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霙垂颔,眸子又浮上泪雾:“我真的很想和妹妹友爱相处,我来了这个家,没有人真正把我当骨肉看,只有十一不会轻视我,我想着,五姐姐那般厉害的,将来还不知怎样一番争斗,宫里还有很多娘娘,也不乏才貌出众,我未必会集宠于一身。”
有时想想便害怕起来,我娘那般的,区区一个慕容府,都输了,宫里是何种地方,教习嬷嬷都说,那是个不见狼烟的角斗场,我势单力薄,不如现在和妹妹团结一心,或许将来真的可以如爹说的那般,做一对飞燕合德,守望相持。
第二日一大早便到带南屋来,见妹妹仍然神情郁郁,趴着不大动弹。坐到塌边亲自擦汗喂汤水,执扇轻吹伤处,苦口婆心地纾解一番,讲一些府中的趣事来逗开心,说的口干舌燥,定柔心里伤心,感念姐姐的辛苦,勉强扯了扯嘴角,玉霙已十分高兴。
因着慕容槐寿诞将近,温氏忙得不可开交,尹氏和葛氏也不得闲,帮着派发请柬,张罗灯笼彩绸,安顿筵席,是以很少到南屋来,只吩咐了嬷嬷仔细照看。
定柔正少了聒噪,却不想玉霙忽然对她热络起来,此后的日子,时时在南屋腻着,一坐就是一天,一同进食,探讨诗歌词曲,定柔亦心无讳莫,将自己读过的孤本诵与她抄写,姐妹俩的感情逐渐亲密起来,开始无话不说。
这夜更是抱着玉枕过来,睡在了妹妹的纱橱里,起初聊着家常,定柔便问起了六姐,一直不敢问母亲,六姐婆家在哪儿。
玉霙说:“就在城中啊,北郊的胡卢巷,出去采办果蔬的女管家时常在菜市见她贩菜,过得好似不怎么好,当初她私自出府与那秀才相会,还在自家开的金店里,爹爹知道了,抓她过来询问,她竟说已委身了,还求爹爹成全,让她下嫁,爹爹不同意,找了医婆检查,果然失了清白,还说无怨无悔,愿布裙荆钗,和一心人相携百年。
爹气得晕了过去,祖母正病着,不好大惊动,醒来扇了母亲两巴掌,让人拿出家训来,当即逐六姐出家门,剔除家谱,从此再无此女。后来祖母病逝,六姐带着姐夫回来奔丧,爹也没让进门,还让家丁把六姐夫打了一顿。”
“我想去看看她,我好多年没见她,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千万别,你刚触怒了爹,六姐的事一直是他的逆鳞,前年六姐大着肚子来哭求,说她婆母急病需要银钱,跪在大门外一天,爹也不许人出去理她,四哥看不下去,拿了钱送出去,当时就被爹抽了两鞭子,打在了脸上,六姐上来抱着腿求爹原谅,爹也没动容,让人把她拉开了,那包银子到是给了她,可是也说了绝情的话,让她以后不要来,说有些路即选择了就没有回头,跪着也得走完。”
定柔心头发寒:“爹竟这样狠心。”
玉霙也叹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六姐千不该万不该轻贱了自己,爹说那秀才明知她是节度府官小姐,一无媒妁,二无婚约,三未禀明父母,还那般对她,可见不是什么品性贵重之人,存了攀附之心,爹也找人观察私下了些时日,暗中查究才学,笃定不是个有前程的。”
定柔想了想,问:“爹说的前程,是为官吗?”
玉霙躺着点一点下颔,定柔想到了自己,娘说的那个头戴蟠龙冠,身穿赭黄袍的,定也是官宦子弟吧?不知人品怎样?若是个薄德浅行的打死也不嫁,干脆在妙真观不回来。若有幸遇到了个良人,他便是个阶下囚她也嫁得。
是道:“若是我,便是千难万苦,冻饿在街头,也不回来乞讨,平白受辱。”
玉霙听出了她的果断,感叹妹妹人小刚烈,心念一闪,这样强硬的性子,怕是以后不被皇帝所喜,若一同进了皇妃,只要自己柔情似水,掌握住男人的喜恶爱好,不怕妹妹跃过头顶,也许还可以帮她做冲锋的刀矢,对付五姐姐和那些嫔妃,清扫绊足石,想到这儿不禁越发要和这个女孩儿相容戚戚,势必完全赢得她的信任才好。
她刚要开口,忽听枕畔的声音问:“爹爹要你和五姐姐共侍一夫,做那个隆兴皇帝的侍妾?”
