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突兀地加重了语气,骇的二妃身上一阵觫。
“臣妾......臣妾不敢......”二妃的发根也冒了冷汗出来。淑妃干脆把心一横,水灵灵的大眼霎时泪湿,哀怨地抚着心口:“臣妾知道,贤妃妹妹年轻许多,又生的花容月貌,陛下怜惜些,可宛央也是您的妃御啊,是昱儿晏儿的生母,宛央可曾做过一件于陛下不利的事?可曾争风吃醋过?陛下竟如此不信任宛央,宛央伤心至极!陛下是夫君,臣妾的天,只要陛下痛快,任罚任打臣妾无怨言,臣妾这残躯为陛下是从,昭昭之心日月可鉴!”
皇帝也不看二人,对旁边侍立的小柱子道:“立刻传朕口谕,将方才园中侍奉的,六尚局女史,宫人,内监全部拘入宫正司,让章斓亲自审,一个一个对答口供,笔录画押,凡有隐匿、谎瞒、言语不一者严刑拷打,朕要知道真相。”
小柱子躬身说喏。
二妃头顶“轰”一声,心跳骤然到了嗓子眼,本想着点个炮仗的,谁想到点了个震天雷!
太后打个手势忙拦住,皇帝向来手狠,细究根底还不廷杖了二妃,不能让六宫不睦的风言传出去,淑德二人在京中贵眷里颇有威望的,又诞育了皇子,功不可没,真伤了颜面还不叫宫外头笑话天家治家不范,堂堂四妃也有龃龉,此时不得不袒护二妃。
于是厉声斥责二人:“还不说实话吗!此时坦白哀家还能保你们一保,若闹出去,陛下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哀家承诺免你们重罚便是。”
二妃额头贴地,战栗嗦嗦,冷汗流下了耳际,今日总算领教了皇帝的手段。“臣.....臣妾......知.......知错了......陛下赎罪......”说着,便齐齐呜呜咽咽哭起来。
太后低叹一声:“果然,你们太不懂事了,好端端的招惹贤妃做什么。”
皇帝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冷峻变回了淡漠:“淑妃,你伶牙俐齿,自来甜嘴蜜舌,甚会讨母后欢心,心里却是争先好胜,对谁都不服气,尤其对皇后和宸妃,朕警惕你一句,不该动的心思莫动,你的责任是守护宗昱宗晏,替朕教养皇子。昕薇馆死雁之事,朕已查的水落石出,凡事做的再干净也有尾毛,朕之所以没有追究,是为维持后宫安宁平和,维护两个皇子的体面尊严,可这平静的湖水若屡屡被搅动波漪,底下的污泥便藏不住了。”
淑妃感觉后脊背一层白毛汗,不敢相信这是和她同床共枕过的人。嘴唇发着颤:“臣妾......谨遵教诲。”
皇帝又对德妃道:“你本性良纯,于大是大非颇有见地。然天生贪恋奢靡,偏爱金器,丽正殿的用度较之各宫最高,母后自来提倡开源节流,到了你这儿,却半分不晓得领悟,对下又动辄打罚。
朕听闻上月一个小内侍无意打了个喷嚏惊了宗显一跳,你便让人把双腿打断了,如此手辣心狠!天下的孩儿谁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只你一个有骨肉血脉么?你眼中没有善恶准绳,心里缺乏宽仁,对下行事不作判断,时常爱与淑妃起哄攀比,到底四书五德读的少。
身居德妃该当得起这个封号才是,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立容德,植表率。朕将宗显交予你,缘你是生母,血脉相连不可分,若你不懂得以身作则,朕会考虑为孩儿换个去处。”
德妃淌泪如雨,低头沉重的磕向了地,原来他竟地厌恶到了这个地步,哽噎道:“臣妾知罪,谨遵教诲,回去后必改之戒之。”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皇帝道:“为人子女,若任由父母双亲被人辱没而无动于衷,才当真是狼心狗肺,自古孝义为天下先,若朕遇到和贤妃一样的处境,莫说给你们小以惩戒,朕会在你们脸上留一道疤,叫你们记住,宁为玉碎毋瓦全。”
