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要吃么?这味道可不怎么好吃,不比您平日吃的那些。”
嘲讽之意还不遮掩。孟西洲抬眼瞧她,脑中冒出的确是另外一番景象。
他看到那个穿着粗布袄子的小姑娘,睫毛微微发颤,圆润的眼睛怯生生的望着自己,小声道:“果子不太好吃,但是能果腹,你要试试么?”
他那时脑子还没恢复,听不太懂,只看着她小口的咬了下,随即眉眼弯成一条缝,蹙着眉说:“这个好酸,我给你换一个。”
她连着试了好几个,才寻到一个不那么酸涩的果子递给自己。
咬下去的第一口,他还是吐了出来。
实在是太酸了。
那个味道,他现在想,还能找到当初酸到倒牙的那种感觉。
重温旧事,已是奢侈。
“九殿下忘了我往日戍守边疆了么,别说野果子,就是树皮我也吃过。”他淡淡一笑,伸手接下那个绿苹果。
随即咬了口,咧嘴笑道:“很甜。”
“是么,那殿下多吃些。”沈青青又挑了个更绿的给他,她笃定,这个味道一定比他方才吃过的那个还要难以入口。
深山里的野果树,得不到足够的日照,怎么可能会甜呢?
孟西洲惯会自欺欺人的。
他爱吃就吃吧,反正酸的不是她。
沈青青敛起神思,兀自走到篝火一旁,寻了个干燥些的地方靠着闭目养神。
早已疲惫的她一闭眼便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沈青青在一阵阵紧密的脚步声中惊醒。
她醒来时,山洞里已经涌进一批人,视线昏暗,勉强辨认出这是她派去护送粮草去阿诺兰城的亲卫。
岳枫见小殿下醒来,下跪行礼道:“殿下,属下来迟,让您受惊了,您可有受伤?”
“我没事……”她回神四顾,完全不见孟西洲的踪影。
身上不知何时多了条皮毯子。
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你什么时候来的?”
“属下也是刚找来的。”
“你是怎么找来的?”
“属下看到了林中您留的布条,便顺着线索一路找来。”岳枫长舒口气,他真没想到,折回那个村落时,村子里狼藉一片,活下来的人只知道哭着喊着说耀云人来过,好在藏起来的拓跋穆将军告知众人九殿下被人救走了,他们这才沿着林间一路搜寻。
最后顺着殿下留下的线索,找到了这里。
沈青青瞧见岳枫手中的布条,正是昨日里衣余下的料子。
是孟西洲做的。
沈青青起身沉声问:“拓拔将军可是安好?”
“那些耀云人当时都去追殿下……拓拔将军便同存活下来的侍卫逃了出去。”
“那就好。”沈青青听到拓跋穆还活着的消息,不由得长舒口气。
“殿下,您是被谁救了?是咱们的人吗?”
岳枫低眼打量了下小殿下,看她身上除了一些灰尘,并没有伤口。
那另一头那么多血迹,又是谁的呢?
沈青青并未回答,只理了理衣摆,厉声吩咐:“走,我们先回那个村子。”
她起身,随手将毯子扔掉。
沈青青带着一众亲卫回到村落,远远地,便看到村中飘着黑烟,耳边时不时的还有女子同孩子的哭喊声。
听岳枫解释,原是耀云人去追她之前,放了一把大火。
沈青青心头顿时冒起一团怒火,高声下令,“去,把村长给我找出来!”
