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看了看毓娟,忙问:“我记得陆家哥儿长得也是眉目端正,还是嫡出长子,比你小好几岁,你没问问婚配了没有?”老爷怎么把平凉候家给忘了,虽是千户侯,可陆家两代做着京官,根结盘踞,又沾着亲,比那御史台彭家可得益的多。
慕容康整理整理铠甲,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只说了两三句话,那种情形下我问这个作甚,你问爹吧。”说罢,和尹氏相视一眼,大步出去。
温氏惦记上了这件事,苦等慕容槐回来,到了第三日下晌小厮才送口信说老爷今夜回府,一直等到深夜,和衣在屋里打盹,强撑着困意,要知道好货不待人,小十若能嫁到平凉候家,自是圆满了。子时慕容槐才回来,有心事的时候会宿在书房,这厢也累的焦头烂额,温氏端着夜宵进来,慕容槐摆摆手,示意胸中堵闷,不想吃,温氏说:“妾身特熬的冬瓜花胶汤,熬了一个时辰,腥味都去尽了,对老爷的消渴症有益,还加了安神的枣仁粉,老爷好歹用两口吧,一点也不腻的。”
慕容槐接过来,握匙尝了两口,清淡中透着回味余香,胃口一下打开了,温氏自来有一手好厨艺,能叫他口腹畅快起来,这个女人讨的值,能生孩儿又心思灵巧,还温柔贤淑,不枉他的信任。
待用完,温氏端来薄荷水和盂盆,伏侍漱了口,去了发冠,打松头发,换上寝衣。
慕容槐坐在榻边,捏着眉心,似心情烦躁,温氏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开口了,说到一半被打断,骂她:“你当我痴傻了呀,我如何不知平凉候家,那哥儿比雅儿小一岁,又是皇帝的同窗,前途无量,我盘算着让雅儿嫁过去,早几年就打听了,谁知京中的人来信说,人家哥儿不到十四岁就定亲了,林国公家的嫡四女,照理过了及冠早该成婚了,只缘林家姑娘久病不愈,才拖延至今的。”
温氏吃了鳖,脸色晦败,只好叹息,谁让天高皇帝远,京中的青年才俊都被抢了,憾煞人也。
走过去按揉颈肩。
慕容槐忽然道:“我真没想到,天子如此不凡,襄王也是龙风之姿,看来赵家气数正盛,这个邢全......我真后悔......”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温氏没敢再问。
此后过了两日,行宫的内侍监送来口谕,昭仪娘娘巳时三刻省亲。
慕容槐率阖家长迎大门外,人头儿伏了满地。
仪仗大队一直绵延到了前街,燕乐鸣奏绕耳不绝,宫娥掀开水晶珠帘,一位女子走下金镶玉裹的厌翟车,身着绡金孔雀罗大袖衫,围着二等内命妇长尾雉补子的霞帔,铺锦列绣,遍缀雪色小珠,垂着碧玉坠,云雾绡披帛长长地逶迤约地,衣袂和袖摆亦翩然及地,一经一纬质如烟雾,一花一叶金丝银线,头上翠翘金雀旒珠步摇冠,葳蕤华茂,珠宝之光灿然生煜,额间一朵金螺花钿,端的是雍容华贵,光艳照人,两肘被乌纱巾的女官携着,粉衣宫娥挽着长长的裙裾,一行内监排着雉羽宫扇提炉熏香引在两畔。
众人磕头向地,齐声念:“昭仪娘娘万福金安!”
女子十分受用,唇边挂着一抹得意,姗姗行至,语声微微哽噎:“爹爹,折煞孩儿了。”
说着,两旁的内侍已将父亲搀扶起,女子这才说:“都起身吧,一家人无需多礼,本宫可想煞你们了。”
众人这才哗啦啦起来,看着一身贵气的娘娘,恍若九阙天宫降下的神妃仙子,女眷们羡慕的眼睛快出血了。
慕容槐含着泪光,欣慰地拍拍女子的肩头:“我儿果然没让为父失望,不枉栽培你一场!”
