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忽在正前方勒马停下,众人不知为何,指尖下意识地探向袖口剑柄,只见驾车的小厮跳下车,摆上杌扎,垂手道:“一品居到了,姑娘方才不是说要买些点心果品么。”
闻言,两个粉缎背心的丫鬟和一个年老嬷嬷掀帘下了车,望着对面的商铺,对车厢道:“这是淮扬最出名的果子铺,有几百种点心糕饼,还有蜜饯果脯,炒货干果,姑娘可尽选吧。”
车内响起一把清丽甜静的嗓音,透着稚嫩:“不知小孩子们爱吃什么?”
一个丫鬟道:“奴也不知,人各有自己的爱好吧。”车内的人犯了难,嬷嬷道:“姑娘不若就挑自己喜欢的办买,想来六姑娘的少爷和小姐儿必爱吃的。”
车里嘀咕了一声,隔着珠帘,一袭莲青素衫,用一柄绢扇遮着面:“可我不爱什么糕啊饼的......”
然后又说:“我不下去了,免得母亲说我失仪,你们去吧,点心和蜜果各挑十样,捡卖的最快的,一样来五斤。”
说着珠帘上举出一张票银,手指纤巧尖细,直如将将剥出来的雪葱小段,嫩的都似能滴出汁儿来,指甲粉彤盈润。
丫鬟和嬷嬷同时睁大了眼:“六......姑娘全家只有六口人,买这么多,这大暑天一搁夜就馊了,人吃了怕是不好。”
车里轻“啊”了一声,问道:“这些东西也会发变?”
嬷嬷:“糕饼这东西最不禁放。”车里递出来票银,说:“那就一样二斤吧,吃不完湃到井下,几天发不了霉的。”
家丁握着刀四下张望,见到一群目光诡异的男人呆立书店门口,便生了疑惑,两个气昂昂地上前来,凶狠地指道:“节帅府内眷,闲人避让!”
皇帝一行不便出头,走也不是,只能傻子似的原地伫立着,看一出莫名其妙的戏。
只见嬷嬷捏着票银愁苦着一张脸说:“这是二十两的,太多了,一两也用不到。”车里立刻道:“无事,让他们找零就行了。”
皇帝险些“噗呲”一声笑出来。
果然,嬷嬷和两个丫鬟眉目一皱,几乎憋不住笑,嬷嬷忍笑道:“姑娘不晓得吗?票银是不能折变现银的,可尽用于货物交易,买卖往来,但无法找兑,姑娘要用,只能到钱庄称换成现银。”
“为什么呀?”这声音叫人想起一泓清凌凌的潭水。
嬷嬷:“这个老奴不知,是人家朝廷定的。”
车内响起轻微的窸窣,好像在翻纸张,嬷嬷赶紧说:“姑娘莫找了,票银最小额就是二十两的,夫人给的银袋子里定有散银。”
女子说:“这是娘给姐姐的,我不便动,钱庄在哪里?”
嬷嬷无奈道:“南街那边才有,咱们得退回去,绕二三里路。”
“罢了,没得耽误工夫。”那“雪葱小段”又伸出珠帘,递出一对芙蓉粉玉的水滴耳珰,整只手露出来,格外小巧莹腻,肌肤好似凝着难言的剔透,皇帝心下“咦”了一下,倒与他平生所见女子的手不一样,不觉想起诗中说“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又觉着自己好笑,平白对一个素未蒙面的女子生了向往,听声音根本是个女孩儿,还是个笨蛋女孩。
白银成色不同,分作官银和市银,元宝锭、马蹄锭、船锭、圆锭、中锭、小锭、碎银和纹银,重量不等。
由各州铸造司熔炼铸造,凡锭银铸有官制大印和年号吉字,作不得伪,宝锭和船锭即国库官银,又叫雪花银,另钤有官封图案和标记,余者皆为市银,可汇通天下,碎银和纹银则是火耗下来的零碎,流通到坊间,或掺锡、白铜和铅,成色参差,而票银宝钞自太宗始起由户部统一发印,承兑成色均一的足银,这五岁稚童都明白的道理,眼前这个小女子竟不懂,可不是笨蛋么!
