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独断专行,刚愎自用,颇有手段的东厂都能在一夕间被踏平,何况几个文人?
谢无想着,唇边漫出一抹冷笑。
这世上,命如蝼蚁的人总是很多。
他曾经也是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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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疏眉乘着马车行至宁州温府的门前,驭马的阿井回身揭开车帘,她抬眸一看,才知原来家中早已知晓她要来,想来该是谢无着人来过。
主事的大伯母温钱氏早已立在大门外,见她露了脸,便提步迎上来:“阿眉!”
温钱氏一时激动,脚下直打了个趔趄,所幸两旁皆有婢子及时扶了,才没摔着。
温疏眉忙上前两步,也扶住她:“伯母安好。”
话音未落,她便红了眼眶。
她的父母是老来得女,如今她虽刚及笄,爹娘却已都五十有余。大伯母比爹娘都还要年长些,已然年过六旬,加上温家这几载的动荡让她操劳,她的满头青丝都已成了灰白。
攥住温疏眉的手,温钱氏涟涟落下泪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都叫人安排好了,你安心住下,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辛苦伯母了。”温疏眉努力笑着,鼻中还是泛了酸,继而指了指后头的另一架马车,“车上有些东西,是备给家里的。伯母着人抬进去吧,几位公公还要赶回去复命。”
“几位公公”——温钱氏闻得这四个字,神情略微僵硬,所幸很快便缓了过来,招手唤来家丁去搬东西。
“走走走,我们进去说话。”她拉着温疏眉往府中去,温疏眉掺着她迈过门槛,就见到了更多亲眷。
温钱氏拍着她的手道:“你的叔伯、哥哥弟弟们都在外忙着,晚上会回来,设个宴给你接风。你先跟姐姐嫂嫂们先说说话,还有你的几个侄女……与你年纪更近,你们打小就说得来,如今也别拘束,松快一些。”
“好。”温疏眉含着笑点头应下,便上前与几位堂姐、堂嫂见了礼。
她们说来与她是平辈,其实也都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了。就如温钱氏说的,宁州老家的侄女们才与她年纪更近。
于是等见完礼,就有几个年轻姑娘携手从长辈身后钻了出来,齐齐朝她一福。
为首的那个含着笑:“小姑姑,可还瞧得出我是谁么?”
温疏眉打量她片刻:“你是怡儿,如今该有十三岁了吧?”
她便扑哧笑出声,指着旁边眉眼七分像的文静姑娘笑说:“错啦,这才是怡儿,我是思儿。”
“你休想骗我。”温疏眉衔笑瞪她,“静怡斯文,静思活泼,我记得的。”
“她们倒没有骗你。”温钱氏在旁摇着头笑,“这姐妹两个,长着长着脾气掉了个个儿。如今活泼的是怡儿,斯文的事思儿,听着倒是更合了名字。”
说罢便朝温静怡板了脸:“你们不要太闹,先领你们小姑姑看看住处去。”
“知道啦!”温静怡一应,便拉着温疏眉的手往后宅去。
年长些的姐姐嫂嫂们不想扰她们,这便各自散了。温钱氏倒愿意多陪一陪温疏眉,便与她们同行,被一群年轻女孩围在中间。
进了住处一瞧,温疏眉便知温钱氏是用心为她安排了的。不仅挑了一处精致讲究的院落,各处也都细细地布置过,满院都恰是应季的冬梅,正抽出一个个花苞,在苍凉冬日里点出了几许色彩。
几人一道进了屋,温疏眉的行囊并那两只木箱便也被送了进来。温疏眉将箱子打开,从文玩字画、滋补之物到珠钗首饰都有,分门别类,码得整齐。
她先取了两匣子首饰出来,让面前的几位侄女分上一分。又另点出两匣,着人送去给诸位堂姐嫂嫂。
温钱氏由着她吩咐这些,待都安排妥当,便趁孙女们挑拣首饰拉她去了外屋。
“来,坐下,我们说说话。”温钱氏边说边坐到了八仙桌边。身边的婢子搬了张绣墩来,让温疏眉坐在她近处。
“阿眉啊……”温钱氏攥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说是我的侄女,可算年纪,我总拿你当孙辈看。都说隔代亲隔代疼,你别怪老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得问问你,那个西厂谢督主的事情……是真的?”