二妃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四妃之贵,在于容止,嘉言懿行,温恭直谅,时时为修仪典范,淑之谓良惠淑艾,德之谓懋敬厥德,品性贵重者方才配位。”语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二妃瑟缩不已。
语罢,皇帝起身,对太后道:“朕还有事务要忙,余下的事母后定夺吧。”
弘贤殿一角,贤妃抱膝蹲坐阑干下,锦衣绣裳尽委于地,脸上泪水狼藉,眼中颓败绝望。
嬷嬷也跪在蒲团上守着垂泪,贤妃哭泣道:“姆妈,是我不好,又冲动了,我打完就后悔了,可惜收不回来了。”
嬷嬷摇摇头,唉声叹道:“是她们太过分,姑娘以怨报怨原也没错。”
可到了这宫里,是非黑白全凭着一张舌头,她们到了太后那儿还不知怎样描摹,受罚事小,就怕这位阶保不住。老爷不在了,叔老爷毕竟隔了一层,又天高路远指望不上,能依靠的只有这位份,倘若不保,这吃人的地方还不生吞活剥了我们。姑娘幼时老爷疼爱的紧,直恐长大后嫁了人被婆家人欺负,这才教姑娘学了武艺,可谁曾想,最终嫁到了这地界,玩心眼子,耍嘴片子,武艺全没了用处,反成了祸端。
贤妃抬起手背猛擦一把泪:“大不了跟爹一起去了,反正也没什么留恋的。”
嬷嬷大惊:“姑娘可不能这么想,您才二十出头,死了岂不了高兴了那群黑心肝的,再说,您还有皇上呢,他是夫君啊,不成咱们去昌明殿跪着伸冤,好好跟陛下说,一样的妃子,难道真的偏听偏信。”
贤妃苦笑:“夫君......”
嬷嬷艰难地起身,两腿酸麻险些摔了,拉住贤妃的手:“咱们这就去,就当奋力一搏。”
贤妃沉甸甸摇一下头:“没用的,他事母至孝,对太后言听计从,又从不插足后宫诸事,太后如何处置我,他都不会说什么,你忘了从前吗,我被罚跪在宫巷,下着冻雨,地砖上全是冰凌,我的衣裳湿透,也凝成了冰,腿脚全没了知觉,冷的脑子都麻木了,他的御驾路过,明明一句话便可以救我,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没有为我停留一刻。”
嬷嬷说:“姑娘忘了?皇上把他的大氅解下让小柱子给您披上了呀。”
贤妃惊诧抬头,眼中闪着疑惑:“我怎么不记得?”
嬷嬷:“不信您问稚荷和采芙,老奴还记得那大氅是白狐腋子毛,织锦缎衬里的,还有一股子好像芝兰的香味,老奴当时还纳闷,哪有男人身上这么香的,早听闻陛下极爱干净,每日都要沐浴两三次。”
贤妃噙着泪的眼眸霎时点燃了某种光彩:“我委实想不起来,他对我能有这般关怀?我不信!”
嬷嬷拍拍头:“我想起来了,姑娘后来就晕了呀,被抬回来了,当夜发作了高烧,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才好。”说着又失落起来:“陛下竟未亲来看一眼,只打发小柱子每日早晚询问,想是忙的紧。”
贤妃眼中又黯然下来,那泪也随之滑下。
嬷嬷定定瞧着她,道:“姑娘,老奴明白了,你很喜欢皇上对不对?超越了妃子对皇帝的感情,你爱慕他,而且非常爱慕,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所以每次和他在一起,总要做些小动静,想引起他更多的的注目,是不是?”
贤妃低垂下脸,仿佛脖颈那儿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负压着,泪水在颊边无声地滴答,打湿了衣角,好半天,轻轻啄了一下头。“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白宸妃,喜欢慕容家的女儿,还有林家姑娘。”
这时,外头内侍监报康宁殿的宫女锦纹来传太后口谕,嬷嬷打了个冷颤,贤妃擦干眼泪,到了这时反而心灰无惧了。
锦纹端着呈盘走进来,敛衽福了一福,恭敬地道:“贤妃娘娘,太后说您近日气燥火大,想是肝郁过盛,有梦魇之症,让奴婢送来这几卷《般若经》,这十日您也无须到康宁殿请安,只抄经文便可,每部誊抄一遍,写出心得让人送去给太后,多多参透佛法,自然就会平心静气了。”
贤妃不敢相信,嬷嬷胆怯地问:“就这个?”
