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抽泣了两声,道:“可要害死我的也是我的家人啊,师傅教导我不可憎恨,不可以心生怨毒,我便不懂如何恨,我只是怕,我早已记不得他们的模样,早已忘记了家的样子,我怕与他们相处不来。”
道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俗世的事情本就非我情你愿,这孩子心念正性子直,世间多鬼蜮,以后的路,怕是艰难重重。她原也不想她离去,到那刀枪剑戟中受苦,只是衍行大师当年在信中再三嘱托,不可留她入道,此女乃天造之人,来人间履行天责,虽未说明是何天责,但衍行一向心系天下苍生计,定是与天下和苍生有关的,所以,只能放她走。
紫藤树梢索索在夜风中婆娑,临风扔下一地紫红,零落成泥碾作尘。
好久,道姑说:“茜儿,再给为师吹一曲《浣溪沙》罢。”
少女起身拭泪,坐到石墩上,酝酿片刻,指尖轻轻弹着箫孔:
“漠漠轻寒上小楼
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
又两三日后,夜,中京的天阴沉着。
皇帝在御案后批阅罢了奏章,一摞摞放的一丝不苟,朱笔浸在一个水天一色笔洗里,洗净用细绢擦拭好,整齐悬于笔架上,他向来习惯自己做这些,从不许人插手。小柱子伏侍净了手,问:“陛下,今日可是去昕薇馆?您这几日一直未去看望充媛娘娘。”
皇帝微沉思了一下,道:“去弘贤殿。”
宫闱局司寝内监去送口谕,贤妃听了,淡淡的眉蹙了起来,嬷嬷喜笑颜开,忙吩咐宫人准备沐浴的物什,多多添香露,焚上龙涎香,见她这样,忍不住打趣:“自来别人侍寝莫不是欢天喜地的,只有您,愁眉苦脸,竟像陛下欠着您金豆子似的,待会接驾可不许这样,笑脸些,你都快一个月未侍寝了,好好跟陛下温存温存,明日让女医配一副坐胎药来喝着,咱们力保今年怀上胎,看那起促狭的还敢笑话你。”
贤妃懊恼地抓着头发,似万般抓狂无处宣泄,咬唇嗫嚅道:“姆妈,你去告诉宫闱局我身子不适,让他别来了,到别处去吧,我......我怕他......我见了他不敢说话,不敢大出气......我......”
嬷嬷急的拍了一下手掌:“哎呀!我的祖宗爷诶,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都侍寝多少年头了,陛下是夫君,还害羞不成,哪个妃嫔不畏惧陛下,怎地别人就懂得撒娇,当初大婚,四个人一起进的东宫,只有你膝下空空,人家淑妃和皇后都育了两胎了,德妃那般也能怀上,后来的三个新宠也两个有了,现下你还年轻美貌,不趁这机会怀上,过几年岁龄大了便愈发难生养了,近日宫里有传闻太后让礼部着手准备给陛下广选御妻,令各部官员递呈淑媛的名帖,举荐品貌兼优者,说陛下至今还未正式采选过,韶华馆一直空着,宫里要大选,这再来了如云的新人,你侍寝的机会就更渺茫了。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太后本就不喜欢你,再生不出皇嗣来巩固地位,你就要被踢下这四妃的高位了,下面哪个不是如狼似虎的盯着,一旦没了尊贵的位份,那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还不知怎么作践你,叫老爷在天上看着你这样处境艰难,还不心疼死。”
嬷嬷劝着哄着,贤妃眼中蒙了一层又一层的泪,透着无奈和茫然不知所以。
亥时初刻皇帝来了,已在昌明殿沐浴过,围着披风,身长玉立,进门见到贤妃说了一句:“怎么瘦了?”
