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弄疼我了,松开。”她话语依旧,听不出喜怒。
身前这位“小朋友”终是清醒了,他环着她腰身手臂稍松了些,依旧抱着。
下一刻,沈青青推着他肩膀,把两人强行分开,她扭身要走,却突然被孟西洲拉住了手。
“青青。”他垂着头,低声道:“我们谈谈吧……”
孟西洲口中的谈谈,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话语支持,他这样,无非是想留下她。
他吃了药,药力发作,脑袋昏昏沉沉,视线像是被蒙了一层纱,话语也是,几乎不经过过大脑的随便讲出口。
委实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同样,沈青青也觉得以他现在的状态,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甚至觉得,他随时有可能猝不及防的栽倒或者晕过去。
但她不想拖着,既然决定面对,那就面对。
她不想折磨孟西洲,也对报复他没有兴趣,只想着把两人恩怨说清楚,大家算是给过去画上一个句号,从此以后,做个陌生人就好。
“谈吧。”
沈青青兀自走到茶案旁坐下,一股浓郁的乌木沉香的味从内室飘了出来,她微微蹙眉。
这香好浓,像是在故意压下什么气味。
孟西洲见她肯留下,左手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试图找回些许清醒。
他坐到另一侧,用左手给她满了杯水,推了过去,“喝些水吧,没有茶。”
沈青青看他侧着身子,很是别扭,低声回绝,“不必了,很晚了,我们尽快谈完。”
孟西洲有些局促,他不知道要谈什么,只是想单纯的跟青青多待一会儿。
一片死寂后,沈青青看他没有张口的意思,酝酿片刻道:“还是我先来说吧。”
“这次的事,我替图尔苏部的百姓谢谢你,是真心的,没有你,金元和耀云很有可能会开战,到时候死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是你救了大家。”
沈青青的话语既平静又冷淡,就像是在重复一段背好的台词一样,让他觉得疏离而陌生。
以前的青青明明不是这样的。
其实或许换个人做这件事,沈青青都不会如此无情,她刻意冷漠,只是不想让孟西洲再产生什么无妄的幻想而已。
“金元欠南璃一个恩情,此事待我回王都,会一五一十的禀报给父皇。”
“我不要金元的恩情,我只要你的。”
“我给不了你什么。”沈青青顾忌到他现在的状态,换了个委婉的方式。
“是因为他吗?”孟西洲眼睛通红,像是连续几日没有睡过觉。
他看向沈青青,有种临刑前,头上悬着铡刀的感觉。
沈青青愣了片刻,随后想明白方才春香楼外,的确是孟西洲。
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但应该是误会了。
“跟你没有关系。”
悬在头上的铡刀“咔嚓”落下,孟西洲心口一抽,猝不及防的猛咳嗽起来。
“这次图尔苏部的事,我很感激你做的一切,但仅仅是站在国家、臣民的立场上,从贺兰卿又或是沈青青的角度来说,我们还是都不要再见了,毕竟当初先选择放手的是你。”
一阵极力克制的咳嗽后,孟西洲嗓音沙哑,低声道:“对不起,我当时一心只想着复仇,这么多年的谋划……”
“没什么对不起的。”沈青青打断道,后看向他,将水边的水杯推过去:“你的一切,我都清楚。”
“其实以前的事,你也没错,你忘了我们的过去,心里都是仇恨,站在你当时的立场上,对付赵家与孟棠嬴这样的对手,如履薄冰,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你为了复仇选择权势舍弃情爱,又有什么错呢?”
