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初不解,想了想才觉悟了,泪水霎时注入了眼眶。
如急雨簌簌冲刷着脸颊,滑落口中,苦涩无比,大颗大颗滴在白绫上,洇洇散开。
那年的竹林小院,她竟记得每一天他衣服上的花纹,她记性不好,却清楚地记得这个!傻丫头!
万物中潇洒,修篁独逸群,贞姿曾冒雪,高洁欲凌云。
只有她,这世上只有她,如此懂我!
她是那样爱极了自由,却舍得为了我住进这个巨大的囚笼。
出了垂花门重新上辇,小柱子看到皇帝眼中的伤痛浓的化不开,走了几步果然命令说:“不去璇玑殿了,告诉他们,朕乏了。”
语气平静无澜,小柱子却听出了异样,好像压抑着哽噎。
前朝后宫那么多人候着呢。
皇帝径直回了昌明殿,小柱子不得已叫人去送信。
璇玑殿褥开芙蓉,众人听罢,不免唏嘘一番。
太后这个寿辰过得糟心极了。
抹了一夜的泪。
第二日赌气带着妃嫔们去了淼可园避暑,浩浩荡荡的銮仪出了宫,走了个干净,内宫只剩下一人,高氏,前太子妃,如今的莒王妃。
前太子自沈家败落后贬去了封地,王妃却不肯走,莒王自然知其用意,气恼之下动了手,男人打女人犹如雄狮搏兔,高氏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落了个体无完肤,鼻梁骨都塌了,身下流血不止,被言官好生参了一阵,莒王险些被废为庶人。
太后心生怜悯,特接到宫里来养伤,莒王独自被押送藩地,暂作幽禁。
高氏受了一场磨难却因祸得福,正中下怀,因淑妃彼时还在孝期便自请入永庆殿斋戒,守孝。
住在宫里一年零四个月,还未见得魂牵梦绕的人一面。
这次众妃移宫,得闻圣驾未去,她得了信也找了个借口推脱不去。
高氏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绝世机会,不由得心怦怦狂跳起来。
甚至做了个大胆的假设,他是不是也思慕新雪.......
所以......
高氏摸了摸发烧的脸颊。
是夜,皇帝因头痛发作,加之心中积郁,哄睡了小儿到御苑凉亭走一走,闲庭信步,但见半轮皎魄坠在树头,溶溶一地流华,似打碎了水银缸子,池上月波凝滴,玉壶倒影,几声蛙鸣从远处传来,虫鸣啁啁。
他想着,会不会今夜再有那番奇遇,或者小丫头会回来,她爱在这样的夜晚吹箫,想到此处屏退了宫侍,独自走到一处围栏,横笛孤鸣吹起了《窥月五厥》。
吹到《塞下》,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他欣喜若狂,心跳如雷,吹的愈发高亢,却不敢立时回头,生怕一个不慎她又心生促狭,消失了去。
绣花小鞋的脚步渐近,微风带着淡薄的一缕脂粉香,他耳畔的热意倏然一冷,天生的警惕,不是她!
琵琶五弦娓娓和音,却不是此塞下,乃是君为塞下土,妾作山头石。
猛然回头,身后的人已近在迟尺,月光煜煜映着一张秀美的瓜子脸,明眸皓齿,凝脂鹅腮,端的是国色天香,手臂搭着一件披风,他怒道:“怎么是你!”
高氏大大嚇了一跳,慌忙下跪:“陛下万福金安。”
皇帝已知其目的,更加怒不可遏:“你来此处作甚!”
高氏娇柔怯怯:“妾听闻陛下夜间出来,怕着了风寒,特来送暖衣。”
妾?
皇帝眉头大皱:“大暑三伏,朕会中了风寒?”
说到此处只觉满腹烦恶:“滚!”
