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嘴唇凛凛地颤,牙咬的格格响。
皇后来的时候宫人们皆侍立在外殿,小柱子他们神情悲痛,内殿传出太后高亢激越的声调:“......我躺在尸山血海里,身子底下漫着血,浸透了衣裳,那些匪兵还在不停的杀人,倒下的全是老弱病残,我被尸骸压着,只留个缝隙吸气,眼睁睁瞧着一个抱稚子的妇女被□□至死,她的孩儿被马蹄生生踏了过去,血肉模糊......
天上下起了雨,混着血水流进我的耳朵鼻子,那血腥的味道我几世都忘不了,有尸体腐败了,虫子爬过来咬着我的肉。
一直到四下安静了好久,再也没有马蹄经过,我才出来,四肢都僵了,人也发着高烧,瞧天都是模糊的......
跌了爬起来,摔得浑身伤,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破庙,一头栽了进去,又不知昏迷了多久,再醒来时天是黑的,身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我才知道是染了瘟疫,看到蜘蛛就把它抓住放嘴里,囫囵个吞下,蚂蚁,蜈蚣......什么来吃什么。
我心里对天说,只要让我这条命能活下来,定立下血誓,凭已身之力改变这天地。果然,我活下来了,烧退了,我咬破手指在那墙上写下我的誓言,我白韫之,奋斗终生,披沥肝胆,也要叫这人间换个样子。
可惜我生作了女儿身,不足与苍穹之力与浊世抗衡,我对天祈祷说,我要嫁给当权者,生下一个孩子,将他栽培成明君,将这吃人的世道变成昌明隆世......
长着皱纹的手捧起皇帝的下巴:“儿,你是娘的梦想啊!”
皇帝低眸默了良久,只觉疲极累极,半分无力再砥砺,从幼年到少年,隐忍韬晦,学着做皇帝,从韶华之年到今天,皇位上厉精为治,毕生的光阴都用来做这一件事,他真的,累了,倦了。
失去定柔,他已形同槁木死灰,万念俱寂,没有力气再做一个宵旰忧勤的皇帝,祇承宝祚,身膺天下安危。
“若不然,母亲可择一皇子登极,您顺应天命,垂帘听政。”
太后听罢,血气汹汹上涌,眼前陡生眩晕,扬手又是一巴掌。
母子俩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一个不饮不食,日渐消沉,一个悲郁成疾,一夜白了发。
整整七天,皇帝抱膝而坐,纹丝不动,身上的衣袍和肉皮长在了一起,下巴的胡须挂了老长,太后跟着绝食,蓬头垢面,眼窝深深凹了下去,坐在一把太师椅中,静盯着儿子。
不过几日,母子二人像是老了几十岁。
昌明殿外一众官员跪地长叩,奏章摆了一地。“淮河连日暴雨,大水泗流,楚州光州等二十个郡县均成汪洋,请陛下......”
皇后半倚殿门跪着,发髻塌了下来,一双泪湿的眸子布着血丝,望着内殿的方向,也是憔悴支离,只恨此身无用。
阳光透过帘栊细碎地洒在每个角落,殿中静的只闻铜漏滴滴。
皇帝忽然看到一团七彩流华的光晕,就在那光晕之中,她来了。
婷婷玉立触手可及的地方,云鬓峨峨,衣袂翩翩,绰约多姿,柔桡嬛嬛,看着他摇摇头,眼中尽是失望的神色,轻轻道:“夫君,不要这样,我说了和你相依相守啊,和生死有什么关系呢?定柔会一直守着你。”
他问:“真的吗?”