宫人们解下披风,里面穿着明黄薄绸广袖长衫中衣,贤妃敛衽行礼,道:“臣妾没觉着,许是这几日午间天气渐热,不思饮食的缘故吧。”
皇帝拍拍她的肩,关切道:“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别叫朕忧心,这宫里人多事多,朕难免有周全不过来的。”
贤妃又福了一福:“臣妾谨记了,谢陛下关心。”
嬷嬷在旁看着,暗自擦了把汗,心想还是自家姑娘不懂事,自小被老爷宠溺坏了,皇上多温雅的人物,长得风度翩翩,会体贴人,又说话和气,别说身份尊贵,这样的男子天下也没几个啊,多好的良配佳婿。
皇帝坐到了内殿黑檀罗汉床上,小栋子将随身带着的书册呈上,这是他的习惯,不忙的时候夜里亥时正刻准时就寝,现在还有小半刻钟,他喜欢安安静静坐下来看会子书。
贤妃坐到不远处的圆桌边,一动不敢动。
鎏金卧龟莲花五足朵熏炉慢悠悠吐着轻烟,侍立的宫人们气息可闻,皇帝静静坐着,手臂支起就着小几,姿势始终方正,背线挺如直竹,偶尔闻得翻书的娑声。
贤妃心头似有成群蚂蚁爬啊爬,她自小便是个好动活泼的姑娘,素日纵马横街,讫情尽意,父亲只她一个嫡儿,便愈发疼爱如心尖肉,不舍一丝约束,到头来却嫁到了天底下规矩最多的地方,遇到一个君子,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声容静,头容直②......
......她实在耐不住了,玩了会子手指头,一个一个掰着从一数到了一百,便再不想数了,偷瞄了一眼皇帝,探着手拿起桌上豆青釉盘里的核桃,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竭力不发出响动来,一个个摆在桌子上,总共二十一颗,摆成三排,又摆成四排,多出一个,摆成五排,又多出一个,想吃掉它又不敢,索性放回盘子里,这一折腾衣袖一蹭,不留神触了哪个核桃,你撞我滚哗啦啦洒向了地,手快急急抓回了几个,后六宫内寝殿俱是上用南番进贡的金丝柚木条形地板,一寸一两金,润腻透亮,油光可鉴,年份越久色泽越是美质,灯火映照下色调温暖,鞋底踩踏柔和舒适,有东西落上去,却是声音极响。
嬷嬷骇的大惊失色。
果然,皇帝叹了口气,眉峰已挂了不悦,道:“回回你总要闹出些动静来,朕难得偷会子闲,想清清静静看些书也不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就学不会容恭容端?”
贤妃又自责又恼恨,努了努嘴,像孩子般淌出了泪珠子,皇帝不由更加反感:“自来女子都是这样,说得两句重话便哭,好像朕欺负你们似的。”连皇后和宸妃也不例外,固然女子本弱,但大多时候是拿眼泪当盾,让他心软罢了。
兴致全被打乱,阖上书,起身:“睡吧。”
第18章 肘腋生臊膻 本想着点个炮……
翌日,太后邀众妃和襄王妃另几位外命妇到御花园赏新开的芍药。
花卉局呈出了新培育的湖绿,杏子黄,炉火红,重瓣,错色等新品种,太后一一赐了名,淑妃、宸妃、襄王妃、慕容昭仪诗兴大发各作了咏花诗,又到旁边闲云亭用了茶点,太后估摸时间佛像前该添灯烛,这才叫散,被围拥着抬上肩舆。
众人行了跪安礼,皇后先行上辇离去,宸妃冷冷盯着皇后的背影,旁若无人地走在三妃前头,也上了辇,内监抬着走远,淑妃嗤鼻冷哼,心中道:“神气什么啊!只要你生不出皇子来,有你哭的时候!”
襄王妃和几位外命妇也告了退,德妃和淑妃原地坐着闲聊,贤妃昨夜没怎么合眼,卯时皇帝上朝走了才眠了一小会,又得早起给太后请安,是以眼下有些乌青,方才在园中站的有些腿麻,这厢才活络过来,准备稍稍歇一歇,这几日早晚凉爽,到了午间却似流火一般,懊热的像在四面封闭的笼子里,闷得胸口发沉,慕容昭仪也走远了。
德妃和淑妃聊的都是小儿趣事,贤妃本就与她们处不来,素常也少插嘴她们的话,起身也要离开,淑妃知她昨夜侍的寝,心中不忿,这一二个月皇帝没召幸她,正一肚子烦闷无处宣释,对德妃道:“瞧她,昨夜还不知怎么折腾来,都是黑眼圈,到底是没生育过的,身子受用,哪像我们,肚子上生了疤纹,还得遮遮掩掩。”
德妃冷笑:“这么多年也没结回果,想是个不会下蛋的。”
淑妃忽觉哪里不对,猛一道电光闪过脑海,心下惊骇,凑到德妃耳边道:“我方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我娘她们上元节进宫赴宴,说她们瞧贤妃的走路和身形还是......还是那个......”