带着银钱与妻女的村长最终在十几里外的草原上被发现,若不是岳枫带人及时抓获,怕是他们今日便已进了耀云境内。
随即一家子都被抓了回来,之后被沈青青一路带回了阿诺兰城。
七月底,阿诺兰城内迎来这一年内最热闹的一天。
无人不知,那位受天神庇护的九殿下带着粮草与银钱,还有天神的眷顾,今日抵达了阿诺兰城。
道路两旁,人声鼎沸,百姓夹道欢迎。
之前派来的赈灾官员溥洪,同图尔苏部总督裘飞亲自在城门迎接。
沈青青是第一次以公主的身份远行慰问,她端坐在马车之中,珠帘外,是百姓如潮的欢呼,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受欢迎。
之前父皇给她的那本书里有写,图尔苏部的百姓是天神忠诚的信徒,故而才会这般狂热。
主街两旁的一处茶楼,孟西洲穿着身藏蓝色长衫,整个右臂带着肩头都绑着夹板。
他掩嘴轻轻咳着,面色苍白。
霍羡同李炎跟在一旁,一脸不悦,并不刻意降低声音的抱怨道:“殿下这两日不能受风,臂膀也尽量少活动才好,三番四次的伤到同一地方,真当我包治百病啊。”
“霍大夫,您小点声啊,咱主子是病了,不是聋了。”李炎蹙眉,扯了扯他的袖口。
“抱歉,霍大夫,今日我必须来。”孟西洲倒未责备,温声致歉。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见到青青的机会。
霍羡听罢,摇摇头道:“您又看不到那位殿下,图尔苏部这两日正是寒冷,若是再受寒,我可不保证能医好了。”
霍羡才不惯着他,孟西洲是他李炎的主子,又不算他的。
对他来说,孟西洲是他的病人,他要让病人听话,早日康复,这就够了。
至于言语如何,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如今说的这般难听都不听话,更何况好好说了。
“李炎,这两日灾情调查情况可有进展?”孟西洲见马车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轻咳了两声问。
李炎颔首,低声道:“属下详细问询了这几年图尔苏部天灾情况,情况基本属实,只不过今年并没有往常年那般严重,可暴动却是这几年最多的一次,甚至已有起义造反的趋势,目前进展缓慢,一来咱们是在金元国,而来总督府的卷宗典册有所缺失。”
“看来不止天灾这般简单了。”
“是。”
“尽快吧,看来近日我们就要启程去耀云一趟了。”
霍羡一听,立刻急了,“您现在的身子可不比半年前,再长途远行,别的我保证不了,这胳膊肯定废了。”
孟西洲回首淡然一笑,“霍大夫严重了,此次我定会小心,不再伤到便是。”
“殿下每次都是这么说的。”霍羡长叹口气。
话语间,九殿下的车架已经走到茶楼外的不远处,孟西洲抬手掀开幔帘一角,一股寒风吹进。
他闷声咳着,目光随着那辆马车移动着。
隔着珠帘,沈青青的面容若隐若现。
仿若镜中花,水中月。
他的心口,止不住的抽痛起来。
好像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待车架一过,霍羡紧步上前,将布帘放下,随即道:“殿下请移步,该吃药了。”
孟西洲闻声一顿。
是啊,该吃药了……
却早已无药可医。
第60章 060
金元大君安排守护沈青青的亲卫在那处村落折了三分之一, 余下的不足以担负起公主安保,沈青青便暂在总督裘飞的官邸落脚。
来到图尔苏部后,她先将叛国投敌的村长交给裘飞处置,之后便日日去城内各处的施粥铺子, 一来安抚百姓情绪, 二来监督这批粮草的分发情况。
很快, 沈青青便意识到总督裘飞为她安排的这些行程浮于表面,就跟吉祥物差不多, 每日出去转一圈就回来。
除了固定时间,同百姓闲聊几句,挥挥手之外, 她并不能真的起到什么作用。
甚至由于她的到来,城内涌现出大批信教者终日守在粥铺周围, 只为了见她一面。
非但如此, 沈青青还发现这些信教者不止对她如此, 还对部内神官一样尊崇, 偶有听闻,有甚者将全部身家捐献给供奉天神的神庙。
极其狂热。
来到阿诺兰城后的沈青青, 突然在第七日中止每日去施粥铺子的行程。
图尔苏部, 总督官邸。
溥洪听说九殿下已经三日未出总督官邸,一大清早, 溥洪便亲自带着些补品来总督官邸探望九殿下。
由岳枫领着,溥洪见到了书房中的九殿下。
溥洪之前出城迎接沈青青那次, 算是在两人第一次见面, 但原文中,出身贵族的溥洪同贺兰卿其实是青梅竹马的亲戚。
当今大君的生母同溥洪的母亲是亲姐妹,按照辈分, 她得叫族内这一代排老幺的溥洪一声小表叔。
沈青青魂穿后,获得了贺兰卿的所有记忆,此时对溥洪并不陌生。
所以沈青青知道是溥洪来访,并未特地设下屏风,直接让赤月请进了书房。
溥洪着了身孔雀蓝的常服,进屋后没走几步便见到书案后那抹翠色的身影。
今日沈青青穿着身翠色月纹的长衫,梳了个简单清秀的发髻,戴了两只轻巧的翠钗,面色红润,未露病色。
“九殿下万福。”溥洪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沈青青抬眼笑道:“溥大人安好。”
少女清澈透亮的眸子瞧来,看的溥洪怔怔一愣。
之前在城门迎接,隔着珠帘,并未同九殿下叙旧,他便动身去图尔苏部的东部城镇处理流民动乱,直至昨日回来,知晓九殿下三日未出府。
今日算是这些年来,两位儿时的玩伴第一次私下见面。
所以多少都有些拘谨。
沈青青拿起手中的卷册,起身遣赤月上茶,随即同溥洪去了茶案处。
溥洪年长贺兰卿六岁,各方面都成熟许多。有着大君这层表亲关系,在金元朝堂快速成长,如今二十有四,却已官至高位。
沈青青打量着面前的人,同记忆中俊朗高大,一直带着自己玩的小表叔略有出入。
溥洪面相俊秀,放在人堆里,绝对是美男那一挂的,只是他的眸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鸷感,甚至……让她想到了孟西洲。
这倒是怨不得溥洪,他刚入朝堂便入了刑部掌管刑罚,地牢中行走多年的人,难免身上沾着刺人的寒气与肃冷。
其实溥洪见到贺兰卿时,已经刻意让自己柔和几分了。
此刻溥洪爷收敛起投去的目光,他也没想到,儿时跟在自己身旁最喜欢爬墙头、下河捉鱼的小疯丫头,竟有一日落得这般温柔如水的性子。
两人多年未见,溥洪想到儿时常同那几个皇子一起唤他小九,后打消这不合规矩的念头,温声问:“九殿下在看什么书?”
