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话语突然严肃起来,“本王有个不情之请。”
“怀玉兄,请讲。”
“本王想请子思深思两国曾经的和亲之约。”
“九妹失踪的这两年,子思心有归属,是人之常情,只是当下九妹回来,子思对亡妻旧情难忘……再让我小妹嫁过去,委实不妥。”
孟西洲愣住,他是真真把婚约还有效的事忘记了。
之前贺兰煜捧着白骨回到金元,两国又因此开战,他就当这婚事作废,却忘了贺兰卿回来,这门本该取消的婚约,又生效了。
孟西洲没有犹豫,韩颔首道:“怀玉所言甚是,此事的确是我疏漏,待回汴京,我便会上书来取消这门婚事。”
贺兰明纾举杯敬酒道:“怀玉钦佩子思气度,不愧是做过刑官之人,公正不阿,言而有信。”
孟西洲没明白他后半句是何意。
“我听说子思之前出任过大理寺少卿一职?”
“是,归京后边任大理寺少卿。”
贺兰明纾贺兰明纾浸在暗处的眼底微不可查地一亮,勾唇浅笑,喃喃着,“那便是了,那便是了。”
同一时刻,凤阳宫。
内殿灯火通明。
沈青青举着个话本子看的正起劲,她绾起衣袖,露出大半截玉臂,上面密集的鲜红色疹子成片成片连在一起,瞧着颇为刺目。
起疹子的地方跟烧着了似的,滚烫难忍,她时不时的拿起手边的冰包给胳膊丁一丁。
送走了太医,赤月端着些茶水点心回到内殿,看自家小殿下跟个没事的人似的,对着话册子一顿憨笑,无奈道:“小殿下您这是何苦啊,不想去参加晚宴也不必用青虾来伤自己身子,您才刚好一些……”
沈青青放下册子,笑吟吟的捻起块糕点送入口中,“我若只是为了躲开今夜晚宴,的确不用吃虾子,可若想躲到那人离开金元……就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依照皇宫内太医的最高水平,她这一身的疹子想好,也得等到半个月后了,等那时候,孟西洲应该也已经离开金元。
她自然也不用躲着了。
“那人?哪个?”赤月突然听她这么一说有些迷糊,但转念一想,小殿下指的应该是那个南璃太子。
她依稀记得当年小殿下对这个男人是何等的痴迷与疯狂,甚至闹到去求大君非嫁不可的地步。
“您不喜欢那位小哥哥了?”
小哥哥。
沈青青蓦地一愣。
往事恍如隔世,她都快忘了,自己当初还给他起过这么个昵称来着。
沈青青无奈一笑,认真的摇了摇头,“不喜欢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话音刚落,一位掌事女官领着几个小女官抬着薄纱刺绣紫檀屏风从外走进来,低声禀报:“公主殿下,琉璃殿那里传话说大阏氏带了宫外请来的名医,来为公主瞧病,还请您做好准备。”
沈青青眉头浅蹙,“名医?从哪里来的名医?母亲不是在琉璃殿参加晚宴吗?”
“奴婢听说,那人是南璃国的名医,连大君都知晓他名讳呢,好像是姓霍。”
“霍?”