女子款款施身,对着慕容槐和郭氏行了一个礼,“爹爹安好,母亲安好,各位叔伯婶娘安好,艳儿归家了。”人群中邹氏夫人已泣不成声,女子看到母亲,两行泪滑落下颔,上前挽起娘亲的手:“娘......”
邹氏哭出了声:“我儿一走,天高路远,娘日日夜夜魂牵梦绕啊......”
女子忍不住将娘亲抱进了怀里,对着众目睽睽,噙着泪说:“孩儿也想娘啊......没想到我只说了一句想家,皇上便亲来了淮南,娘,女儿给你挣回荣耀来了,皇上亲下谕旨,封你做正四品恭夫人,封诰和宝册宝印,还有霞帔凤冠,女儿带来了,您以后也是朝廷命妇了。”
邹氏止住了哭声,惊的不敢相信,眼泪都忘了怎么流,下意识地看向慕容槐,这厢对她点点头,诚然道:“你为我慕容氏诞育出艳儿这样的贵人,功不可没,以后这宅子里的庶务你和良意一起打理吧,百年后牌位上大供桌,伴在吾的右边。”
众人听着,心下一阵唏嘘,怪道诗中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邹氏欣喜若狂,鞠身一福,发间已难掩霜丝:“妾身谢老爷!”
郭氏眼中迸出怨毒,狠狠剜了邹氏一眼,姨娘们恨得暗暗咬牙,婶娘们一脸艳羡,温氏低眸,怅然若失,侧头在一众伫立的女儿中寻找一个姌袅的身影,这孩子今日穿了一套雪莲对襟衫裙,逆光而立,身线柔美婹巧,睫毛长长鬈起,眉目恬静澹然,不施丁点粉黛,颊边至耳根再到脖颈的肌肤浑然一体,如鲛珠生华色,美玉生光晕,日光下,隐隐透着内里红彤彤娇嫩的脂,越看越是天仙之姿,又瞥了一眼被前簇后拥的昭仪娘娘,微笑浮着一个大酒窝,匀脂敷粉,美则美矣,却是人间的颜色,两两相较,胜负分明,心里说:“论起美貌,我儿可比她强了多少倍,十一快快长大吧,给娘也争出一个体面尊荣来。”
玉霙站在定柔身边,十指绞着帕子,眼眶中一片灼热,努力忍着泪意,定柔察觉到她的异样,紧紧挽住了那手。
慕容槐亲自将女儿迎进了嘉熙堂,更了衣,坐在上首,让几个弟妹都过来拜见姐姐,昭仪含着典雅的笑,每个近前细细询问关怀一番,再加以训诫,送上精心准备的礼品,皆是宫中赏赐的贡品,民间见不着的。
定柔得了几匹妆花缎、妆花纱、团花串枝织锦、缕金罗、番邦的瓜子罗,另一盒首饰,舶来的胭脂水粉,和一把象牙折扇,姐妹们是一样的。
料子堆锦叠绣,触之柔软生滑,如婴儿肌肤,心下欢喜,正好给母亲做外衫,再给没出生的侄儿做些衣服,留到满月宴穿。不想行到半路被静妍气哄哄夺了过去,扑通扑通全部扔进了湖里,毓娟和十五的也扔了,玉霙见状,只好让丫鬟把自己的也扔下水,静妍咬着牙:“神气什么啊!做了娘娘就了不起啊!还让我跪!当我们是奴婢吗,她送的东西我嫌腌臜!”
毓娟也掐着腰哼道:“瞧她那样,真想上去扇几个巴掌,装什么贵人啊,忘了她从前的臭样子,当着我们牙尖嘴利,出去见了公子哥立马变作了一副样子,捏着嗓子轻声细语,弱不禁风的,今上也奇怪,竟会喜欢她那副矫情的做派!”
静妍道:“男人真是恶心,今上也不例外。”
十五也学着两个姐姐掐腰:“咒她早日失宠,打入冷宫。”
定柔望着湖面的花花绿绿心疼极了,其他的倒罢了,这些锦缎多可惜,不知多少织娘耗费血汗织出来的,打算等她们走了,下水捞起来,洗洗还能用,静妍看破了她的意图,指着她道:“慕容十一,你最好给我要脸些,否则以后别当是我妹妹。”
定柔看着两个姐姐钢针似的目光,只好作罢。
拂菁院,郭氏在摔东西,嘴里骂着:“贱婢!老母鸡上树!也敢在我面前扬武扬威,一个洗脚婢养的庶女成了娘娘!这世道真是没救了!当年选妃,若非我娉儿比今上岁龄大,怎会让这小贱人得了意!我呸!小娼妇!......”