锦纹点点头,而后放下呈盘告退,贤妃和嬷嬷久久望着殿门口,直如做梦一般。
到了第二日才得知,淑德二妃冲撞了太后进香清修,被罚禁足两个月,茹素两月,每日各抄五千字的《金刚经》两遍,不抄完不得进膳。
贤妃忽觉有些吃不准太后了。
又过了几日。
前一刻晴空碧波,后一刻天色忽作大变,黑云翻墨,乌沉沉摧城压顶似地笼罩起了天幕,将夜一般,电闪狰狞如火蛇乍舞,火光四溢中明亮一闪,滚滚的雷应声怒吼炸开,惊耳骇目,似将天空瞬间破裂,震的大地微颤,起先是雨珠狂嘈,而后变成了瓢泼决堤,白花花雷霆万钧,忽而又挟着一股股骤风,欲拔树欲掀屋,天地间一片混沌狼藉。
秃秃的大树在风雨中呜咽,挣扎着生机,庭前的花卉满地凄凄。
雨集成大河小河,随处汹涌奔淌不息,连绵下了几日,却不见停,那天空的浓墨好似怎么也化不开,下不完。
京中不少的民居进了水,淹了财物,工部下水部司在东郊落霞山下的泰宁、皇觉二寺安置临时宿所,收纳患灾民众,户部供以衣食药草被褥,按人头发放抚恤银。
苦雨凄风潇潇,这一日发生了血案,三位力主削藩的重臣被暗杀在了自家书房中,一样的死法,活摘头颅,守在身边的小厮们俱被一刀毙命,雨声淹没了杀戮,是以家中无人听到,等血漫出屋子才发现,尸身浴在血泊中,手脚尚余温,正是那日在昌明殿夜议的大学士和二位中书宰执官。第二日悬在外城东直门城楼上,那雨冲洗着血污,浑浊了的眼珠还在努着,死时不知经历了什么。
朝野哗然。
早朝群臣议论沸腾,皇帝却一句未说,在龙椅上纹丝不动地坐着,低眸转动手上的墨玉扳指,末了,只淡淡说了句:“散朝。”
襄王跟在舆辇后一路回了昌明殿,因为走得急快,雨密如织,脚下水洼浸到了小腿,水凉的沁骨,直让牙齿都打起了哆嗦,打伞的内侍手忙脚乱,大半雨水淋在了朝服上。
进了昌明殿,皇帝正在更换衣冠。
襄王拍拍衣袍上的雨水,大半身子已湿,鞋袜淋淋,皇帝也让人给他也换了衣装,对他道:“......王府和户部尚书府再加派一重羽林军,所有饮食必得御医查验,不许内宅诸人进出,你此去安抚几位家眷,告诉他们,朕承诺,明年年节后会亲为三位卿上谥号,入享太庙,荫泽后世子孙。”
襄王鞠身拱手:“臣弟领旨。”
内侍监取来了棕皮蓑衣和斗笠,他走的时候听到摔了一个茶盏,皇帝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妈的!”