沈青青心头一紧,跟兔子似的蹦起,赶忙让侍女把屏风摆放妥当,又要了块纱巾遮面,后钻进被子里躲好。
少时,大阏氏一行人进了凤阳宫内殿,霍羡先在外面候着,大阏氏瞅了眼沈青青胳膊上鲜红的疹子,即刻润了眼眶。
“母亲,女儿没事……”沈青青带着浓浓的愧疚,小声道。
“什么没事,你看看这是没事的样子么,你知不知道,儿时你因为吃了两只虾子,便……”大阏氏想到那次女儿过敏病危,心中便难过不已。
她想斥责,可又说不出口。
“女儿不敢了,下次一定不贪嘴……”
“你喜欢吃那味道的东西,母亲让御厨给你用旁的做,下次可千万不许再胡来了。”
大阏氏嘱咐了几句,扭身唤人道:“好了,去把名医叫来为公主瞧病吧。”
霍羡听到传唤,从殿外一路走进,刚跨进殿门,头顶上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他抬首一瞧,三个样式精美的风铃悬在那,颇有几分童趣之意。
随后,他留意到公主殿内的摆设,同他在南璃皇宫内见到的迥然不同。
很多奇怪的摆设与挂件,瞧的他眼花缭乱,就连内殿的床榻或座椅,都跟他见过的不一样。
这位金元大君的掌上明珠,似乎是个很有趣的人。
霍羡敛回视线,缓步走向屏风,温声自我介绍了一番,但并未得到公主回应。
赤月解释:“公主嗓子不适,还请名医开始看诊吧。”
过敏症并不罕见,霍羡也有独家良药,待他看过小殿下出疹的地方,很快写好药方,又递出两份药膏,才听屏风那头的公主,发出一声极为粗哑的“多谢”。
赤月听小殿下调皮,差点笑出声。
霍羡眉尾微不可察的一动,温声道:“殿下的嗓子似乎也不好,草民这有一副治疗嗓子的花茶,还请殿下早晚各饮一杯,不日便会痊愈。”
正当沈青青以为她就这样蒙混过关时,霍羡忽而去而复返,又递给赤月一瓶丹药。
他对着屏风那垂首低语,“殿下往日寒气入体,极难根除,这是草民前段时日调制出的驱寒药丸,请您叮嘱殿下,务必一日三餐,各服一粒。”
顿了顿,又道:“殿下如今身子金贵,不比往日,还请多多保重。”
最后一句,听的赤月一头雾水,可屏风后的小姑娘扶床起身,沉沉唤了句,“霍大夫。”
霍羡浑身一颤,平缓些许才道:“草民只是来瞧病的,其他不该见,不该听的,一律都不知。请小殿下务必保重身体。”
霍羡说罢,头也不回的大步出了殿室,向大阏氏回禀。
其实霍羡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他鲜少多管闲事,可捏上小公主脉象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迫得他想到往日那个躺在榻上的小姑娘。
她腕子那般细,脉象又那样虚。
明明病的那么重,每次见他,却还强撑,面庞满是笑意。
小姑娘唇角染着黑血的模样,他终身难忘。
那一声“霍大夫”,便什么都说了。
她还活着啊,真好。
霍羡行至宫门,正欲上马车回驿馆,忽而几名内官模样的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霍神医吧?”
“你们是……?”
“我们主子小阏氏请您移步,为五皇子贺兰栖君瞧病。”内官皮笑肉不笑的行了个礼,摆出了个请的姿势。
“今夜不行,若是病人需要,还请明日去驿馆寻我……”
话音未落,眼前忽而一片黑暗,他呜咽着,被一众人强行扛走……
*
另一头,孟西洲同贺兰明纾酒过三巡,贺兰明纾酒力不济,已见醉意,孟西洲温和笑笑,唤来内官将齐王殿下抬走,他自己则由一名内官领着出宫。
夜色朦胧,不知何时,刮起了大风,耳边风声呼啸,抬眼见马车上熟悉的灯笼摇摇晃晃。自己忽然起了醉意,踉跄两步,伸手被人一把扶住,后翻身上了马车。
不知过了多久,孟西洲察觉到今夜回驿馆的这条路格外漫长。
他沉声喊停,唤了声李炎,却无人响应。
孟西洲心头一惊,掀帘欲走。
一阵冷风吹来,醉意更浓。
他腿脚不受控制地发软,昏沉中勉强分辨出周围环境。
这里是一处闲置无人的院落。
四周阴冷可怖。
倏地,脑袋上落下个半封口的粗布麻袋,套上的那一瞬,对方手上麻利一紧,他完全陷入了黑暗。
心口被人猛地一捶,孟西洲下意识地弓起身子反抗,却已来不及了。
铺天盖地的拳头落在身上,他很少被人如此压制,凝出全身残存的力气,随意抓住手边一人,狠狠一拧。
“咔嚓”一声脆响后,是尖锐的惨叫。
但这叫声很快被人掩住。
更加猛烈的报复袭来。
“我去你妈的,下手真狠!”
“揍得就是你这个狗东西,叫你欺负我妹妹!”
