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青耸了耸肩,“那小阏氏就明年再补上今年的吧。”
说着,她扭身要走,身后那人忽而冒了句“好。”
声音太小,没入呜咽的风中。
神女不知道,远去的那抹倩影,到底听没听到。
新年伊始,得了一堆赏赐的沈青青最中意的还是父皇亲赐的一处大宅院。
她过了年一十有九,虽未婚配,但已到了可以出宫建府的年岁。
大君赐给她的这处宅院,其实他已经准备好几年了,当初想着她同邻国驸马回到金元,能有一处落脚的地方,却不想后面生了变故。
如今修葺妥当,她又喜欢市坊热闹,才在今年赐给她。
宅子虽是赐了,但大君舍不得她真搬走,便没赐公主府的宅名。
结果听内官禀报,九殿下第二日便遣人把凤阳宫的东西搬去了不少,大阏氏一脸埋怨的看向他,让素来运筹帷幄的大君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到最后,女儿欢天喜地的想要住新宅,大君只得含泪赐了宅名,又亲笔提了公主府这三字做成烫金牌匾。
上元节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沈青青一早便带着凤阳宫那些女官,正式搬进了公主府,还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暖房宴。
大君与大阏氏,也被邀请一同参加。
知道今日人多,沈青青便拿出了自己的保留菜品——打火锅。
一个偌大的圆桌上,放着许多沈青青特别找人定制的小火锅,依照各自喜好,她给每个人安排了不同的口味。
众人赴宴,皆按照小九的要求,换了身锦服,就连大君与大阏氏也是这般,看上去平添几分父母的慈爱。
相聚一堂,众人退下华服锦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有说有笑,跟寻常百姓家的新年聚餐没什么两样。
沈青青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她命人端来二哥之前送的葡萄酒,嬉笑着同几位哥哥闲聊打趣儿,只遗憾八哥没能在场。
酒席过半,素来爱拿小九儿寻开心的四皇子贺兰凌突然起身,踉踉跄跄的凑了过去,低声道:“小九,如今你自己也建了府,作为咱们皇子弟之间不成文的暖房礼,四哥同你七哥先把暖房礼给你送来了……”
听到礼物,沈青青眼前一亮,“四哥,你说的是什么不成文的暖房礼?”
她其实现在什么都不缺,如果是四哥送的,更希望四哥能送几箱好看的话本子给她解闷儿。
贺兰凌狡黠一笑,呼出一口浓郁的酒气,他是真的有些醉了,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九妹,别的皇兄皇弟建府时都有送的……就你二哥不好这些,没收着,你嘛女孩子,拿来赏心悦目,解解乏就好,不要当真便好。”
他说着说着,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在沈青青耳边道:“这些都是我跟你七哥按照你的喜好精心挑选的,训练有素,不会僭越,放心吧。”
沈青青听的一头雾水,想着四哥送来的是什么新话本子?还能赏心悦目,训练有素?
少时,送走了大君与大阏氏,沈青青正凑在一旁,围观几位哥哥打麻将时,留意到了一脸为难的岳枫。
她喝的不多,虽有点晕,但还是挺清醒的。
见岳枫面露尴尬,又支支吾吾不敢言语,沈青青便先甩开那群赌鬼哥哥,跟着他去了后院。
未至楼宇之中,已闻丝竹管弦,濮上之音,沈青青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答案。
训练有素……
原来四哥跟七哥送了个小乐队给她解闷儿?
岳峰听见小曲儿,眉色一压,嘀咕道:“这怎么还弹起来了?”
正想着,步至回廊闲亭。
沈青青瞧见那片暖色光晕下,四个身姿魁梧高大的男子,头顶玉冠,身着朦胧梦幻的浅色纱衣,在寒冷的月色下,仙姿出尘,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摆弄着怀中的乐器。
解解乏就好……不用当真……
沈青青眼前一阵目眩。
这不是暖房礼,是他喵的暖床礼。
这时,几位“按照贺兰卿喜好”挑选出来的男子留意到十几步外立着那么身姿绝尘的倩影后,默然颔首,浅浅一笑。
沈青青生理性的抗拒,觉得那几人的皮相生跟狐狸似的人,笑的太媚。
她头皮一紧,扭头就走。
“唉?殿下,这些小倌……留还是不留啊?”岳枫对着那抹远去的身影掐了掐眉心,无奈地看着她跑远了。
院落很大,沈青青还不太熟悉这地方,一路小跑到后院一角,瞧见侧门半开。
门缝间,巷内灯火通明,似乎有不少人在来来往往。
沈青青本就有些醉意,再加上葡萄酒是陈酿,喝着甜腻清爽,实则后劲很大,上次在凤阳宫,她就喝的醉醺醺的睡了一天。
再加上方才疾跑,心跳蹦的很快,更是晕乎乎的了。
她本能的顺从心中好奇走出去,深巷之中,影影绰绰,花灯模糊成五颜六色的光点,漫入沈青青的眼中。
花灯?