掇青院堂屋,邹氏站在妆镜前换上了诰命服,围上霞帔,戴上四品命妇凤冠,伸展手臂对镜转身,慕容昭仪坐在旁边罗汉榻上,屋中摆满了箱子,满满的珍宝古玩和各种御贡的名贵丝绸锦缎,貂皮白狐腋的皮毛。
邹氏看的眼花缭乱,抚摸着皮草:“娘一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呀,我儿争气,不枉娘辛苦生你。”
昭仪放下茶盏,道:“这才算什么,区区一个四品诰命,太太可是正二品呢,女儿如今晋升九嫔,九嫔之上还有四妃,且有的图呢。”
邹氏从金玉绫罗上转回头来:“我儿还能坐上四妃,听说四妃已满了呀。”
昭仪抚摸手上的玉指环:“那就给我腾出位子来,宸妃是陛下珍视的人,又沾着血亲,自动不得,淑妃德妃皆有皇子傍身,地位也不可撼,唯有贤妃,不甚得宠又傻笨,只要没了邢家的靠山,动动指头就能将她拉下来。”
邹氏赞许:“我儿比娘百倍的出息!”忽又转了念头,问:“贤妃没皇嗣,只要你生下一男半女,岂非轻而易举代之,对了,儿啊,娘正要问你,你入宫快两年了,陛下也时常宠幸,怎地还未有身孕,你爹那天还问我呢,你的身体是否有碍?”
昭仪怔了一怔,忙道:“女儿无碍,娘多想了,许是机缘不凑巧,不说这个了,我今见了玉霙那贱丫头,心里发慌的紧,这次陛下巡幸淮扬,爹爹是不是打算趁此机会把她送到龙榻上,跟我平分春色?”
邹氏道:“可不是嘛,那贱种这几年求亲的那么多,前几日你爹寿辰乔家还闹了一场,让人看了笑话,名声也臭了,你爹竟硬咬着牙没将她嫁了人,唉,也怪娘没手段,这些年温良意得势,深得你爹信任,是个了得的,连太太都被厌弃了,处处是她的耳目,娘无权无势,若不然寻个由头毁了玉霙那张脸,也省的后患无穷。”
昭仪眼中闪过阴鸷,轻笑道:“勾栏贱种也妄想做皇妃,凭她的出身,太后是何等严厉的人物,岂能容得下,走着瞧吧。”停了会子,又感慨:“没想到小十一也出落的这般好了,爹那点子心思,就怕我失宠了,等着让妹妹们后来居上呢,殊不知我在宫中争的有多难,还要被自己人挖墙脚。”
回行宫给母亲留了两个心腹宫人,在耳边嘱托找时机作为一番,让十一妹改嫁旁人,再不若放把火,斩草除根。
第38章 鱼龙舞洞庭(3)巧遇慕容女……
屋子里的对话不消片刻便通传到了拢翠院。
温氏深知这母女二人惯是唯利是图之辈,也不打算隐瞒,当夜就对着慕容槐凄惶惶抹泪了一场,添枝加叶,哭说十一命苦,天生与家中八字相冲,才回来不久,又被居心叵测的惦记上了,为保孩儿性命,还是将她送回姑子观吧。
慕容槐越听越气,心叹女人果然见识浅薄,小五做了妃嫔还是这般不识大局,狭隘自私,后宫是百花斗艳的地界,天子正值鼎盛,她能得宠多久?