这是第一次听他爆粗话。
知觉告诉他,哥哥不会善罢甘休了。
远处的天际闷雷阵阵,昌明殿外雨声沥沥,风不时裹着雨呼呼地打在步步锦的窗槅上,檐铃铁马咭叮,内殿极安静,铜漏滴水声也变得轻缓,光线晦暗是以点了几个灯柱。
皇帝坐在御案后,右手微握成拳,中指上的祖母绿金戒一下下敲击着桌板,烛影摇光,眉峰深深刻着思虑的痕。
从前晌到后晌,再到傍晚,一直这个姿势未动,午膳也不曾起来用。
冥色渐渐覆盖下来,宫人点灯忙。
皇帝对小柱子道:
“叫中书舍人来,拟诏,朕要巡幸淮南。”
第19章 采薇采薇 薇亦柔止 ……
姑苏的天空湛蓝如洗,云卷云舒,四面八方有山风徐徐吹着,带来凉意舒爽,初夏的热势全消。
妙真观二院正屋客席坐着一位中年美妇,两靥态生浅笑,小小梨涡若隐若现,发如墨玉,乌莹莹绾着个寻常的圆髻,压髻簪着一只犀角梅花簪,耳上坠着玉珰,上穿杏红苏织提花罗直领对襟褙子,两衽二指宽掐牙白边,下着玉色凤羽襦裙,正含笑与坐在上首的妙云说着话,旁边站着两个嬷嬷模样的老妪。
“小女在此近十载,蒙您照料教养,没有淘气犯浑惹您不快吧?”
妙云道:“怎会?茜儿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乖巧,安静,笑起来甜美的像糖果,这些年倒给我们平添了不少天伦之乐。”妇人微笑得意:“我儿自小便是个极乖顺的,家里长辈都喜爱她。”寒暄了一阵,妙云挥挥手,几个散修的姑子鱼贯而入,抬来八个黄花梨大箱子和三个黑漆描金百宝嵌,打开盖子来,赫然琳琅煜煜。
只见其中六个大箱子装着大大小小几十件素瓷器具,釉底雪白,胎体细腻莹净,泛着冰清玉洁的光华,有些还遍布雪瓣冰花纹。另两个装着各式玉雕摆件,玉质色温厚润,雕工美轮美奂。那素瓷又叫冰瓷,属前代的柴窑,向以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称世,比之官窑尤上佳,被誉古来诸窑之冠,战乱时尽毁,烧制之法已佚,现今无窑可出,早已是当世难见的东西,且存世者大多为青色、米色、油灰色,花纹常见为冰裂纹,这素色本就少见,那雪瓣纹更甚为珍稀,传闻素冰瓷当年只出窑一次,其后再也烧制不出,唯产百余件,已知这些是费了功夫收藏的,有谚语说,家产万贯不如冰瓷一件,足见其价值连城。
那玉雕也大多是古时的青碧玉,形状逼真,有白菜、如意、蔷薇锦簇、葡萄硕硕、松鹤同长、小潭幽竹、貔貅麒麟、大兽、小兽......皆是孤品,那三个百宝盒里是未琢的和田玉料和杏果大的南珠,颗颗浑圆莹润,妇人惊叹这僻壤之地的小道观竟有如此珍藏,有些甚至连她都是没见过的,妙云果然非一般人物。
妙云说:“贫道与这孩子缘分一场,也该为她添些嫁妆,夫人莫嫌弃。”
妇人目呆了一瞬,笑的微微露牙,唇上口胭嫣红:“怎会,小女怎敢再劳师太如此破费,太贵重了。”
妙云道:“当得,贫道也无什么继承人,这些都是家父生前的珍藏,还有些东西留给师妹们养老,吾已写下遗嘱,另三百亩水田,一处百十来亩的果林,姑苏南郊三十亩的茶园,连这道观,待师妹百年后皆是茜儿的。”
妇人颔首再三表示谢意,心想女儿这十年的苦真真值了。
正说着,妙清和妙霜牵着少女走进来,身形袅娜玲珑,梳着熨帖的垂髻,两边戴着坠米珠的发绳,绾成蝴蝶结,身上穿着崭新的道服,俊强地低着头,不肯看母亲一眼。
妇人泪水已流下来,哽噎的几乎说不出话,近十年未见的女儿,果然出落得貌惊天人,那眉眼仍是幼时的轮廓,那肌肤吹弹可破,如美玉生晕。这孩儿自生下那日她就知道,长大成人时必容颜绝色,果然!“茜......儿......”说着就要过去拥抱入怀。
少女下意识往妙霜身后躲了躲,全身散发着抗拒的疏离。
妇人心中酸涩难忍,哭出了声:“茜儿,我是娘啊,你不记得了吗?儿啊,你瞧娘一眼,娘千盼万盼,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你不想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