玉霙诧异了一下,不知妹妹要说什么,应了一声“嗯”,怅落道:“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枕畔的声音透着不悦:“什么福气,干什么去做妾室?没有三媒六聘,没有花轿红妆,岂不只算得个粉黛玩物?姐姐你不要去了,那人不是真心待你的。”
玉霙惊呆了,怔怔地看着身畔的小身影,久久说不出话,好大一会儿才开口:“母亲没有与你说?爹爹的意思,是要我们一起......”
女孩儿打了个呵欠,略有睡意:“什么一起?我不做男人的玩物!”心里明白过来,原来母亲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玉霙这才知道完全看错了这个妹妹,她比想象的还要不一般:“我们女人,生来不就是男人的玩物吗?”
女孩儿嗤鼻一声,似生着好大的气,决然道:“我慕容定柔只委身两心相悦,明媒正娶,若非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我宁可做一辈子妙真道姑,父亲若胁迫我,那么宁为玉碎!”
话音萦绕于耳,半晌不绝,帐幔外燃着一对犀角灯,光影掠掠,映着女孩儿眸光璀然,沉静如一湖澹水,盈盈地透出坚韧和安定。
玉霙望着那个精致的小脸庞,小小的下巴弧度倔强,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难以克化,千百个念头纷杂过脑海,不知是喜是忧,对这个小好几岁的女孩儿更生了由衷的佩服,萌生了跟她做知己的念头。
又说了会子,玉霙忽觉心里空落落,全无困意,讲起了自己的事。
定柔这才知道,姐姐是外室姨娘生的,外室姨娘出身不好,祖母认定她污了慕容家的门楣,便大大容不下,一直养在外头的宅子。
起初因为早年服用香肌丸坏了肌体,一直坐不上胎,寻遍了医者,吃了近百副药才有了孕,生下了爹爹的骨肉,原以为祖母会念着这孩子,谁料情状更糟,不但不许认祖归宗,还不许以慕容自居,孩儿长到好几岁还没有户籍,祖母愈发认定外室姨娘是魅惑父亲的狐媚,有狼子野心,便日日派人到宅中掌掴耳光,并大为羞辱。
终于有一天,这位女子再也忍受不住,三尺白绫悬了梁,玉霙那时才将将记事,眼睁睁看着断了气的母亲挂在梁上......
后来几年,一直独自在那宅院中成长,爹爹偶尔去探望,询问几句下人是否慢待,然后唉声叹气地离去。
直到那一年祖母大病一场,家里闹了一场点天灯的事,祖母病愈后去白鹤山为家族求卦,回来许是看开了人事,让父亲接回了姐姐,到祠堂拜了祖宗,名字写进了家谱,却是寄在母亲名下,这才有了户籍。
说到这里,泪水顺着玉枕打湿了簟纹,玉霙泣不成声:“她们都说我是勾栏贱种,还骂我是天生的狐媚子,妹妹,你会看不起姐姐吗?”