她蓦地一愣,有些疑虑的想着,金元的上元节是没有点花灯这个习俗的,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花灯。
难道……是梦么?
可梦里,她也没见过这些好看的花灯。
汴京的上元节,她没去看过。
只跟萧应,坐在房顶远远眺望过。
沈青青迷惑的揉了揉眼,醉了酒的女孩是脆弱的,可又磨不过骨子里的坚强,她压制住心中莫名翻涌起的酸涩,顺着眼前的光晕,缓缓地走进人群。
仿佛置身在一个五彩绚丽的梦境中。
少时,她对着角落里一只无人理睬的小兔灯,怔怔出神儿。
她听萧应说过,汴京女子最喜欢的便是这种灯。
寒夜之中,穿着翻白毛小红袄的女孩蹲在那,对着近乎灭下的小兔灯盯着发愣。
她很困,很晕,但又很想要这只小兔灯。
她不敢拿,生怕碰了,梦就会醒。
倏地,后颈漫上一片冰凉,沈青青微微缩了下脖子,她收回视线,扭头看向那人,自下至上,男人眉眼温和,拿着个银色皮氅,正俯身看她。
是孟西洲。
她微微蹙起眉头,没有动,依旧蹲在那,见他蹲下来,把氅衣披在她身上,随后拿起她面前的那盏兔子灯,塞进她手中。
她本想拦住他不让他碰的,可迟钝的脑子早就不听话了。
她感受到兔子灯实实在在被攥在手中。
沈青青彻底晕了。
梦?还是现实?
耳边步脚声,嬉闹声不断。
孟西洲摸了摸她冰凉的小脸,说:“外面冷,我们回家吧。”
第68章 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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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西洲穿着身浅色鹤纹祥云长袄, 眼底映着温暖的灯光,温柔平和的看向她。
两个人蹲在路边,相互看着,谁也没说话。
沈青青脑袋懵懵的, 还在疑惑这到底是不是梦, 孟西洲则是在小心翼翼地确认她到底醉了几分。
她眸色迷离, 雪颊漫着粉红,应该是醉的不轻。
要不然, 她不会盯着他看的同时,还蹲在这。
一阵寒风吹来,孟西洲想到这里同汴京的上元节不同, 天是冷的。
下一刻,孟西洲的左手已经拉着她胳膊站起来, 沈青青蹲的有点久, 腿麻了, 她踉跄了下, 被他往怀里拽。
她完全是下意识的避开同孟西洲有关的一切,撞进对方怀中的一瞬间, 沈青青单手支在他月匈前, 硬邦邦、凉冰冰的触感,让她稍稍清醒些许。
至少分清楚, 这并不是梦。
孟西洲是真的站在她面前。
下一刻,脑子里飘出个念头:他……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孟西洲感觉到沈青青本能的抗拒, 月匈口闷的厉害, 低声说:“走吧,外面太冷了。”
沈青青没理他,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似的, 一点点的往下沉。
良久,她小声说了句“腿麻”,微微躬着身子,没有动。
“我扶你。”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左手,想要揽住她肩头,却被她晃晃悠悠地躲开了,就在这时,披着的大氅也滑落下来。
孟西洲眼疾手快捞起大氅,身前的人已经晃到几步之外。
“不用,我自己……能走。”沈青青干站在那,头越来越晕,她干脆往右边走了两步,靠住墙体。
孟西洲见她宁愿选择靠墙自己缓着,也不让他碰,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捏紧。
片刻后,孟西洲想到这次来金元的目的,他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抬抬手,为她拢了拢发丝,温声问:“怎么喝了这么多?出了什么事么?”