沈青青面色异常平静,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
孟西洲顿时愣在那里,脸上稍稍恢复的血色,瞬间消退地无影无踪。
【你也没错】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刃,在他心口剖出道口子,惶恐、心虚、愧疚、委屈,各种复杂的情绪瞬间翻涌而出。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惶恐委屈呢,他曾经绝情地去伤害过沈青青,那个时候,她一定比现在更加惶恐、委屈,他甚至为了不让她哭泣,还出手伤了她。
他永远也忘不掉,沈青青最后露出的那个笑容,就跟现在一样,没有悲没有喜。
还要忍着痛苦去微笑的面对他。
“我有错……”
“都不重要了,拿出当初在桂兰院里跟我说话的样子,往前看,别回头。”
厅内陷入一段漫长的死寂中。
沈青青不想提过去,她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以沈知意的身份死的时候,之前的一切就结束了。回到贺兰卿的身份后,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去看,那些美好的、悲伤的事就像一团杂乱的毛线纠缠在一起,早就腐坏的不堪入目。
但她能怎么办?西北大将军,阿洲,孟西洲,他就是她的过去。
三年前的暗恋,两年前的相爱,一年前的心动。三次了,不管是作为贺兰卿又或是作为阿洲口中的青青,再或是那个千里寻夫孤身赴京的她,喜欢的都是孟西洲。
只要孟西洲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会被强摁着脑袋,看向他们的过去。
与其故作冷漠,强逼着自己逃避过去,弄得纠缠不清,还不如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讲清楚,然后给过去的一切画上句号,翻过这一页,大家各过各的。
连死都敢选择的人,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
这不就是她的过去嘛,只要她还活着,伤口就总能愈合,大不了变成一块丑陋不堪的疤痕,但即便是抠开伤疤流了血,也不会致命,过段时间又会愈合,最多会影响美观而已。
从她选择毒酒的那一刻,其实已经给他们的过去单方面的画上了句号。
现在,她要让孟西洲也这样做。
“如果要说你有什么错,在我看来,贪婪是你唯一的错,当初你选择割舍掉我,却又不肯放我走,就跟现在一样。”
孟西洲垂着头,微微摇着,一字一顿的说:“我放不开。”
“我知道我当初做了太多错事。”他声音发颤,双手捂着脸,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他缓和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继续讲话,“你离开小宅,我就后悔了,一直天南地北的找你,后来在凉亭中,我选秦小姐……也只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
“那是个死局。”沈青青没有正面回答他。
孟棠嬴的设下的这个死局,绝就绝在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孟西洲,都是死局。
她知道不论站在哪个角度,孟西洲都不会选她,至于他选择的时候是什么初衷,那就无人知晓了。
总归,被舍弃的是她。
“你知道为什么这对我们来说一定是个死局吗?”她突然问。
“因为孟棠嬴知道,我们之前没有信任,我不信你,你也不信我。”她笑笑,“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太子的人,所以引你来桂兰院时,才会托人给你留下阿洲的字条。”
“你会因此来找我,就证明一切。”
“是,我是怀疑,可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怀疑一切,不止是对你,是对所有人。”孟西洲认了,他抬起头,双目猩红的看向沈青青,“我不懂什么是喜欢……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烦躁的抓着头发,声音放得很低,“我从小学会的,只有如何去仇视冷漠对待别人。”
“那个人跟我说,要去恨,爱只会让人有弱点,是软肋,他说我们做的事,容不得闪失……我必须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他抬起左手,指向自己心口,苦笑道:“你每次哭,我这都要了命的痛,阿洲也好,孟西洲也好,都只喜欢你。”
沈青青低笑一声,这句“只喜欢你”在她耳中早就不是原本的那个意思。
“那好,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或者对之前你做的事,还有一丝内疚,就应该认下结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不。”他摇头。
“我承认我卑劣、自私……”孟西洲睫毛发颤,从话语的间隙中喘了一口气,“我不让你走,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沈青青笑了,“不想失去我,所以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做妾?还是说,我的身份只配给你做妾?”
话刚出口,沈青青的太阳穴抽的突突生疼。
孟西洲双手死死抓在椅边,骨节泛白,他沉沉喘了几口气,依旧无法缓和那种要命的窒息感,“对不起……是我糊涂,当时看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我伤了你的心,可我现在都想起来了,青青,三溪村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沈青青盯了他片刻,眸色突然淬了霜,猛地起身,“事到如今,你还在拿阿洲骗我?”