一瞬之间,温疏眉的神情仿佛冻住,笑容荡然无存。
她低下头,不敢看温钱氏的眼睛,声音也弱下去:“是真的。”她顿声,每个字都变得更加艰难,“我败坏了温家的门楣。”
“唉,身不由己的时候,没有什么败不败坏门楣。”温钱氏阖目,缓缓地摇着头,“我只想知道,他待你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谢无:其实可想去小眉娘家刷存在感了,但是不太好意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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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思家
温疏眉眸光微凝,低着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诸如这般的问题,谢无问过她,她一刻都不敢等地低头说“好”,是因不敢惹他。
楚一弦要拉她走时,她亦自己说出过“督主待我尚可”,却是为安抚楚一弦,多少有几分敷衍。
如今温钱氏这般语重心长地询问,她倒不知该如何说了。
她说不出一声“好”,可又觉得,谢无待她,也非能一概而论的“不好”。
温钱氏见她沉默,心中愈发担忧,叹了一声,苦口婆心地劝他:“阿眉啊,你不要忧思太重!你那几个伯父兄长,虽比不得你父亲先前那般飞黄腾达,却也在朝为官多年,本事是有一些的,亦有同僚交好。跟了个太监……本就是委屈了你,你若过得尚可,咱们自可先明哲保身,不去碰西厂这硬钉子。但你若过得苦,便让他们去拼上一拼——要人也好,去告御状也罢,哪怕只为你远在北地的爹娘,也不能让你走在他们前头,是不是?”
温钱氏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她晓得西厂不好招惹,如若可以,她也想躲个清净。
可她不想眼看温疏眉被个太监折磨死。
话音刚落,温静怡从卧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支珠花,语气轻松地宽慰温钱氏:“祖母,您别担心了,依孙女看,单凭那位谢督主肯为小姑姑备这些东西的心,也可见小姑姑平日过得不会差了!”
温钱氏气笑,出言斥她:“几支钗子就将你收买了,怎么的,家里平日缺你东西了?”
“我哪有这个意思……”温静怡瞪大眼睛,温疏眉笑了声,脑海里忽而划过一个画面。
是在许家祖坟的事。他漫不经心地将鸡蛋交给她砸,那是温家落罪后的四年里,她最畅快的时刻。
跟着她又想起来,他在她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抱住她,带着三分调侃,宽慰她说:“我们小眉又不瞎,怎么会去勾引那种糟老头子?”
在让她觉得最阴魂不散的记忆里,他给了她一份她久等不来的安稳。
她的笑意一时滞住了,一股诡异的感触在心底漫开,让她直辨不清自己的情绪。
稍稍定住神,她反握住温钱氏的手:“伯母,真的还好。”
“……真的?”温钱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多少有几分不信,“你可不要瞒我。性命攸关的事,总不能等到日后香消玉殒了,再托梦来找我们给你报仇。”
“我没有。”温疏眉坦然地摇头,“谢无这个人,性子是古怪得很,却也不太为难我。我入府这些时日,他……”
她说到此处顿了声,眼波流转,定在温静怡面上:“你先进屋去。”
“怎么还不叫我听了?!”温静怡瞪她,温钱氏横了一眼过去:“进去!”
温静怡忿忿,绷着张小脸回了屋去。温疏眉这才与温钱氏凑近了几分,压音告诉她说:“他没动过我。”
说完,她就死死低下了头。
温钱氏单看她的神色,也可知她所言的“没动过”是指的什么。
这话自姑娘家口中说出来当然是难为情的,可这也恰好说中了温钱氏担忧的事情。
以温衡当下的处境,谁也不敢为他们这一脉争些什么。温疏眉早年落入了青楼,如今若能跟个达官显贵甚至可以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只是,太监。
温钱氏是因谢无着人传话说阿眉要回来探亲才知她入了谢府的。知晓这事后,温钱氏几天都没睡好觉。
太监的那些怪癖谁不知道?人人都说这些挨了一刀的东西偏在那些事上更有古怪的癖好。
妇人家哪里受得了那些。折在这起子太监手上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听温疏眉说谢无“没动过她”,温钱氏直不敢信:“你莫诓我。”
“没有,真的没有。”温疏眉低着头,手指搓着衣袖,脸色越来越红,声音也变得磕磕巴巴,“他……他让我给他暖床,我原以为肯定是……是难逃一劫的。可到现在,两个多月总也有了,他没做什么。”
诚然,动手动脚是有的,可只是这样,比她先前预想的已好了太多,便也不必非与温钱氏多提。
温钱氏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些,缓缓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伯母不要担心我了,也不要为着我的事,让伯父、哥哥们去做什么。”她说得轻轻柔柔的,却很认真,“今上生性残暴,宁州天高地远或还安稳,京中却月月都有朝臣殒命,温家不要平白搭进去。至于我……我会多加小心。”
温钱氏沉吟半晌,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嘱咐她这些日子在家便松快些。爹娘不在,旁的长辈们也都拿她当自家女儿看。
到了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之时,一府的人便都聚齐了。除了温疏眉的大伯父一家,还有二伯父、四叔也都来了长房府里。正厅里设了好大一场宴席,为温疏眉接风洗尘。
温家各房之间关系素来亲近,哪怕平日里走动不多,坐在一起也很松快。年纪相近的女孩子们围坐在一起边聊天边用膳,男人们酒过三巡便开始划拳,一时间好不热闹。
酒席欢欢喜喜地闹到了好晚,最后匆匆散了,是因温疏眉某位年近四十的堂兄喝得上了头。偏他还身份特殊,少时不愿读书,长大后便成了温氏一族近二百口人里唯一的武将,身强力壮,酒喝多了更一股蛮力,谁也拉不住。
他拉着温疏眉的手腕就道:“小……小妹,大伯母让我不要多事,说是你的意思……我觉得——这话不对!谁的意思都不对!他西……西厂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温家的女儿不受这个委屈!”