她点点头,笑靥绝美:“你是顶天立地,载负乾坤的圣主明君,从来不曾教我失望,也不许叫我失望。”
他泪眼婆娑:“我都听你的,娘子。”
她摘下一只紫花耳珰:“惟将旧物表深情。”
醒来,手心一只紫晶玉瑛的耳珰,正是那年他赠与她的。
颤巍巍站起来,眼睛噙着最后的泪,咬牙对小柱子道:“传户部尚书,户部侍郎,半个时辰后御书房朝议。”
太后已饿的两眼昏暗,乍听到此言,猛然喜极而泣,被锦叶和锦纹扶着站起:“儿啊,你终于悟了!这情再大也没国大,爱再重也不及万民苍生重。”
皇帝眼眶中的泪花盈盈流转,噼啪打在掌心,微微一笑,似在缥缈的地方,道:“我终于知道了,她没有完全陨灭,这天地间还有她的存在,她只是去了一个地方,在那儿等着我。”
太后呆呆望着他的神情,心如刀攒,一声悲呼:“儿啊,你怎就这样痴!”
第198章 行宫见月伤心色(已加更)^^……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芭蕉,绿了樱桃。
阖宫悬灯结彩,忙碌着太后千秋令节, 今夏雨涝, 三日总有两日沥沥淅淅,宫殿的瓦层淋的透了, 檐下滴水不绝。白天赤日当空,赫赫熨蒸, 水汽氤氲, 屋子反倒清新凉润, 夜间微有闷热, 用上冰和风轮叶扇,一夜好眠, 钦天监预测隆兴二十二年是个凉夏,太后便打算在宫中过完寿诞再去淼可园消夏。
锦纹从外头回来,太后在廊下逗安玥新养的一只彩鹦鹉, 羽毛长得花里花俏,娇小可爱, 却是个笨舌, 教了两个月只会说个“啊不, 啊不”诚然是个桀骜不驯的。
太后问:“怎么样?”
锦纹失落地摇了摇头:“陛下说, 夜里有议会, 改日再来陪太后进晚膳。”
太后听罢, 不悦地放下鸟食, 气道:“改日,改日,究竟他哪时有空?整整两年了, 哀家都忘了还有他这个儿子!”
锦叶和锦纹忙劝:“陛下确实忙,听说年节后又添了一个午朝,高句丽国的使节近日也来朝奉,确实忙不暇接。”
太后沉沉地叹息:“他这是怕累不死自己么。”
锦叶忧伤地道:“陛下还没从那伤心的念头儿里挺过来呢,奴婢有时看着,那眉头总蹙着,没个舒展的时候,怪可怜见的,听闻各地的官员探子将国朝翻了个,明里暗里找,也没得贵妃的半点影踪,,鱼沉雁渺,这情形,明显的凶多吉少啊。听闻陛下遣了使臣到外邦去找了。”
太后愁肠百结,坐到廊下嗟叹:“这两年他偏叫自己泡在苦药汤子里煎着熬着不肯出来,明明后宫有人,他却叫自己活得像个鳏夫,哀家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不该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他身上。”
从前以为禝儿的性情像太宗皇帝,强毅果敢,杀伐决断。
岂知,他也像他的父皇,至情至性。
多么悲哀,都说母子连心,做母亲的却不懂自己的儿子,原来旧年的母慈子孝,只是做儿子的处处委曲求全,事事依顺着母亲的心思。
夕阳西照,昌明殿,父子俩在进晚膳,小宗时已近两岁半,穿着皇子的香色小袍,头顶两个角角,戴着赤金蟠螭纹项圈,一张稚气幼嫩的小脸,眉如利剑,朗目星眸,与父亲的神韵相像,与哥哥八分貌肖,此刻捧着白玉小碗吃着红稻米饭,小嘴油油的,嘴角挂了几个米粒。金丝楠木圆桌上铺着提花龙纹黄绸桌围,垂着金线流苏,一桌肴馔馨香,皇帝不停为小儿添菜。
撂下牙箸,接过宫女呈盘里的帕巾拭口,小宗时喝了半盏水晶园子汤便觉碗里的饭吃不下了,也撂下小银勺,稚声清脆:“父皇,儿子饱了。”
皇帝看了看碗里还剩两口,诫勉道:“忘了父皇说的,一饮一食来之不易,粒粒皆辛苦。”