声音变成了低喃。
德妃脸色乍然一变,“这......怎么可能?”想了想,心下已然明白,只是不愿点透,故意让淑妃绞尽脑汁。
淑妃瞧着那女子的背影,沿着花圃迤逦而行,纳闷道:“难不成是传说中的......石女?那每次侍寝都和她做什么?作诗联词?她是那会作诗的人么,耍九节鞭?陛下一介书生,又好雅静,也不可能啊,到底她使了什么媚术,能痴缠住男人?”
正说着忽见贤妃一行又折了回来,脸上怒气冲冲,眼中隐隐有泪光。“两位姐姐当我是聋子吗?好歹等我走了再编排啊。”
德妃和淑妃也不惧她,太后最不喜欢贤妃,便是真得罪了,淑妃自恃有张巧嘴,自能翻雨成云,笑着起身:“呦呦呦,妹妹这是恼了,姐姐们这是在为你忧心啊,想你舞鞭打拳,练出了一身的蛮肉,力大如牛,身强体壮的,却久也坐不上胎,替你着急,姐姐都是过来人,自能传授你一二啊,来,告诉姐姐,你身上可是有什么毛病?可别讳疾忌医,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法子嘛。”说着,捏着帕子笑捂住了嘴。
德妃也起身笑说:“是啊,嬿嬿妹妹,我们纯属一片好心,你一个人从江南来到中京,举目无亲,我们拿你当作亲姐妹,当初咱们三个一起嫁入的东宫,一起做的良娣,又升了四妃,这缘分非比一般,我们有了孩儿,也想你能膝下承欢,大家好一起和乐融融,你若有难言之隐,羞于启齿,咱们姐妹寻摸个隐蔽处说,太医署的医者到底古板了些,不及外头的见多识广,我们在京中熟人多,为你寻个擅专妇科的来,兴许吃服药就能好了,给皇上也诞下个龙儿出来,岂不美哉。”
贤妃气鼓鼓道:“谁要你们闲操心!我生不生得出来与你们有何干?狗拿耗子!”
淑妃“呀”一声:“你怎骂起人来了!果然粗俗不堪,听闻妹妹你生母早逝,父亲一手带大,自小成长在军营,成日与那些粗鄙的汉子为伍,自缺乏了教养,可来了内庭这么多年,依旧本性难移,举止无状,形如野人,怨不得太后说你是马驹子。早听闻令尊豪杰粗放,焉知不懂言传身教,是一丘八鲁夫也,老野马驹子,从根上的秕糠!相鼠有齿,人而无止,忝为公候上卿。”
德妃也道:“听说你们邢家前身是河东打铁匠,卖苦力出身,这发迹了还改不了本色,堂堂节度府,尽教授女儿家行武动粗,诗词礼乐不擅,女红雅艺一概不会,可不是兵鲁莽夫么,妹妹合害投生个男身,耍大刀流星锤岂不更威武.....呵呵......”
两人笑作一团。
贤妃牙咬的咯吱咯吱,眼泪滚滚,全身的血往脑门上涌,自来了这中京,多少年里明着暗着吃她们的亏,被太后厌弃,被皇帝所嫌......自身受辱也便罢了,活该自己无能,可连累父亲和家族,她岂非枉为邢家女儿!
康宁殿,太后正与皇帝闲叙政事,宫女通报德淑二妃求见,太后诧异,方才出了园子,这会子突然又有什么事?