定柔脸贴着青玉枕,说:“师姑说过俗世的人分什么士农工商,我们却不以为然,妙真道修的是大和,和即自然,知、仁、圣、义、忠、和,求同存异,和融有焉,和为生存大本,天地之父母,大千万物,皆为苍生一体,休戚相关,息息与共,骨肉皮囊无分轻贱,便是蜉蝣和蝼蚁,也有其可爱可用之处。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怎样对待自己,便该怎样对待别人。不应以衣色事人,穿的高贵,身世富足,便自诩贵重,表外肤浅,腹中草莽,那只能算作个衣冠禽兽。姐姐的母亲为生存而搏,为气节而死,亦是可表可敬。”
语气坦率至诚,玉霙听在心里颇觉欣慰,一时胸腔内热融融的。“妹妹这样说,我也觉着自己与她们一般无二了,一样的骨肉皮囊,凭什么瞧不起我,妹妹不愧是当世高洁抚育出来的,心境澹泊,浩气清英,真羡慕你,成长在那样的地方。”
定柔眼角又有热泪滑下来,心揪捽着疼了起来,气息里都是痛。
六月初一慕容槐大寿,温氏寅时初刻就起来了,天还大黑着,各院张灯结彩,匆匆梳妆过,前头从各处庄子遣来数百仆从和庖厨,依着名册验明正身,按下手印,委派到了四个厨房,又发了对牌,分别对着管事和婆子妇人丫鬟们训了话,要他们井然有序些,务必不要乱了章程。
这一忙就到了天日大白,祠堂祀奉十二盘供果,东西花厅已摆了茶果点心和一应痰盂水,丫鬟挑了容色清秀的在前头侍候,小厮们也挑出模样齐整的和慕容贤在二门安置男宾,丝竹唱曲班子已上好了妆,冰窖里从北地运来冬储的巨冰劈开来,盛入一排排冰盆,天青釉的不够,从库房取了水仙盆出来,即雅致美观又别具巧思。
宾客还未始,各处已然就绪。今年并非整寿,按照不做整的规矩,本要大操大办一番,外头大开流水席,饕餮十日,让淮扬城庶民皆来饱尝恩惠,奈何慕容槐说,天子圣驾将至,淮南道官员们跬步不离,随时待着皇命,来的大多会是女眷,无需侈靡,平白落了口实,今年只当作个小庆。
话虽如此,还是不敢懈怠,东院的郭氏和妾室们都在虎视眈眈等着她出错,她便越不能落下话柄,为人诟病,没有当家的能力。马不停蹄地亲跑到各处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跑的两脚酸软,又吩咐了尹氏盯着茶水,葛氏去厨房监督,这才抽出空子去看十一。
老爷子过寿,也该让她出来热闹热闹,让贵眷们长长眼,四个小厮抬着坐辇去了探芳院,进门见定柔刚用过了饭,已能下床,玉霙陪在身边说话。
温氏一下悬起心来,面上笑着,“你有心了,替娘多来陪陪她。”说着,眼尾扫了扫旁边的心腹嬷嬷,嬷嬷回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示意无碍,一直盯着呢。
她这才走过去拍拍玉霙的肩,说:“你爹爹说来的都会是女眷,我毕竟是妾,不好抢了太太的风光,过会子你和大少奶奶一起去迎客吧,那些贵眷你都认识,你四嫂身子重,静妍毕竟是临嫁女,也不好让她抛头露面,毓娟又小不懂事,说来惭愧,母亲能指望的也就你了。”
玉霙欣然点头,和定柔说了两句,估摸着时间,回了东屋更换衣裳,去唤了慕容贤妻周氏一起,到大门口等着。
她走后温氏的脸色立变,拉住定柔的手:“原不该叫你和她住的这样近,娘跟你说,静妍和毓娟再不好也是和你一处爬出来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玉霙可不一样,跟咱们隔着心呢,你可得防着她,别被算计了,她给你什么东西都莫沾手,尤其吃食和脂粉。”
定柔已知母亲所图,这会子只觉芒刺在背,眼前的母亲所有的好都是筹谋,诚挚有几分?低头闷闷地,甩开母亲的手,慢慢走向卧榻,倚身床柱,道:“这几日姐姐在这里没有害我之心,你多虑了。”
温氏听出了语气的淡漠,心下一恨,知是玉霙耍了手段离间母女,咬咬牙,平心道:“她是我带大的,我自是洞鉴她,面上温顺,心里憋着劲要出人头地,慕容家五房三十八个女儿,虽貌美者多,却皆为蒲柳凡花,唯她闭月之容,沉鱼之貌,贵眷们赞誉她是淮南第一美人,出去应酬,走到哪里都是万千瞩目,一枝独秀这么多年,怎能无端忍受双葩并蒂?凭你分了她的颜色?成了将来前途路上的威胁,我温良意生的孩儿,谁也别想图谋了!”