那笨蛋说:“将这个抵给掌柜,总够的吧?”
嬷嬷大大摇头,巴结道:“这耳珰可不只一二两银子,其实姑娘无需费心,淮扬城的商铺有三分之一是咱们节帅府的产业,商行里年年孝敬着股息和红利,缴纳商引税和折征税,姑娘想要什么,是他们的荣幸,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呢,说句难听的,便是一个不高兴发落了,送进监牢子,也无不可的,大少爷前些时日还命人殴死了一个卖胭脂的小贩。”
皇帝眉梢的一抹笑意消失了。
车内的笨女孩问:“犯了什么罪?”
嬷嬷垂首道:“听说是得罪了大少爷房里的玫姨娘,玫姨娘看上了胭脂,小贩不识人,莽莽撞撞要银子,还和玫姨娘吵了一架,玫姨娘回来同大少爷哭了一场,大少爷便派了兵士去,也没让打死,只说要卸了胳膊和腿,不想失血过多了。”
笨女孩声音微颤:“我爹......”说了两个字便顿住,没问下去,车内沉默了半刻,才道:“就拿票银去罢,也不用找,让他们写个凭据,以后六姐姐的孩子想吃了,随时来取。”
嬷嬷颔首应是,和丫鬟一起走进店铺,没一会儿一嘟噜一嘟噜的油纸包拎出来,马车重新转动车轮,驰行而过,隔着纱裳,车内的少女始终以扇遮面。
皇帝低眸瞧着折扇,缓缓展开又“刷”一声合上,淡声道:“去盂城驿。”
装潢精致的店门口站着两个迎客的小厮,“碧波轩”三个字清丰方正,温氏和三个女儿踩着杌扎下了马车,当即便有丫鬟执了几把荷纸伞上来遮阳,车上有冰盆倒不觉热,一走出来热浪兜头兜脑上来,三个女儿握扇一阵紧扇,怎么也不肯戴帷帽了,温氏只好嘱咐她们拿好扇子,莫失了仪态。
这话早听得耳朵起茧了,静妍和毓娟不耐烦地走在前头。
方至门前,一丛人从里头出来,恰迎门撞上,一进一出,姐妹俩见是一群男人,慌忙拿扇子挡脸,在前的一个穿灰色侍从衣裳的和气地说了句:“劳驾,借过。”
姐妹俩不禁讶异,在淮扬地界还没人敢让她们让道呢,身边的女管家便发作了起来:“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节帅府内眷,没看到马车上的字吗?”那侍从竟也怒目相视,喝了一句:“放肆!”
女管家登时急了,指着鼻子骂“瘪色玩意儿”,喊后头拿刀的家丁过来,那侍从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副无畏惧的样子,眼看剑拔弩张,后头一个声音忽然道:“江林,休得生事!”
静妍循声望去,见是一个月白襕衫的年轻男子,衣缘绣着回字纹,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却一丝笑意也无,唇边的弧度冰冷。
“无妨,吾等给姑娘让路。” 旁边的声音,温蔼和谦,似一阵清风拂过,静妍移目看去,旋即怔了一下,这两个人长得相似,一样的眉,一样的眸子,只是气韵不同,前者是端方的砚玉,后者是温润的玉壶,这一个穿着雪色流云纹襕衫,束发白玉簪,握着一柄水墨折扇,旁人皆目光严肃,神情不善,唯他襟怀磊落,明秀高彻,恍若琼树瑶木,遗世孤雅,意气舒高洁。
只这淡淡的一句,几人便乖觉地退回去,立在一侧。
毓娟理直气壮地抬步进门槛,还斜睨了那些人一个鄙夷,静妍却失了神,攥着扇子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耳后微烫......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厌厌良人,秩秩德音①......
......良人......良人......