只有姐妹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共御外敌,才是长久巩固之策。于是好言安慰了温氏一番,又遣了十来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日夜值守探芳院,看护两个绝色女儿,吃穿用一应查验,掉一根头发也得仔细留心,大凡有可疑行径的便来告知他,自有重典。
邹氏每日跟前多了奉承的人,外头赏花,茶会,宴饮,请柬如雪片一般,忙的目不暇接,温氏也拿出压箱底的珠宝珍玩,适时到掇青院巴结一番,姐姐长姐姐短,谦卑十足,甚至亲自伺候汤水茶饭。
邹氏受用到了极处,她本就姿色不及温氏,不过大了几岁,却早已人老珠黄,失宠了十几年,不如温氏风韵犹存,半老徐娘的模样,慕容槐年岁长了以后,便不大喜爱和莺莺燕燕在一处,直嫌聒噪,温氏这里儿女成群,自是不少天伦之乐,更兼柔情温意,处处细水长流,是以素日除了书房,也只宿在拢翠院,起居出行俨然夫妻一般,府中颇多微词。
邹氏从前只有仰人鼻息的份,如今久贫乍富,被温氏这般供奉,不觉飘飘然起来,又连日苦于对探芳院没有下手的机遇,便松懈了下来。
因着天子下降,淮扬全城内外封锁戒严,闭市数日,民众日常生活难继,苦不堪言,皇帝心生体恤,这一日特下口谕,令恢复市容,慕容槐心系圣驾安危,亲上行宫谏言,皇帝言笑风声,总不能因他一人让淮扬百姓困死,慕容槐无奈,遂令全城开市,只许商铺营业,不许街边摊位占视,各处加派人手盘查,让慕容康加强警戒。
这一日,皇帝心情好,换了衣袍,握着一柄折扇,打扮的像个贵公子,悠闲地走出行宫侧门,到街市观游。
襄王等人劝不住,只好也换上了便装,皇帝不许多人跟随,不许露刃,只遣了羽林上将揆逊、简临风、石浚齐,中将陆绍翌、江林等八人,个个身怀武艺,换了随从的便服,藏软剑于袖,一路神情忐忑。
皇帝回头一看,连着襄王在内,皆目光警视,两鬓青筋绷起,汗珠不住地滚下来。“怎就把你们怕成这样?”
襄王擦汗:“弟心都在嗓子眼提着呢。”说着,余光左右环顾,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路边墙角皆有人与他相顾对视,示意已暗查过,无有藏刀矢,四周罗网密布,一个动静便会倾巢而出,时刻与主子如影随形,这才稍稍放心,全是隐卫!
皇帝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展开折扇,神态潇洒自若,说了一句:“放心,他们现在彼此猜疑,不是对朕下手的时机。”
走进了一个书斋。
温氏听说街市上解了禁,便惦念起了素韵,想着上次到盂城驿的瓷器店没去成,女儿们在屋中闷了几日,可愁坏了。
定柔伤后初愈,正好散散心,叫了几个女儿更衣换钗,玉霙心知侍驾在即,一刻也不敢耽搁,紧罗密布的排练歌舞,准备给皇帝一个惊世脱俗,便说不去了,静妍三姐妹一听说要去葫芦巷那鸟不生蛋的贫民窟,便别扭起来。
十五干脆说了出来:“我才不去那又脏又臭的地方,没得粘上穷酸晦气!娘你管她做甚!让下人去送不就行了。”
温氏心念素韵有孕在身,上次来面色也不甚好,想亲看看,毓娟和静妍顶起嘴来,谁爱去谁去!
定柔见状,上前一步说:“我去姐姐那儿,你们去瓷器店。”她真的想念六姐了,想知道姐姐住在哪里,生活是何种情景。
温氏其实也不想去葫芦巷,那地方去一次就够了,听见定柔如此说,只好嘱咐了两句,将一袋银子交到手里,让一个识路的嬷嬷跟随。
定柔回屋拿了一沓票银和障面的纨扇,青萍和晚苏也跟着上了马车。
皇帝一连逛了几个书斋和古玩店,揆逊几人手里各自捧了薄厚不一的书册竹简和画轴。
刚走出一个门店,简临风的手臂忽而横在身前,示意莫动,众人目光齐齐望着前方,气息又警戒起来,只见一辆纱裳的马车答答行来,珠帘随车摆动,围着三五个持刀的家丁,车头上有描金的篆字,正是“慕容”二字。
襄王观察了一阵,隔着珠帘隐隐望见粉衣绿裳,几个身形窈窕,便道:“莫慌,女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