高氏盈盈含了泪,吟道:“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字字句句衷肠,皇帝握着栏杆,鬓边愈加疼的裂开一般,抬起靴尖,狠狠踹了过去。
皇后翌日接到宫中传信,莒王妃高氏夜里出来赏月不慎摔了一跤,折了一根肋骨,哭的死去活来,还闹了一回咬舌自尽。
时光荏苒,九月末下了第一场雪,漫天雪珠子散落交错,连翩飞洒,将大地蒙上了厚厚的白衣。
雪后初晴,皇帝想起竹林小院外娘子亲手植下几株梅树,想来梅苞灼灼映雪,凌寒而开,到了山上,果然红妆素裹,雪上留下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
小宗时穿的像个笨笨的小毛熊,滚了几个雪球玩,惊见一只大灰兔惊慌逃窜,方才伪装成树桩子,便觉稀奇的很,紧跑了几步去追,皇帝怕他摔了也紧跟着,追到竹林深处,那野兔已不见了,小宗时失落的很,今日出来忘记带弹弓了呀。
皇帝抱起他拍了拍鞋子上的雪,一边安慰着,转头往回走,脚步顿时滞住,前方一个纤巧袅娜的身影,娉婷玉立。
唇畔含着一抹浅浅笑靥。
第199章 莫憔悴,伊人已归 伊人归……
瞳孔中彼此的剪影。
她一袭大红猩猩毡银貂毛滚边的斗篷, 内穿羽缎绣鸾交领掐牙绿对妗袄襦,站在那里出尘如仙,肌肤底子薄如脆雪, 将这琉璃世界的风景都凝聚了。
隔着十步远的距离, 竹枝落下片片碎琼乱玉,皇帝怔怔地望着, 凭住呼吸,双目眨也不敢眨, 生怕一呵气又是一场海市蜃楼的幻想, 易碎的琉璃梦。
“夫君。”她轻轻启唇, 声韵如轻风扶淡云, 过月无痕,又如珠落泉汀浅浅漾起涟漪, 乌发利落地绾着圆髻,斜一只白玉花头簪,并一小朵水晶珠花, 面上含着柔静婉约的笑意,颊边一抹似是而非的腼腆, 眼角难掩病后的荏弱慵态。
胸口传来闷毙的钝痛, 皇帝愈发不敢吸气, 就那么龟息着, 十指尖微微发颤, 怀中的“小毛熊”急了, 瞪着乌溜溜的眸子, 问:“你是谁呀?”
女子唇儿一咧,显出玉粳皓齿,答:“我是小九的母亲, 还有小八,可儿,玥儿。”
小毛熊抓抓风帽,小脸端着疑惑。
女子向前两步,笑问:“你是谁呀?是小九吗?”
小毛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女子脚蹬羊皮小靴,沿着一串大脚印到了近前,望着小毛熊娇憨的模样,眼中闪烁出慈爱的光彩,融融几乎让人醉去,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小丑脸,又扑闪扑闪手比成耳朵,扮了个小猪,小毛熊立刻被逗笑了,露出雪白齐整的小牙,呵呵如银铃在林中飘荡,顷刻放下戒备,她伸展手臂:“孩子,我是娘亲。”
小毛熊又抓抓风帽,几乎薅下一把毛来,转眸求教地看向老子爹,只见是一副憨傻了模样。于是扁扁嘴,无奈地自己分辨,生硬地喊出:“娘亲......”