有一只手在推她的后背,耳边是丫鬟的声音,母亲和十五也来了,催促她进去,她忽然下了决心。
挪开了扇子,坦呈自己的美貌,颊边一抹粉霞,很庆幸今日出门细细打扮过了,穿着藕荷色衫裙,身形纤丽,姝容妍姿,正是堇色年华,她自认虽不及玉霙和十一,但也极出挑的。
温氏骤然一惊,却见静妍款款一福,柔声道:“吾妹唐突了,望公子宽宥她少不更事,还是公子先请。”说着,退到一旁,母亲和十五不明所以,只好也一起避了。
气息急促间抬眸一瞥,果然见那雪襕的人在看她,眉目清朗,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好看的弧,折扇轻轻在掌心拍打,一下下,白衣胜雪,愈发整个人风骨不凡,翩翩鹤立于众人之中,身线飘逸,落落洒脱,如众星攒月,宝光玉润。
“多谢。”明霁惠风的嗓音。
那些人齐齐抬脚,大步走出来,竟整齐一致,皆穿着鹿皮软靴,踏地无声,从她面前经过,走出廊下石阶,很快便后脑对人,静妍心中不舍,千百个念头纷杂过脑海,一急竟喊了出来:“公子!”
温氏惊慌失措,不知她在叫谁,方才一个都没看清面貌。
那些人脚下随着一个人顿住,雪色衣裳的背影转过侧脸,静妍上前一步,说:“静女其姝,自牧归荑②。”
温氏脸色乍变。
只见那人又转回了脑勺,束发玉簪,身形傲岸,扬了扬手中的折扇,和众人一起荏苒远去,消匿在街市。
静妍久久地望着那个方向,毓娟在里头等的不耐烦,和十五一起唤姐姐,她权当未闻,温氏气急败坏,硬拽着塞回了马车,把毓娟和十一赶到了另一辆马车,再不许出来。
“你一向最叫我省心,今日怎生这样失态!忘了你的身份吗?你是定了亲的人,受了彭家的聘雁,已姓了彭,怎可同你六姐一般,生出这不知廉耻的念头!叫你爹知道了,岂非又要动家法,十一才将好,你却来生事,老天爷,我还活不活了!”说到后头成了哭音。
静妍浑似不在意,把玩着扇子,强硬地道:“我要悔婚,我今日才知道什么是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父母之命,再难相从,回去找个时机我就跟爹说明。”
温氏登时抬手掴去一个响亮的巴掌,脸上留下了火红的指痕,几缕发丝垂了下来。打在儿身,疼在娘心,捂着帕子哭了出来,“你爹最恨女儿家私定终身,连人家是谁你都不知道,瞧那背影跟你四哥差不多的年纪,别说娶妻,只怕连孩儿都有了,你就敢跟人家说那话,万一找上门来,你爹还不发落了我们娘们!糊涂的孽障!”
静妍咬了咬牙:“便是做妾,我也愿意!我信我自己的眼光,他绝不是贫贱的人,中原的口音,那些人明显是他的随从,非富即贵,他定是这次随驾来的仕宦子弟,爹将我赶出门更好,我去行辕打听,投奔他去。”
温氏气得几乎晕厥,伸手上去薅衣扯发,好一顿才收手,静妍发髻全坍,钗环挂在发边,不住地淌泪珠,嘤嘤抽泣起来。
第39章 竹竿何袅袅 鱼尾何簁簁^^……
马车到了一个小巷子口停下,因为道路狭窄无法通坦,定柔只好下车步行。
一路用扇遮着半张脸,沿途越走越狭仄阴沉,土砌的墉墙相夹一道,蓬户桑枢的楼屋,偶有青砖瓦檐的小四合院,墙太高,阳光都照不进来,四下夹杂着妇孺打孩骂汉,和狗吠鸡鸣,群雌粥粥,好不喧杂。
因为胡姓和卢姓居多,便取了个“葫芦巷”的诨名,定柔也没想到这么远,快到城边了,淮扬城古来富庶繁华,风水优佳的地方都被富商大贾建上了碧瓦朱门的大院,下户们只好挤到了一处。
土路坑洼不平,随处可见污水坑、粪堆和苔藓,苍蝇成群,气味冲鼻,一路走来绣鞋已污迹斑斑,两个丫鬟不由露出嫌恶的神色,一手提着油纸包,一手捏帕紧紧捂着鼻子,家丁在前头开道,过往的路人吓得直靠墙。稚童成群在路边嘻耍追逐,见到她们,好奇地抬脸端看,闻到油纸包里诱人的香味,馋涎涎的含住了黑乎乎的手指,屋里头的大人听说节帅府来人了,纷纷出来瞻睹,围战在门口。
一行衣香鬓影分外突兀。
等走远了,门口的妇女老妪便议论起来,“衣料子真好!”“你们瞧见中间那个官小姐了吧,哎呀喂,虽用扇子挡着半个脸,可仍瞧的出是个美人儿!那小身段,比戏台上的优伶还苗条。”
到了一个蓬室土垣的小院前,杂木栅栏门半关着,两个梳着角角的小儿在门口玩石子,一高一矮,高的是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矮的是女娃,蒜苗一般,瘦瘦小小,淌着一道黄鼻涕,两个都穿着土布衣裳。嬷嬷叫他们:“尧哥儿,春姐儿,你小姨来看你们了?”