“我没有,我真的都想起来了。”孟西洲不知道要如何她才能信,只得高声喊着,起身时,木椅跟着摇晃了两下。
“你不是阿洲,他跟着沈青青一起死了。”
沈青青见他呆愣在那,面色苍白如纸,只觉得继续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淡淡道了句:“算了,我走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仿佛将孟西洲的灵魂都抽走了。妥协于药力的孟西洲混混沉沉,努力在脑中搜索,能让沈青青留下的办法,却寻不到。
她要走了,要离开自己了。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能,面对沈青青,所有的算计,谋划,聪慧,都不管用。
他只能动动苍白的唇瓣,寄希望于她的怜悯之心。
“青青……能不能……再多待一会。”
沈青青停住往前的步脚,真就转身走到他面前。
看到这一幕,孟西洲像是在漆黑无光的山洞里长途跋涉过后的迷路者,目光里透露着对光明的渴望与恳求。
“孟西洲,我跟你除了有一段过去之外,没有现在,更不会有未来,你若是紧逼不放,我总有方法让你永远都找不到我。”
“我不逼你。”孟西洲垂首,拉住沈青青垂在一侧的小手,温柔的摩挲着,低声道:“我等你。”
她没有躲,也没有拒绝,给他的回应只有刺目的冷漠。
“你不用躲我,婚约……我会解除。”他的下颌线紧紧绷着,每个字咬出口时,都无比艰难,“这次我会堂堂正正追求你,即便你不愿意再同我成亲……我也愿意跟你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屋内热气熏得人晕乎乎的,沈青青盯着孟西洲的眼睛,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孟西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指尖发麻,“知道。”
“你要做我的面首?”
心口倏然不受控制的猛抽了几下,他依旧面不改色的说:“对。”
沈青青蓦地笑了,“孟西洲,我没兴趣报复你。”
“这不是报复。”孟西洲眉眼温和,定定的看向她:“我想重新开始。”
沈青青摇摇头,“我们没有可能了。”
沈青青的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任孟西洲如何努力,都寻不到丝毫空隙。他清楚,面对感情,沈青青从不是个犹豫不决,拖泥带水的人。
正如她选择离开小宅,又或是饮下毒酒。
孟西洲感觉到掌中的小手马上就要脱离,像是落水后本能的抱紧浮木,他将人猛地一拉,单手将沈青青扯进怀中。
倏然,不知道是药力的作用还是身上毒素的作用,幻觉重至。
眼前的一切忽然凝成一道涡旋,不停地转着,将他往深渊底处拉扯着,与此同时,深渊底部冒出的人影,纷纷张开双手,一起把他往下扯去。
阿洲、父皇、母亲……
脑海里涌入尖锐、诡异的声响,混杂着这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几乎要将他吞噬。情况一再失控,他只能放开沈青青,用尽一切去掩盖身上发生的状况。少时,趁着意识还在,他伏在她耳边,勉强推出几个字。
说出口时,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说的是“好好休息”又或是别的什么。
沈青青抬眼打量他,留意到垂在身侧右胳膊,眸光一暗。
她不想折磨孟西洲,也无意让他再折磨自己,这些羁绊,到头来只会两败俱伤。
“你回南璃去好好养伤吧。”她走出去,关门的那一瞬,见孟西洲立在那,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随着入耳的木门阖动,孟西洲卸下所有的伪装。这一刻,就像是松了气的皮球,蔫儿成一团。他缓了片刻,确认自己还能走路后,踉跄地找到内室的门,一步步的往里摸索。
短短的一小段路似乎很长,他目光涣散,喉咙里满是苦涩的血腥气。孟西洲摸索着墙面,终是回到了床榻上。
平躺在那,脑子胀的发痛,他抬手囫囵的抹了把耳朵,才发现沾了一手黏腻的黑血。
这时,黑血顺着鼻息与耳朵,滴滴落在缎面之上。
*
那夜从邻宅回来后,沈青青便一头扎在图尔苏部的后续部署上。自从溥洪把尉迟敬留在阿兰若城的消息放出去后,边境的军防顿时轻松不少。
这其中,有很大原因跟南璃大军并未完全撤走有关。
只是自那夜后,李炎又或是其他人,很久都没出现在梨园附近。
拓跋穆的病情得到控制,如今图尔苏部情况稳定,她先遣人送一路深居养病的拓跋穆回了普尔图木。
沈青青中间遣人去送过一次药材给邻宅,没提给谁,只让岳枫送去了不少对断骨与恢复经脉有助益的药材。
再之后,她忙于政务,便没空去想这些事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十月底。
沈青青在后推动的大兴土木有了一定成效,她用低廉的佣金,雇用百姓兴修边防军事建设,一面提高了军事驻防,一面为无业的百姓提供了一条生路。
此事推进后,沈青青计划利用当地特产牛羊及特有的农作物,同其他部族或南璃、耀云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