沈青青面带微笑,将手中的卷册递过去,“其实溥大人今日不来,我也打算去寻你一趟的。”
“嗯?”他接过卷册,落目一瞧,原是图尔苏部的史官记录的典册。
他手上着厚厚一卷,正是今年的图尔苏部全境粮草、天气、民生等各类情况。
溥洪抬眼瞥向书案,那上面厚厚的累了好几摞书。
大抵是十年至十五年的卷册。
原来她这三日将自己关在屋里,就是在看这些枯燥乏味的卷册。
“小殿下看了多少?”他好奇。
“十五年的。”
沈青青看书素来很快,得力于穿书后一直狂扫各类话本子打发时间。
溥洪听罢,却是蓦然一怔。
说实话,这些枯燥乏味的卷册,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当时为了有针对性的镇压暴民,是硬逼着自己断断续续看完了近十年的。
“溥洪佩服殿下毅力。”
“文官记录,虽不敢说是最真实的情况,却是我等了解图尔苏部近况的最好方式。”
溥洪颔首。
沈青青留意到他的神情,缓缓道:“溥大人应该也看过这些卷册吧,对于当下图尔苏部的情况,怎么看?”
“当下么,图尔苏部粮食持续短缺仍是主要问题,除此之外,百姓的……”溥洪不好讲关于信奉的事,犹豫停住,端起茶盏,默默饮下。
“百姓相比于其他部族,对于天神的信仰更加狂热,对不对?”沈青青眨眨眼,伸手拎起茶壶为他续满。
“是的,殿下。”
“溥大人没以前敢讲话了,连小九也不敢叫了么。”她浅浅一笑,看似轻松的话语给溥洪无形的压迫感,可第二句,又将距离无声无息的拉近许多。
面对这样的贺兰卿,溥洪突然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情绪。
“不过溥大人来此主要是为镇压暴民的,对于图尔苏部灾情及赈灾怕是还不了解。”
“殿下所言差矣,大君此次命我前来,赐有督查赈灾的权力,图尔苏部的总督裘飞大人亦是在赈灾之事上听命于我。”
沈青青点点头,确定了溥洪在赈灾之事上的话语权,那么很多事就好办许多。
她同裘飞不熟,此人在这样偏僻的部族任职多年,或多或少都有一股土皇帝的架子,她根本指挥不动。
“溥大人,当下暴动如何了?”
她从卷册中看到,自去年起,图尔苏部的暴动便是每个月都有,甚至到现在,更加频繁。
“情况不好,其中势力繁杂,甚至不少暴动都有耀云的势力在后推动。”
“嗯,从那个给耀云传信的村长,就看出来了。”
“是,那人我昨日已按照律例公开处刑,以儆效尤。”
溥洪年纪虽轻,却是刑部历练多年的老人,他思维敏锐,办案素来狠辣果断,否则大君也不会在图尔苏部暴动最严重时,派他亲自前来。
如今再加上受百姓爱戴的贺兰卿亲自来访图尔苏部。
大君其实是希望两人一柔一刚的配合下,能顺利结束图尔苏部的暴动。
两人对大君的安排都心知肚明。
可彼此都知道,目前的情况,暴动压根结束不了。
“溥大人可愿意听我分析当下图尔苏部的情况?”沈青青看他点头,继续道:“溥大人既然也看了卷册,便知道图尔苏部地理位置特殊,常年天灾不断,本地粮食收成一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