女子伸臂在半空,很耐心地解释:“就是小九的娘亲啊,你不信啊,我们来拉钩钩。”
小毛熊静静打量了一会儿,不过片刻间生出了亲密无间的感觉,举了举小胳膊,示意母亲来抱,女子再向前一步,与他们呼吸可及,巧妙地从呆男人怀中接过了小毛熊,衣裳婆娑间幽香淡淡,芳馥沁脾。
皇帝手臂酸软。
望着她,眼睛干涩的发痛。
女子在儿子嫩滑的小脸蛋上一阵大亲特亲,泪珠像断了线滚滚落下。“孩子,想煞了娘。”
而后,泪光迷离地看着孩子爹,踮起足尖,对着那阳刚的唇烙下一个热热的吻,清润甜美。
夜晚的瑞山行宫,还是旧时的月晓云闲阁。
外头又飘起了鹅毛,寝室的地龙烧的极热,玻璃窗上凝若云气,小宗时体魄健壮最怕热,玩的出了一身汗,直嚷嚷嫌锦被太暖,盖了条丝缎薄被,这会子刚睡得沉了,躺在中间呼呼打着睡鼾,和襁褓时的睡相一般无二,活似只小猪崽子。身畔斜身卧着一男一女,正是一家三口,和父皇同衾同席习惯了,不肯跟着保姆睡。
女子支肘托腮,眼光在小儿脸上挪不开,唇角噙着怜爱的笑,方才哼唱着催眠的江南小调,男人如坠云上,神情怔忪,一颗心仍是落不到实地。
女子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肌肤相贴,掌心清晰的热度,他眼眶漫上了泪雾。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只闻得更漏滴滴。
他终于开口,语气带着颤音:“这两年,你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我......寻遍天下鸿断鱼沉?”
定柔眼睫缓缓眨动,如蝶翼翩翾。“前一年就在京州啊,只是你起初没有去那个地方细找。”
“何地?”
“安氏陵园。”
“安......”那地方他的确派人去过,不过是清明、中元、寒衣、生卒祭日这些时候去的,他想着小丫头会去祭拜妙云。
没想到......
她流血甚多,那日昏厥在马车里,鼻息微弱,弥留的状态,妙清急于救治,驾着车到了安氏陵园,那儿守陵者的是个白髯老者,安家的旧仆,还是师傅归葬时相识的,师姑拼尽毕生所学,总算挽留住了一口气。
可仍是未脱危,不过尽人事听天命。
她几度没了脉搏,师姑夜潜回道观找出珍藏的一株千年老参,加上几样珍稀药材炼制了续命丸。
每日靠参汤延续着生息,直到一个半月后缝合的伤口才渐地不渗血了,人也恍恍惚惚有了意识,能进一些薄粥,不过由于失血太多,身体几乎油尽灯枯,瘦的柴毁骨立,三日有两日都在昏睡,叫不醒,偶尔睁开眼,双目混沌辨不清人貌,意识蒙蒙不知在何处,魂魄似在九霄云外游离。
师姑用尽了法子,生血丸吃了很多,效果显微。
养了四个月,伤口愈合的好了。
定柔却还是浑浑噩噩的模样,生命薄如纸,连动动指头都没有半丝力气,不分黑白的长睡。
妙清师姑想起岭南山中一位修道的友人,前些时候恰巧通了信正在峨眉山游方,是一位出神入化的医者,名唤凌虚真人,传闻已超凡入圣,不老不死,能鸾音鹤信,与九天诸神切磋道法。
当即决定带上她入蜀。
路上不敢走的太快,从鼪鼯之径行了近四个月才至峨眉。
很多事情也是她清醒时才知晓的,那位大师彼时已告去,无缘得见。
深山中养病,恍恍几个黑昼白日,世间却已春夏秋冬。
回京的路上心急如焚,师姑却仍担心她身体虚弱,怕颠簸之苦,不肯驱马,这一走又是数月,直到昨日傍晚才到京,被大雪阻在了城外,夜里摸索到刘嬷嬷家借宿了一晚,今日恰闻銮驾出了城门,便知是来了竹林小院缅怀,她一路乘马到了山脚下,外头值岗的禁军自是认得她。
皇帝听的玄之又玄,进而也明白了:“那么多人马将国朝几乎掘地三尺,官道小路都安放了人,却不及师姑本领大。”
定柔笑:“我师姑神通广大。”
不但躲过了官兵,也躲过了那些伺机暗算的。
皇帝垂着眼帘忍泪:“师姑真狠心,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给我。”
定柔心下一钝,疼的难耐,伸手拭去他眼角的热珠。
皇帝将小儿子悄悄挪到里头,衾被拥香,手臂如铁环牢牢箍着她,生怕再走了,吻着女子的眉心、鼻梁、脸颊,缠绵流连,感受着每一寸鲜活的真实,到了此刻才敢确认,终于不再是梦境的幻觉,她真的回来了!