小宗时“哦”了一声,重新拿起银勺将碗底的饭吃的一粒不剩。
宫女捧着呈盘递来帕巾和漱盂,皇帝亲手接过为儿子擦了擦小嘴,又漱了口,洗了小手,然后说:“天色还早,父皇有几个奏本要看,你到殿外和他们玩一会儿,消消食,仔细不要跑的太急。”
小宗时眸子一亮,要来最喜爱的充气皮球噔噔噔跑了出去,小柱子和几个宫女紧跟着,到外殿和侍卫们练蹴鞠。
皇帝坐到御案后拿起了朱笔。
殿外传来清脆的笑声,小宗时是昌明殿上下共同呵护出来的幼苗,内监,宫女,殿前直都尉和中郎将,无不奉为至宝,偶尔打个喷嚏都吓得众人担忧半天。
张何两个嬷嬷已年老,心疼贵妃的三个孩子,不忍告老而去,素日留在春和殿打理庶务,宗时的贴身保姆换成了张嬷嬷的二女儿蕊姑。
天色全暝,小儿从净室沐浴罢裹着一张大手巾,被抱着放入龙榻,一双大手轻快地擦拭的干净了,肉嘟嘟的小身子活似个糯米团,穿上寝衣,皇帝的动作娴熟温柔。
头发还半湿着,皇帝将儿子举高高逗了一会儿,小宗时笑的咯咯咯,还未有睡意,逐吩咐取来几个大字,白日刚学了,这会子做温习。
“豆、苗、青......”依偎着父亲的胸膛,又听了两篇寓言,困意渐渐浮上来,枕着手臂,被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拍着进入了梦乡。
皇帝等儿子睡沉了,放在枕上,盖好锦被,小儿睫毛动了动,又拍了几下轻轻打起了睡鼾,蕊姑放下蛟绡纱帐,皇帝这才重新回到东侧殿御书房。对小柱子道:“添些清神香,你们下去歇息罢,朕还有些事情要理一理。”
小柱子心疼:“陛下,龙体要紧呐。”
皇帝拿起了厚厚一沓邸报。
走出殿外,小柱子抬袖擦泪,宫女月莲捧了皇帝要的酽茶,见到此状,也跟着黯然神伤。
两年了,对于旁人来说波澜不惊的时光,对陛下来说却如同酷刑,娘娘刚去那会子陛下痛不欲生,小殿下发烧了一回,陛下才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刻也不离步地守在小摇床前,学会了喂药,学会了换尿布,学会了擦洗沐身,百天大的孩子最是娇弱,事无巨细地关怀疼爱。
太后和皇后多次来请愿将小殿下挪去后宫,陛下执意不肯,要亲自抚育。
听闻先皇就是在昌明殿亲手养大了永王。
那时候,小殿下常常夜哭,陛下批阅着奏章放下笔快步冲上来,不等乳母抱起,抢先一步,哄得清醒了才交给奶母,等吃了奶,再要过来,拍了嗝,抱着举着哄睡了,坐回御座,一手端着,一手拿起朱笔,一抱就是一夜。
御前众人亲眼经历了婴儿是怎样从呱呱啼哭到姗姗学步,小殿下长了乳牙吃的第一口米羹是陛下喂的,第一次下地走路也是陛下扶着,来廷议的官员们时常会见到这样的场景,前一刻陛下正与他们侃侃而谈,后一刻儿啼声一起,立刻起身奔到侧殿,再回来怀里多了个小崽子,一边哄拍着,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与他们议事。
官员们起初面面相觑,这叫什么事,有失威仪罢,后宫的人死光了不成?
时日长了,也见怪不怪了。
月莲咽了咽泪,将茶送了进去。
月上梢头,更深夜浓,皇宫沉浸在灯笼的海洋,康宁殿的小姊妹还没入眠,坐在榻上闲话,安可自母亲出宫时移来,与安玥日渐意趣相投,变得形影不离,加之太后对她言语温和慈蔼,上下毕恭毕敬,便没有再搬回回春和殿,每日与安玥同寝同食,出入汀兰学堂,无话不说。
这夜安玥神情恹恹,想起了母亲,她听闻人死后会变成候鸟,飞回至亲的身边,恰一日那只鹦鹉落到了庭下,又观身形娇小,便留下了。
帐帷委委垂地,安玥含泪问姐姐:“你梦到过娘吗?”