贺兰煜气急败坏的用金元语骂着,此时周围乱哄哄的,不止他一个人在咒骂,孟西洲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
他强忍着不去揍孟西洲脑袋的冲动,直到贺兰明纾出面喊停,他才不舍的从孟西洲身上起来。
这时,他才发现手背开裂破皮,而蜷缩在地上的人,竟然还有意识,时不时的发出一声粗喘。
贺兰明纾挥了挥手,命人将他抬进屋里,又下令绑住他手脚以防万一。
方才那一幕,他目睹了全程。
即便被蒙着眼,孟西洲依旧掰断了三人胳膊,与两人脖子。
那顿酒中,他下的药可不少。
依旧不能把他彻底放倒。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四五个大夫模样的人背着药匣,走了过来,低声请安。
“先不用管老八,去看看里面的人怎么样,要活着,还有去帮他催吐,将药酒排干净。”
“是,属下遵命。”
贺兰煜见状,撇了撇嘴道:“二哥方才怎么不让我打他脸啊,那才解气……”
贺兰明纾冰冷如寒的脸上漾着一抹讥笑,他温声道:“小八你想什么呢,他可是南璃太子,人不能死,伤也最好不要让外人看出,不然情况很可能会和当时九妹在南璃遇险后的结果一样。”
“什么后果?”贺兰煜不解。
贺兰明纾话锋一凛,“两国开战。”
“开战就开战!咱们还怕他不成?这混账欺负人都欺负到九妹身上……明明是……”
贺兰明纾瞪了他一眼,贺兰煜立刻禁声。
“你声音再大些,是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么?”
贺兰煜垂首,他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方才一激动,差点把九妹的事讲出来。
这种事,打烂牙吞到肚子里,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堂堂一国公主,竟成了邻国太子那见不得人的外室……
一想到这件事,贺兰煜就难以克制腔子里的怒意,更是心疼小九。
这时,贺兰明纾长叹口气,“今夜他其实有跟我聊到小九的事,他对小九似乎不像我们想得那般不堪。”
同居高位,他自是能理解门第之间的无奈。
这场酒局之前,他已经从九妹含蓄模糊的故事中,拼凑出对方的身份,也同小八布好了局。
失忆后的妹夫,位高权重,清冷寡淡,汴京权贵。
但所有的证据,却不足以知晓对方是谁。
揭开身份的关键点,在于当初找到小妹时她身上穿着的那条裙子。
缎面轻盈,刺绣绝美。
她所嫁之人身份不会低。
经过数月查探,才知道那条裙子颇为特殊。出自汴京锦罗阁一等裁缝之手。
后花了不少银子,才套出当初定做那条裙子的人的模糊身份。
只知对方出任职过大理寺少卿,但他的名字不能提。
今夜听孟子思提到往日之事后,便印证他心中所猜。
可两人故事对在一起,贺兰明纾意识到,孟子思并没那般十恶不赦。
可再改计划,已是来不及了。
打便打了,谁让他惹得小九那般难过。
“二哥你可不能心软呀!反正我贺兰煜不能轻饶他。”
“这口气我们先为小九出了,日后也不要在小九面前提到南璃太子就好。”贺兰明纾颔首,“行了,人送回驿馆去吧,别露出马脚才是。”
*
孟西洲似乎睡了很久。
他感受到睡梦中有一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过他的月匈膛,对方动作极致轻柔,生怕把他弄痛似的。
即便如此,有几次他还是痛的连连吸气。
对方停下,等他没了痛意,才继续。
周而复始,为他清理伤口。
鼻息间,满是浓郁的药香。
每一次他受伤,青青都是这般小心翼翼的为他包扎。
“青青……”他顺着这个念头哑声唤了句,想张开双眼,可疲惫与痛楚拖着他的眼皮,让他无法完全睁开。
恍惚中,眼前出现一个姑娘,模模糊糊的,像是拢这一层纱,眼睛对焦半晌,也只看清她朱色的唇瓣,还有那身绣工精美的交领襦裙。
“青青……”
他再次唤着,想抬起手去拉住她,可惜胳膊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动不得半分。
他着急,想奋力挣脱,只这一瞬,一声“咔吧”的脆响从肩头传来,痛的他倒吸口气。
倏然,他察觉对方要走。
“别走,青青……”
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肩头流了出来,他发了疯似的,强行挣脱开胳膊上缠绕着的木板。
孟西洲垂着无力的胳膊,踉踉跄跄支起身子,追着那抹远去的身影跑去。
“咚”的一声闷响,他被门槛绊住,腿脚失了力,重重的摔在地上。
额间淌下的血腥还是什么,温热潮湿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
“求你,别走……”低声下气的哀求,依旧没用。
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只能绝望的看着那道倩影化成一点。
那一瞬,崩坏的心口,再次被撕裂开来。
冰冷的石板上,男人狼狈的发颤。
倏然,耳畔一声声叠叠呼唤。
“殿下,您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