温疏眉只得一边将手腕往外挣,一边好声好气地哄他:“哥哥说得都对,都对。等哥哥酒醒了,我们再好好聊这事啊……”
“我没喝多!”堂兄大声嚷嚷,气吞万里如虎地一挥手。
温疏眉可算趁机溜了,温钱氏瞧着直头疼,指着他朝二房道:“老二,管管你儿子!挺大岁数的人了,几壶酒下去便这样丢人!”
最后,这位堂兄便被家丁架走了,年轻女眷们好一阵笑,也三三两两地起了身,准备回去歇下。
温静怡上前,拉住温疏眉的手:“走,姑姑,我们回房再喝些,说说话。”
温疏眉定睛,便见她身边的婢子端着酒壶,忙反一拉她:“你才多大,这样贪酒?”
温静怡回头便望着她道:“姑姑也没多大,与我充什么老成?”
“我……”温疏眉语结了一瞬,“正因我也没多大,才都要少喝些呀!”
“哎,走啦!”温静怡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走,“甜甜的果子酒,没多少酒味的,姑姑别怕!”
温疏眉随她出了正厅,就听大伯母在背后斥:“小疯丫头,没的带坏了你姑姑!”
温静怡一声嬉笑,充耳不闻,和温疏眉手牵着手,直奔后宅。
入夜,城东永宜巷的宅子里,谢无躺在床上,不知第多少次烦躁地睁开眼睛。
睡不着。
谢无沉着张脸坐起身,环顾四周,漆黑无光;侧耳倾听,寂静无声。
再适合入睡不过。
再想想今日办的事,也可谓一帆风顺。
安家兄弟两个,安远之虽师从前太傅温衡,做过东宫官,但在睿德太子丧命后便已失了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罢了。
月余前安远之因一篇文章触怒圣颜,他奉旨去收拾干净,没费吹灰之力。
如今身在宁州的这个安辽之,比他兄长更势单力薄。
谢无给了手下掌班张茂一夜时间,张茂用一个时辰就办妥了。
至于其他正经的差事,他还有日后的许多日可慢慢办来。
是以屈指数算,他今夜并无什么烦心事。
可就是睡不着。
不穿寝衣也睡不着。
烦乱地躺回去,谢无将手一伸,摸到身边空荡的床褥,眉宇倏皱。
都怪小眉。
必是因她不在,他才睡不着了。
他于是再度坐了起来。
在黑暗中沉思了两息,谢无起身下床。
他行至桌边,划亮火折子,燃明灯火,拿起木架上挂着的曳撒更了衣,穿好鞋袜,便推开了门。
堂屋里值夜的阿井听得门响,一骨碌爬起来:“督主?”
阿井面有困惑:“督主有事?”
“睡不着,出去走走。”谢无边往外走边扔下一句话,“你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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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府,温疏眉在温静怡喝到半醉时,硬让婢子把她扶走了。
温疏眉吩咐婢子不必再回来侍奉,独自回到卧房,坐回桌边,原想缓一缓便睡,可酒壶酒盏就在眼前,她便鬼使神差地自斟自饮起来。
夜色沉沉,四下安寂,独坐房中,美酒入喉。一股灼烈的孤寂忽而涌上心头,压过清甜的酒味,撞出满心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