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何小公爷先被赐婚, 后又在人死后才将此事爆出,这就不得而知了。
到底真相为何, 平民百姓并不关心。
他们更好奇这位世子妃的出身是否如传言所说, 只是个普通村妇。
毕竟普通百姓入国公府做正妻这种事,可是前所未闻。
只可惜显国公府将这位世子妃的来历刻意隐藏,除了姓氏, 再无其他信息流出。
汴京城内的达官显贵,则都在等着看显国公府要如何应付之前那道赐婚的圣旨。
毕竟两家有头有脸,之前的婚事,也已进行到了一半。
至于朝堂众臣对此事的反应,怎么也得等明日新年第一次上朝才能知晓了。
是夜,孟西洲着一袭白衣,孤零零的坐在显国公府安怡院的书房之中。
昨日丧事办妥后,老国公爷便遣了一辆马车,将他强行带回了显国公府。
孟西洲一回去,便将自己关了起来。
整整一日,除了用了些白粥,再无其他。
另一头,显国公府主院。
李炎立在国公夫妇面前,低声答着。
如今孟西洲是这般状态,两人不好叫他来问话,便先问过李炎,子思同沈娘子之间的来龙去脉。
事到如今,沈娘子的灵位已经入了宗族祠堂,往日这些事,李炎也没必要再遮掩什么。
他问无不答,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讲明。
听罢,魏氏已是泪沾衣襟,李炎讲时,也数次哽咽。
就连老国公爷听到最后,也红了眼眶,连连叹气。后挥退李炎。
魏氏拿帕子沾了沾泪,低声道:“我就瞧着那沈氏是个温柔的姑娘,不想二人经历会如此坎坷,可怜我儿这样命苦,好不容易寻到一人,愿付真心,最终却是阴错阳差……阴阳两隔。”
“你也莫要哭了,这等事,谁也怨不得,若说有错,还是子思自己糊涂,真心与权势,是他自己选的权势,如今人没了,才知道心疼,便悔不当初,硬给了人家这样的名分,又有什么用……”
老国公爷冷嗤一声,不免想到他皇兄,当初也是这般决绝。
当年,在权势与洛瑜面前,皇兄也是一样选择了权势。
可在他眼中,皇兄不曾有一刻为此悔恨。
即便坐上皇帝之位,看到他带着洛瑜同他的儿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也不曾流露过一丝悔意。
他清楚,帝王之路,唯有心狠绝情之人才能跨过荆棘,最终才坐上那个位置。
所以他永远不会告诉子思,他真正的身世。
“老爷,子思如今已是悔不当初,您又何必如此,只盼着他能快些从伤痛中走出来才好。”
*
安怡院。
萧应接到秦恒的密信,一路从外风尘仆仆赶回汴京。
方才一进城,他便知晓了沈青青的死讯。
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跌落。
如今只要从汴京闹市穿过,无人不知国公府世子妃沈氏。
好奇心使然,他停留片刻,听到说书先生一直提到世子妃沈氏这几个字时,萧应心中异常沉重。
他觉得,这个名分,对那般自由洒脱的青青姐来说,更像是枷锁。
相识这么久,青青姐从没说过,想要做显国公府的世子妃。
而且爷之前对青青姐的态度已经疏离到极致,这世子妃的名分,又是怎么来的呢?
不,他此刻更想知道的是,青青姐从安全屋出来后,究竟去了哪儿?
之后又遇到了什么?
萧应反复想着,一路从外赶回显国公府,直到推开安怡院的书房门时,他脑子依旧是懵的。
“爷,是我,萧应。”萧应进去的一刹那,才发现屋里冷冰冰的,烛火几乎灭尽,说不出的寂寥。
“嗯,走近说话。”孟西洲依旧穿着昨日那身丧服,他抬首淡淡扫了眼来人。
萧应从没见过一直高高在上的爷会有这副模样,年前他在正院遇到过爷一次,当时爷刚从扬州办案归来,一身官服威严清冷,看上去意气风发。
可如今,不过短短二十多天,爷如今眼窝深陷,憔悴的快要让他认不出来了。
萧应带了很多问题,可这问题,他不敢问出口,半晌,只低声说了句,“爷,还请您保重身体。”
“青青……她走了。”孟西洲平静的说了句,脑海一片空白。
如此亲昵的称呼落进萧应耳朵里,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西洲哥。
萧应敛起惊讶之意,低声道:“嗯,回来时,路过茶馆时听到有人在谈。”
原来世子妃沈氏,指的真的是是青青姐。
“他们……现在是怎么讲青青的?”孟西洲眸色冷冽,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都莫名冷下几分,他自嘲道:“可还有人敢说青青是我外室?”