青青酒量不好,却又总喜欢来上那么一点点,她一旦碰了酒,就容易上头。
有一次,才两杯下肚,她就嚷嚷着热,外衣退去,她顶着粉扑扑的小脸,穿着荼白的里衣乖顺的坐在榻边儿对着他笑。
那次被他不知节制的狠狠欺负过一次后,便长了记性,很少沾酒。
她今日会饮酒……大抵是出了什么事。
孟西洲一直留探子关注着普尔图木的风吹草动,若说有什么能让沈青青心烦的,或许是因为金元大君的身体不适。
别说金元百姓,如今连邻国都已知晓金元大君当下情况,像耀云这样的武力强大的国家,已经蠢蠢欲动了。
倏地,耳边冷不丁的冒了句截然相反的答案。
“开心。”
她话不过脑子,笑吟吟的继续说:“今天上元节家人都在,很开心,比一个人,开心多了。”
话音刚落,孟西洲明显深吸了口气。
沈青青噙着抹天真的笑容,无辜的看向他。
像是有人在他心口猛捶了一拳,血脉逆流,孟西洲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知道,她现在是真的醉了。
方才那一句……大抵是无心之言吧。
孟西洲无力的紧了紧右手,周围像是被罩了层玻璃罩子,将街上的喧嚣又或是绚丽夺目的花灯统统阻隔在外。
青青唯一一次跟他在一起过上元节的那一日……的确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那夜他在大理寺街前遇袭,后潜入小宅准备处理伤口,不想遇到了来书房找书的沈青青。
等人进来的一瞬间,他的手已经掐在了对方纤细滑嫩的脖颈上。
依稀记得,门缝中斜洒入汴京的漫天烟火,绚丽的花火映在她苍白的小脸上,两道无声的泪滑落而下。
滚烫的泪落在他手背时,他曾迟疑过,却没有停手。
孟西洲自嘲一笑。
他当初可真是没给自己留半分余地。
一段漫长的死寂之后,孟西洲木讷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嗯,你开心就好,冷不冷?”
青青很怕冷的,他也没想到,她会只穿件小夹袄,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为她布置好的这条花灯巷中。
孟西洲没想到今日能这么顺利的见到她。
布置下这一切,只想着会被公主府某个下人瞧见,再把花灯的事,传进她耳中。
倏地,面前的人抚着太阳穴,小声咕哝了句:“冷。”
沈青青是真的冷,刚刚腿还麻麻的,现在已经冻得快没知觉了。
这小夹袄真是中看不中用。
孟西洲见她垂着头哆哆嗦嗦的不做声,上前一步,不由分说的把大氅给她披上,这一次,已经冻成狗的沈青青本能地没有拒绝,还抬手把皮氅上的帽子给自己戴好。
“我送你回去。”
沈青青撇撇嘴,“……走不动。”
幽暗中,少女娇红的唇瓣映着五彩的光,孟西洲看的眸色渐暗,滚了滚喉咙,他默默背过身子,弯下腰身,把后背亮给她,“上来,我背你。”
她将帽子往下掩了掩,很乖顺的趴在他宽大的后背上,厚实的皮氅将她捂得严严实实,几乎一点光线都不透进来。
她怕他找不对门,撩开衣角,吐出一口酒气,抬手指了指斜侧方半掩着的门。
“那……”
沈青青乖顺的有些过分,双腿自然而然挂在他胳膊上,弄得孟西洲有些发晕。
倏然,耳垂一烫,一股淡淡的葡萄香漫入鼻息,竟让他也跟着染上醉意。
她身子很轻,软软的贴上来的那一瞬,脑海立刻不受控制的汹涌澎湃,三溪村也好,汴京也罢,在一起的场景帧帧回闪,快让他溺死在这一刻短暂的幸福之中。
像是戒断许久的上瘾者,只要碰到心心念念的人或物一点点,就会兴奋到极致,甚至疯狂。
他动了动身子,将她牢牢扶稳,随即大步往公主府内走去。
一路下来,孟西洲发现,进公主府就跟进自家后院似的畅通无阻,不由得蹙起眉头。
其实当下沈青青并未真的对外搬入公主府,她素来不喜欢兴师动众,再加上普尔图木治安不错,公主府周围紧临着二哥的齐王府,自有金军巡逻,她便没让已经升职为都尉的岳枫安排那么多侍卫守着。
故而空荡荡的深宅中,没住人的院落就连灯都不点一盏。
少时,孟西洲带着蒙在皮氅内的沈青青走了挺长一段路后,察觉到他们依旧徘徊在清冷的花园中。
他竟迷路了。
孟西洲不知道,这处公主府的宅院占地相当大,当初还是大君亲自参与设计,精心准备了几处庭与院相连的花园,不熟悉的人,走在其中就跟迷宫差不多。
寒风渐急,飞雪飘摇,他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
趴在后面的沈青青,本就起了醉意,孟西洲突然加快步伐,她的胃口也跟着翻腾起来。
眼瞅着又进了一处院落,里面竟还有一条狭长的花园假山,孟西洲眸色一紧,轻声唤她:“青青,怎么去主院?”
迷迷糊糊的,她被他喊醒了,沈青青胃口不舒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往上顶着,她忍着吐意,非常诚实的回了句,“……不知道。”
孟西洲无奈一笑,把人紧了紧,又来回绕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带着沈青青找到了正院的院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