安可也勾起了伤怀:“梦到过两次,还是在春和殿,还是从前的时光,她爱为我们缝缉衣裳,手法极快,飞针走线的,一做就是好多。幼时不懂,现在才懂了,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们的人,因为与她血肉相连啊。”
安玥泪珠儿掉了下来,声线颤抖:“可我......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
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
“姐姐,我那时不懂事,说出了绝情伤她的话,我记得她跌跌撞撞的出去眼睛里含着泪,我其实当时就后悔了,我好想对她说一句忏悔......没有机会了是不是......”安玥泣不成声。
安可泪水簌簌急掉,抱住妹妹:“我也想的厉害,不过姐姐叮嘱你,想她在心里想,只我们两个说,不要对着父皇露出一分一毫,不要叫他难过。”
汀兰学堂新开了个小班,收了十几个稚龄的世家小女郎,安可已结业,学有所成,皇帝特意为她辟了个小班,当起了女夫子。
就在入学开课那天,皇帝亲自来坐镇,考校孩子们根柢的时候,有人无意念了古诗《小雅:采薇》中的句子,父皇当时眼眶就红了,他面上极力克制,安可却看的清清楚楚,他的手指头在抖,那里面有娘的表字啊,我戌未定,薇亦柔止。
小姊妹相拥着,一夜无眠。
皇帝已久不曾踏入后宫,每日朝会、廷议、听经筵轮轮轴轴,有时去一去学堂,督促学子们功课,前朝与后宫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连节庆除夕也不曾露面,春和殿也避着不回,妃御们都快忘了丈夫长的什么模样,去岁太后寿诞时带着小宗时在外巡行麦收,今年少不得要走一走,文武百官和命妇们早已就位,等着开宴。
銮驾进了华清门,走在宫巷往璇玑殿,皇帝忽然叫住辇,道:“转个折,朕回春和殿看看。”
小柱子眉角浮上了担忧。
他是贴身内官,自然看的比谁都清楚,陛下一直在拼命克制,逼着不去想,不去触动那血淋淋的伤口,幻症也被太医悄悄医治的痊愈了七八成,许久不曾再梦到贵妃。
今日进了内宫,怕是又要睹物思人了。
垂花门外下了辇,站在门框边踌躇良久,望着那一颗遮天蔽日的合欢树,又到了花期,枝柯扶疏,昂霄猗猗,花开如蝶羽小扇,粉紫绒绒,花色葳蕤如烟霞,翳出了满园荫凉。
树下一个乌木摇椅,空荡荡地摆在那里久无人坐。
檐铃铁马随风咭叮微响。
花圃里红红白白,开的正好。
眼眶微热,心下凄凉到了极处,人生最悲凉莫过于,物是人已非。
早有宫娥掀起了帘,步入内殿,一切还是旧时的摆设,焚着她喜欢的百和香,一切只当她在,两个嬷嬷带着宫娥整理着衣橱里的黄花梨大箱子,皇帝坐到了上首的妆花芙蓉大引枕,对她们说:“朕要坐一坐,不用紧张。”
望着一桌一木,空气里隐约似还有她的气息,她的身影施施然出现在每个角落,宜喜宜嗔,他闭目想象着她的一颦一笑,点点滴滴。
忽看到何嬷嬷在一口箱子翻弄着一团白绫似的东西,问是什么。
何嬷嬷答:“都是娘娘在宫里闲暇时做的绣品,奴才怕在箱子里压着生潮,拿出去晒晒。”
皇帝道:“拿过来给朕瞧。”
两口大箱子抬到脚下,打开,果然是一大团白绫缎,原以为应该是她特意织出来缝纫夹衫的,还未来得及裁剪,却不是,上绣着各形各色的竹,有绘绣,水墨,挑花、平针、影针、长短针......没有一样是重复的,这花样好似在何处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