萧应摇了摇头,“爷,方才回来时只是顺路听了一耳朵,并不真切,倒也并未听到外室这二字。”
“那就好。”
沉默片刻,突然听他温声问:“上次放在我书房中的纸条,是你帮青青送的吧。”
萧应神思一紧,额间瞬间冒出层冷汗,但也并未迟疑,低声道:“是我做的,爷。”
“帮着青青从府内逃走的,也是你吧。”
除了萧应,孟西洲想不出别人谁会帮她。
他知道,在三溪村时,青青会趁着他不在,带着萧应晒太阳,同他聊天,还会让他试菜。
他警惕萧应,但从不阻拦。
因为青青说过,萧应不爱说话,又生了病,他们得多跟萧应讲讲话,不然小孩子钻牛角尖,心里会出问题。
青青待他好,他自然也不会太过分。
“是我做的,爷。”萧应垂首,全都认了。
话脱出口的这一刻,萧应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从答应沈青青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背叛了主子。
一个打小培养的暗卫做出这种事,对主子来说,是不可原谅的。
所以他一直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即便他清楚,暗卫背叛的下场是死亡。
他虽恐惧,但一丝一毫都不后悔 。
他静静地看向孟西洲,准备坦然接受一切。
“谢谢你,萧应。”
孟西洲眉眼温和,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随和。
这样的语气,萧应只在三溪村听西洲哥对青青姐说过。
孟西洲将手边的佩剑拿给他,“之前你不是一直想要这把追云剑么,现在是你的了。”
“爷,这……”萧应愣在原地,实在不敢接。
因为这把追云剑在他们这些暗卫、门客心中意义非凡。
这是孟西洲最常用的佩剑也是圣上御赐之物,爷曾带着这把剑沙场点兵,征战西北,御敌无数。
当初爷搭救他时,用的便是这把追云剑。
年少不懂事时,缠闹小公爷,就想碰碰他那把剑。
不知被他厉声喝退过多少次。
如今,爷要把这把剑赠给他。
这意味着什么,萧应不是不知道。
“拿着吧,真是你的了。”他温和笑笑,亲手把剑递到萧应的手上。
“爷,为什么把追云剑给我?这把剑,你说过谁都不会给的……”萧应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口。
他明明背叛了爷。
明明罪无可恕。
“因为你履行了我交代你的事情。”
“什么事情?”萧应一头雾水,他从西北边陲搬到显国公府后,便是由老国公爷差遣,爷几乎没有安排过他做事。
“三溪村时,我让你日后一定以保护青青无恙,你做到了。”
萧应瞳孔猛地一震,这道命令,是失忆的西洲哥吩咐的,而不是原来的小公爷。
他遂而惊声道:“爷!您想起来了?”
“嗯,都想起来了。”
孟西洲半垂着头,将哀伤全部隐藏在阴暗之中。
萧应先是一喜,随即眉尾一压,眼中泛着难以遮掩的哀色。
他想到了青青姐。
“属下不能接下这把剑,属下没能尽职到底,不然青青姐也不会遭遇不测。”
孟西洲没有接他的话茬,兀自道:“我已经同父亲说过,从今日后,你便直接听令于我,日后跟着秦恒好好学。”
“是。”
能跟随孟西洲,受他驱使,是显国公府内每一位门客与侍卫的无上荣耀。
若放在往日,萧应一定兴奋的四处乱跳,要去寻那几个瞧不起他的门客显摆。
可今日,他却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满脑子都是青青姐的事。
他想去寻个人问清楚,青青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孟西洲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低声问:“你这次是不是回三溪村了,家里都还好吗?”
萧应怔愣一瞬,不知道爷是怎么知道的,却也如实回答:“是,村子里一切照旧。”
“那就好,那就好,等青青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回三溪村小住,她一定会喜欢。”
孟西洲浅浅笑着,看不出一丝悲伤。
萧应见爷状态不太对劲儿,他不敢提到那个字,沉默半晌,只得试探性的问:“爷,青青姐……不是走了么?”