停在那弯月似的一抹鲜红新疤,泪涟涟不止,沾湿了她的寝衣,像个受尽了磋磨的小孩儿找到了归属,喜悦并伤心着。
“娘子......”
是你让我这只笼中鹤在那座宫城得了解脱,让那个被扼杀的他,真实的他,慢慢从麻木不仁中复活了过来。
不要将我弃在半途,求你......
卸去薄绸,融入彼此,久违的契合。
当一切变得平静,并枕而眠,他说:“我晓得你爱极了枕石漱流的生活,你生来不属于红墙琉瓦之中,却为了我不得不身入樊笼,委屈求全。”
她枕着他的手臂,经历了生死,心境愈发澹泊:“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两情相悦,遍地是悠然见南山。”
他心绪刹那豁朗,由衷感慨:“上天待我,如此厚道!”
第200章 游子归 游子归
晨起雪霁初晴, 穹空湛蓝如洗,打开窗子外头是一个银白的世界,妆点万家清景, 雪光煜煜晃的眯眼。
院中几株梅树傲雪欺霜, 花枝被雪覆盖,花苞半隐半现, 四喜装好了食盒,系上斗篷出了琉璃小筑, 垂枋檐头悬着白灯笼, 婆母还在丧期。
垂花门至大门仍然禁卫森严, 端着明晃晃的长戟, 阖府的人不得乱走动,形同囚牢, 只有四喜出入自由,当家理事,撑着慕容府的半边天, 当年慕容康升了官阶,她自然荫升二品郡夫人, 出事的时候皇帝褫夺了男眷的官阶, 女眷并未收回敕牒和印鉴, 仍是朝廷命妇。
上了马车, 往诏狱驰去。
两年前的那一夜, 慕容康受了大刑, 夜半人静时摸出靴底藏着的一柄小刀割了脉, 四喜在书房发现了他遗留的书信,上写要为十一妹偿命,以一人来保全家, 母亲由双生子弟弟照顾终老,两个幼子托付六妹代为抚养,豪哥儿已及冠自可周全,四喜可自行改嫁,并列了一份丰厚的嫁资,云云。
四喜看罢肝肠寸断。
夜里宵禁出不得英博街,她跪在巷子口磕求诸天神佛,磕的额头鲜血淋漓,愿以己命换孩之父,幸而,上天听到了她赤诚的诉求,天亮时狱中送来消息,四少爷血流了一半凝固了,并未深切到最要害处,加之他是重犯,典狱看管的严,是以察觉的早,太医已诊治了一番,缝合了伤口,命保住了。
为怕再寻短,手脚皆绑住了。
但是,这不代表皇帝不杀他了,刻骨深髓的恨岂是容易消弭的,偏慕容康冥顽不灵,火上浇油,便是不得贵妃的喜讯,皇帝也非杀不可了。
伤未愈合,换到了死囚牢。
慕容贤两兄弟安了一个“骄纵不法”的罪名流徙三百里,到煤场带着脚镣苦役。
那一日,四喜带着一对双胞胎小儿到青龙门外长跪。
病榻上的温氏日薄西山,痛定思痛,叫来四叔五叔交了后事,换上诰命服和凤冠霞帔,也来到宫门前长叩,声声泣求,直到磕的咽了气,在宫门外驾鹤西去了。
皇帝当即遣了内官来主持丧仪,并令一切遵照皇室的礼制厚葬夫人。
慕容府经历这一遭近乎家破人亡。
再见丈夫是一个月后,四喜一身缟素,神情憔悴,与披枷带锁满脸络腮胡的慕容康隔着木槛相望,生关死劫,直如经年隔世,她声泪涕下地道:“四少爷,母亲已经替你赔了命,她临去时说,若你仍执迷不悟,她和公公在九泉下不得安宁,难道到了今时,你还不肯放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