此,她还是上前点了两炷香,插在坟前。
就像她怕麻烦,但也顺手帮人报了仇,顺手将令牌带回齐家报个死讯,此刻,她又顺手给亡灵告慰,没憋出话来,只是淡淡地在心里想:反正也替你们宰了人,安心睡吧。
江州司离开树冠阴影处了,只有谢重姒一人避在树梢下。
她静下心来,越想越觉得有点窝囊。
凭什么宣珏每进一步,她就要退一步?
什么道理???
平心而论吧,上辈子,她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就算最后杀他,也说了恩怨皆消,还把自己这条命抵给了他。
这么一想,谢重姒不觉得窝囊了,她觉得有点气。
本来前世的记忆,她压在脑海深处,轻易不翻找回味,怕因美好心软,也怕因挣扎困顿——
毕竟前世嘛,说回来,就黄粱一梦,没发生,甚至都可以不当真。
可是烟雨朦胧的姑苏城郊,周遭人仿若隐没于雨帘之后,给她隔开一处静谧空间。
那些记忆,开始无可避免地翻腾往上,冒出了水面。
她看到玉锦宫前,繁密的海棠花,今年落了场春雪,初暖的天又变冷,有的花开的晚,到了年中才初开,娇艳的红。
兰灵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直视帝王的怒意,她唇齿颤抖了好一会,才支吾道:“……娘娘她,她执意要去封后大典上的……奴婢们拦不住……”
“拦不住?”宣珏饶有趣味地咀嚼这三个字,“就不能来告知朕么?”
一句话就戳破了,谢重姒偷偷溜出去的真相——
不是拦不住,是根本不知道,就算谢重姒之后扯谎,说婢女们拦不住她,还让兰灵串这个口供,宣珏也压根不信。
他无法忍受谢重姒看到这场封后大典。
兰灵语塞,抖成鹌鹑,生怕宣珏一个不乐意,直接要了她的命。
这时,一旁的谢重姒轻轻出声:“行了,我偷偷翻|墙出去的,她们不知道,不关她们的事。拿宫人撒火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别娶陈墨啊。”
不知是不是兰灵的错觉,她只感觉,本就怒意不轻的帝王,愈发寒气阴沉了起来,隔了很久才轻飘飘地开口:“所有玉锦宫的人,扔出去打一百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