只见两人各用手掌捂着一边脸,哭兮兮走进内殿,看到皇帝也在,慌忙行礼,太后忙问她们怎么了,淑妃心想皇帝在更好,于是拿开手,太后仔细一瞧,那脸颊到耳根赫然一条一寸长的红痕印子,明显的外伤,德妃也拿开手,竟与淑妃的伤在一个地方,不偏不斜,太后惊:“这是?”
皇帝瞧着她们,思维转动,心知又闹事情了。
淑妃捏着帕子哭的梨花带雨:“太后、陛下,请为臣妾做主啊,方才在园中,臣妾和德妃说着小儿趣事,想是贤妃妹妹听了吃心,折了一根柳条便往我们脸上招呼。”德妃也哭道:“她是会武艺的,拿那柳条当九节鞭了,拿臣妾的脸当她院子那棵树了,臣妾避都避不及,一个招子下来就把我们两个伤了,油皮都破了,可疼煞了,还放狠话,让我们以后走路瞧着些。”
太后一捶几案,怒道:“这还了得!她自己生不出来嫉妒别人!在这后宫无的放矢!哀家岂能饶她!来人!”
忽见皇帝伸臂摆了个“且慢”的手势,也没看二妃,淡漠道:“打人不打脸,贤妃虽好勇不羁,却非冲动蛮横之人,初来东宫时确有些刁钻行径,只因年少任性,进了内廷之后便端正了,再不曾仗着武艺随意欺凌过什么人,甚至弘贤殿的宫侍们犯了错也不亲自动手,定是你们说了什么话触了她的底线,或是挫辱她了。”
淑妃心下一慌,从前兄长和胞弟皆说过皇帝是个极心明眼亮的人,且心思缜密,大婚这些年,却未真正领教过,只因东宫时起,他便已临朝听政,白日只在昌明殿忙于政务,从不干涉內帷庶务,若无召幸甚至一二个月都见不着人影。
心想今日运气不好,事情麻烦了,只好硬着头皮辩解:“臣妾冤枉,当时臣妾和德妃打趣宗昱和宗晏日常调皮捣蛋的事,德妃也说着近期宗显戒奶闹出的笑话,又说了诞育孩儿的痛苦,为娘的不易,做了母亲的人说起这些难免忘情些,想是贤妃妹妹在旁听着,触发了痛处,惹恼了她,是臣妾的错,原不该当着妹妹说这些,可妹妹也不该伤了臣妾的脸面啊,叫臣妾如何见人?”
德妃也悲切切地道:“臣妾和淑妃确属无心,谁想贤妃妹妹听者有心,若不满,告诉我二人便是了,我们以后再不当着她说,也不至二话不说拿起柳条就抽,臣妾和淑妃当时都没反应过来,贤妃妹妹这是多大的恨,臣妾好歹也是一品妃,怎地受她这般侮辱。”
太后也道:“是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有自己不痛快寻别人晦气的,不论如何,宫中也不是行凶打人的地方,贤妃也该吃些教训,磨砺磨砺棱角。”
皇帝静静瞧着二妃,问:“你们只说了这些?”双眸闪着凌厉的寒芒,如深渊幽潭不可测。
二妃有些不敢直视,小心翼翼点头:“臣妾无一字欺瞒。”心里突然惧怕的要命,哀叹今日倒霉透了,落在了皇帝手里,可是戏已然开了锣,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陛下若不信,可叫贤妃妹妹来对质,臣妾和德妃的宫人都可以作证。”
皇帝表情如寒冬严霜,语气依旧平静:“欺君是什么后果,你们清楚。”
淑妃牙齿发冷,德妃后颈心瑟了一下,手心攥出了汗,太后明白这位一家之主今日是计较到底了,她便也不好搭腔,只旁观着。
皇帝接着道:“朕猜想,你们定然借机讽刺她无子,让她无地自容,贤妃从不与你们口舌置喙,这些年你们明里暗里下绊令她摔跤,她早已学会了忍耐,只会自己寻个僻静处哭一场,唯一在意的只有已故家严,事父至孝,她断然不能忍受,才逼不得已出手,你们辱了她的父亲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