定柔把头贴在雕花上,沉声道:“我凭什么抢姐姐的风光,姐姐要什么,我断不会与她抢,姐姐明月皎洁,我是烛火之荧,自比不得。”
温氏听懂了这话外之音,急急走过来,扶着女儿的肩:“娘知你心性淡泊,无甚名利之心,但那是在道观,无有万般可逐利,儿啊,现在你身在俗世,这一切就得按着人情世故来。”
生为女人,只有嫁得锦衣郎,攀上金梧玉树,凤冠霞帔加身,才会被人尊着敬着。
那般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如斯美貌,枉顾了岂不可惜?这枝头只栖一个凤凰,多了,就得争就得抢。
定柔无奈地垂下眼睫,唇边一个凄然的笑,冷冷道:“我慕容茜粗俗陋鄙之人,做不了什么凤凰,从来只是凡杨俗柳的野雀,做得小家妻,不为贵胄妾。”
母亲竟是这般不堪的心肠,要她去侍奉姐夫,那个隆兴皇帝天下皆知早已大婚,竟要她去做那卑微的侍妾。
温氏怒气填胸,总有一天会被这傻孩子气死,怎就天生一副木石心肠,偏不开窍,真真气煞人也!指着她:“这话你当着我说便罢了,切勿对着你爹吐露半字,就当行行好,你不食烟火,我们是凡夫俗子,要吃饭穿衣,要体面尊荣,别断了我们娘几个的活路!”
话音刚落一个妇人走进来,躬身低声说:“四夫人,六姑娘来了,在后门,求见您呢。”温氏眼睛仍然看着定柔,心说两个傻瓜,活脱前世的冤孽,一个已让她脱了层皮偏来了一双,大喜的日子寻不痛快。
“准是又遇到难处了!还不是要银子!哼,这贫家妻的日子是那般好过的!”从袖中拿出一把小钥匙,递给旁边侍立的心腹嬷嬷:“去我房里打开紫檀宝嵌,秤三十两银子出来,让她赶紧走,被人看到了带累的我被老爷嫌隙。”
嬷嬷和妇人相伴去了,温氏生了一肚子气,坐到榻椅上喝着茶,定柔也斜卧到了床上,面朝里贴着玉枕,不愿再多说一个字,须臾后妇人又回来说:“六姑娘不肯走,说想见见十一姑娘。”
定柔猛来了精神,打挺一般从塌上起来。“我要见姐姐,求你了。”
温氏第一次听她求人,度量了一下,答应了,让嬷嬷去找身丫鬟的衣裳,吩咐一路走偏僻的地方,切莫让人撞见。
过了会子,嬷嬷迎着一个垂首低颔的身影走进,碎步迈进隔扇,穿着丫鬟的粉缎背心,梳着寻常民间妇人的圆髻,戴一方蓝绢布帕,发间再无其它装饰。
定柔直直地凝望,只见女子面貌秀丽,眉目间依稀几分似曾,与母亲三分像,与静妍六分貌肖,神韵完全迥然,和婉中透着敦忠温厚,唇色有些苍白,眼角已有了风霜,面庞难掩操劳的憔悴,腰肢圆腴,胯骨松大,俨然生育过的妇人模样,算来不过二十二岁的年纪,站在母亲身边竟像姊妹。
彼也在望着她,眸中闪烁湿润,似有万般凄怆苦楚在胸腔中。
“妹妹,不记得我了吗?”一语出口,已颤不能言,如哽在噎。
“六姐姐......”定柔想起来,一个梳着垂挂髻的少女比她高出半身,爱穿绣蝴蝶的马面裙,很是喜爱抱她,一来到祖母的院子就将她挟入怀,半大孩子手臂搂得紧紧的,有点让人喘不过气,嘴里反复说妹妹你勿要摔了,怎么老不长分量啊,妹妹你怎就这般可爱......在脸蛋上啪啪亲两口,被祖母笑骂不成体统......
温氏起身,神色冷淡地说:“这是你雅儿姐姐,娘的长女,小字素韵。”
定柔也掉下泪来,六姐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抱她入怀,还是幼时的力道,到底忍不住哭出了声,鼻音咽咽:“我听廖管家说你回来了,还出落的亭亭玉立,竟不敢相信......那天你被绑了出去,娘就晕了,我带着小九和小十,听说你被救下来了,我跑到祖母的摄梅院,你竟呆呆的不认人了,也不发声,怎么逗你也不笑了。后来就被送走了,我跑出大门马车已走远,问他们什么时候送你回来,都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