“嗯,她生我气了,所以走了,不过我会把她找回来的,一定会的……”
萧应彻底迷糊了,现在的情况到底是什么?那一路听来的丧事,又是给谁办的?
所以青青姐,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萧应,你不知道的。”孟西洲双眼盯着桌面上的一本蓝册子看得入神,“青青只是走了,只是找到她需要一些时间。”
萧应看忽而想到之前意外拿到的那幅画卷。
“爷,当初在三溪村,卑职意外拿到一份画卷,这……似乎是青青姐为您准备的,一直存在我那。”
萧应一直没忘,只是错过了归还的机会,就这样一拖再拖。
话音刚落,孟西洲已经扯住他腕子,眼底带着期许,问:“东西现在何处?”
“在我房内,一直好好保存着。”
孟西洲一路随他去了房间,看到了那一小幅画。
他攥着画卷,一路回到书房,燃了数根蜡烛,想打开,却又不敢。
这是沈青青来汴京前画的。
心境如何,他知道。
冬夜漫漫,长久无声。
烛火将烬,他还是展开了那幅画。
熟悉的笔触与场景。
看到画中红梅的那一刻,一股麻酥之意顺着脚底倏地蔓延而上,漫过他的头顶,孟西洲不由得捏紧卷轴,强行稳住步脚。
这张图画的是第一次在梅林相识时的场景。
他将画放到怀中。
深吸口气,缓缓吐出。
孟西洲麻木的盯着图看,一遍又一遍,如同他看青青留给他的画册一样。
明知是折磨,是痛,也迫着自己去看,任凭汹涌如潮的记忆将他吞噬。
泪就那般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流出来。
一滴、两滴、三滴……
润湿了画卷下沿的一角。
当他意识到眼泪弄污了画卷时,纸面已经褶开。
他赶忙擦拭,却不想一角卷了起来,露出了一块底图。
竟是一张画中画。
像是发现了宝藏的孩子,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将那一角揭开。
如火嫣红的红梅下,两个穿着喜服的新人相依在一起。
画中人平和的笑着,男子眉眼已是同他十分相似,女子一眼便知是青青。
孟西洲瞳孔一震,脸色顿时苍白。
早就死掉烂掉的心,剧烈绞痛着。
他不受控地颤着。
一张小纸条顺着缝隙掉了出来。
见字如面,恍惚间,仿佛看到女孩弯着温柔的眉眼,朱唇黛眉,酥手纤腰,静静地立在那笑着。
“阿洲。”她笑容依旧。
孟西洲怔在原地,不敢上前。
“愿年年如新日,岁岁与君同相伴。”
“阿洲,一周年快乐,希望没有我的日子,你也一样好好的。”
孟西洲哽咽,起身走到她面前,颤着声问:“你说什么?”
他想,没有你的日子,又如何能好?
不知怎么,女孩突然泪流满面。
周身带着风雪的痕迹,唇角满是殷红的血,仿佛回到那一日。
“不要对孟棠嬴心软,否则乾坤可逆,天下大变。”
“一定留意赵家,还有耀云与菱莱两国。”
“我祝你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孟西洲摇头,抬起手臂想要为她擦干泪痕,“别哭,告诉我你在哪儿?”
触碰到她的一瞬,女孩骤然消失在原地。
“青青!”
孟西洲猛地从幻象中惊醒,他大口喘着粗气,信纸顺着指缝落下。
守在外面的萧应推门而入,“爷,您没事吧?”
孟西洲眼眶湿润,哽咽着问:“这幅画你确定是在三溪村时拿到的?”
“是,卑职确认。”萧应心中隐隐不安,随后看到桌案上散开的画卷和地上的信纸,暗暗蹙眉。
“青青姐是写了什么么?”
“没什么,你退下吧。”他扭身盯向桌案上那本画册,是昨日娇玉交给他的。
这本是沈青青为了唤起他往日记忆准备的画册。
临走前,青青将这本画册和那双早在三溪村就做好的登云靴埋在了院内的金桂树下。
昨日下葬后,才被娇玉取出,转交给他。
从拿到后,孟西洲便一直反复翻看,到最后心口痛的麻木了,脑袋也嗡嗡作响,也不曾放下那本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