两个小儿仰起头来,脏兮兮的小脸上五官清秀,憨憨地瞧着她们,定柔拿开扇子,冲他们甜甜一笑,从袖管中拿出绢子给春姐儿揩了鼻涕,又弯身下来,细细地擦拭脸颊,春姐儿看着眼前的人,直直地呆住了,尧哥儿胆子大,稚生生地问:“小姨......哪个小姨?”
定柔对他说:“十一,十后面那个十一。”
尧哥儿抓着头皮想了想,道:“上次娘过生辰,外婆让我们去酒楼吃肉肉,有好几个小姨,我不记得有十一啊。”
定柔又笑了,露出米白光洁的瓠子牙,这时栅栏门吱呀一声,素韵从里头出来,一脸惊讶,也是穿着灰褐色的粗布衣裳,头上仍然戴着蓝布帕,系着碎花围裙,一边擦着手,小腹微微隆起,见到定柔,眼眶瞬间湿了:“十一妹......你......你怎......来了......”
“我想看看你和孩儿。”定柔抱起了春姐儿,挽着尧哥儿的手,“快进来,外头晒得慌。”素韵一边擦泪,一边迎进院内,不大不小的院落,三间半青砖新瓦房,收拾的整洁有序,一棵泡桐树遮出了满院荫凉,墙边爬满了绿悠悠的瓜蔓,坠着几个顶花蒂的小吊瓜,围墙下的空地一丛丛的青菜和蜀葵花,堂屋月台的摇椅上坐着一个歪嘴流涎的老妪,浑浊的眼睛望着她,西屋门前两个妇人,一个在石臼边舂米,一个在扬簸箕,见到来了陌生人,停下来呆看了两眼。
定柔忽觉得心里无比的安宁。
素韵搬出了藤桌和藤椅,两个孩子净了手抓着点心大口大口吃起来,定柔坐在他们身边,笑着给擦下巴的渣粒,素韵沏了茶出来,端着粗瓷茶具,抱歉地说:“只有干花茶,怠慢妹妹了,不过水是好水,我们这儿的井水是深井水,又干净又甜。”
定柔越看两个娃娃越觉有趣,道:“很好啊,什么花?我在妙真观也采花晒来做茶。”素韵说:“金银花和去岁收得落桂花,你且吃吃看。”
定柔喝了一口,只觉唇齿清香,“妙真观的山里遍地是野花,采都采不完,我师傅善医理,我们无事的时候会采一些蘼荼、桔梗、白菊、野生□□.米,制成药茶饮,送给那些来看病的人。”
素韵也坐下来,喂两个孩子水,“上次我坐月子,娘带着小九她们来,怎么也不肯沾我家的饮水,宁可渴着。”看到定柔眉目间的惆怅,知她想家了,忍不住安慰了几句,定柔问起家中人口,素韵才说月台上的老妪是家婆,西屋是赁房子的租户,家翁身子骨还算硬朗,能做一些事,出去给商铺看管货仓,赚一两文小钱和午饭,姐夫这几日在私塾谋了个临时的差事,给童子们授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