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青梅——耳东霁
时间:2021-05-28 08:25:33

  这是个急事,曲瓷不好再阻拦,便让孟昙进去了。
  人证物证,外加薛峰的口中,这次赈灾粮银贪污案,光钦州大小官员涉案其中的,便有十来人,这些官员被抓的那天,百姓们拦路,个个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曲瓷立在驿馆里,都能听到外面震天的怒骂声,陆沈白和晏承两人倒是很平静。
  晏承裹了裹身上的狐裘,歪在椅子上,懒洋洋道:“陆沈白,我劝你也别白费力气了,直接按照畏罪自杀报上去得了。”
  这几天,陆沈白还在查薛定山的死因。
  但查来查去,始终只有一个——疑似急症身亡。
  陆沈白眼脸下垂,望着茶盅中浮沉的茶叶,淡声道:“叶侍郎倒台之后,薛定山却没有半分收敛,他上边定然还有别人。”
  “本王也知道有别人,可关键是,现在薛定山死了,”晏承双手一摊,做无奈状:“我们总不能请个大仙来,招魂问一问,哪个王八羔子在上面罩着他吧?”
  曲瓷叹了口气,轻声问:“薛峰那边也没线索?”
  陆沈白摇头。
  “他不是薛定山的心腹么?怎么——”
  “要本王说,你也别倔了,”晏承打断曲瓷的话,施施然站起来:“叶侍郎都倒台了,那人连个狐狸尾巴都没露出来,说明人家官位不低,你一个小翰林就别想着蜉蝣撼树了,赶紧把这堆烂摊子收拾完,回盛京才是正事。”
  说完,晏承转身走了。
  院中只剩下陆沈白和曲瓷两个人了。
  沉默片刻,陆沈白问:“阿瓷,你怎么看?”
  “官场上的事我不懂,”曲瓷笑了笑,握紧手中的茶盅:“如今贪污案是查清了,但我们还要处理善后事宜,沈白既不信薛定山是患急症死的,不妨在这段时间先找凶手,找到凶手,答案自然就揭晓了。”
  陆沈白轻轻颔首,起身要走,又被曲瓷叫住:“我这几日施粥时,有百姓在央求,说不忍亲人曝尸荒野,想去丰阳山上,为亲人收敛尸骨。”
  “好,我这边便下令让开城门。”
  当天中午,闭了数月的钦州城门终于开了,百姓们纷纷涌到丰阳山上,为逝去的亲人收敛尸骨,一时丰阳山上悸哭连连,传的城内都能听见。
  岁岁在院里追麻雀玩儿,正跑的不亦乐乎时,听到哭声时,蓦的停下来,扑闪着大眼睛看向曲瓷:“姑姑,城外怎么有人在哭啊?”
  “他们在接自己的亲人回家。”
  “可接亲人回家为什么要哭啊?”岁岁理解不了。
  这种事,曲瓷不知道,要如何告诉岁岁,便伸手将她抱起来,轻声道:“岁岁还记不记得爹爹?”
  “记得,爹爹对岁岁可好了,可后来,他生病了,跟娘一样的病,就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拉走了,之后,之后岁岁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说着,岁岁抬手揉了揉眼睛,抽噎道:“娘跟我说,爹爹去看病了,可我知道她在骗我,爹爹死了,跟小豆子的爹爹一样,都死了。”
  曲瓷眼眶一酸,紧紧抱住岁岁,拍着她的背心轻哄着。
  丰阳山的尸骨很多,面目依稀能辨认的,都被各自的亲人领回去了,剩余那些尸体腐烂无人认领的,便由官府派人统一掩埋。
  那其中就有岁岁的父亲。
  曲瓷想着,岁岁去了盛京之后,再难回钦州了,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岁岁出城祭拜去了。
  岁岁许久没出门了,一出来,看什么都新鲜,撩开车帘,趴在窗边不住朝外面张望,马车一路行过,外面的交谈声也飘了进来。
  不少百姓都在议论薛定山的死。
  “呸!那种贪官,让他就这么死了,简直太便宜了他!”
  “谁说不是!我听说啊,盛京里有一种刑罚,叫活刮——把人的肉一刀一刀刮下来,人还不断气,要我说,就该让他们这种贪官尝尝滋味!”
  “就是就是!”
  有人附和,有人感叹:“这次老天爷总算开眼了,派了两个好钦差来,要是再像上次那个什么狼来,咱们怕得死绝喽!”
  岁岁转过头来,兴高采烈道:“姑姑,他们是在夸沈白大人哦!”
  曲瓷笑了笑:“嗯,姑姑听见了。”
  马车一路出城,往丰阳山的方向驶去。
  去了之后,发现拜祭的人很多,岁岁不明所以,但还是学着别人,跪在坟前上香烧纸,末了,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才起身回到曲瓷身边。
  拜祭完了之后,曲瓷又带着岁岁回城。
  一行人刚走到城门口,便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突然栽到了地上,周围人扭头看了一眼,齐齐漠视躲开了,没有人愿意上前搀扶。
  “姑姑,姑姑,他好可怜,我们帮帮他,好不好?”岁岁晃着曲瓷的胳膊。
  “好,”曲瓷笑了笑,道:“孟昙,你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孟昙应了声,勒停马车,上前去帮忙。
  曲瓷掀开帘子朝外看去,这才注意到,那人腿上长了很多冻疮,一双脚也全是脏污血痕,脚底板肿胀得老高。
  看着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徒步而来的。
  孟昙走过来道:“夫人,属下问过了,那人是钦州人,其余的,还没来得及说,便晕过去了。”
  钦州人?莫不是先前从钦州出逃的百姓?
  曲瓷道:“既然是钦州人,那就把他带进城,送去粥棚那边。”
  进了城,他们又去了趟粥棚,等回驿馆时,已是中午了。
  岁岁折腾了一早上,半路上就睡着了,曲瓷将她送回房中再出来时,正好碰上步履匆促的晏承。
  “王爷,这是要去花楼?”曲瓷迟疑问。
  贪污案查清楚之后,晏承又过起了他醉生梦死的日子,成天往花楼跑,听到曲瓷这话,他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你见过哪家花楼白天开张的?”
  “那王爷,您这一脸焦急的是要去哪儿?”
  “去前厅,听说杀薛定山的凶手抓到了,本王想去瞧瞧,这个凶手有多厉害,竟然能在孟昙眼皮底下,悄无声息杀了薛定山。”
  曲瓷一听这话,立刻跟着晏承一道去了。
 
 
第26章 凶手   怎么会是你?
  “我自认做的天衣无缝,陆大人是如何瞧出破绽的?”
  刚进院中的曲瓷,听到这话,脚下一顿。
  这声音敲冰戛玉,隐约有点耳熟。
  “嘿,本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稀奇的话——犯人被抓了,非但不认罪,还要反问是如何被瞧出破绽的,真是有趣!”
  说话间,晏承掀帘朝里走,嘴上却没停:“听阁下这意思,若是陆沈白告诉你,你下次作案还能再精进?”
  对方听到动静,微微侧头。
  眼皮轻抬,露出一双如霜雪般的眼睛。
  曲瓷刚进来,便与这人目光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时,一人惊愕,一人躲闪。
  短暂躲闪后,那人眼皮轻垂,叫了声:“陆夫人。”
  “怎、怎么会是你?”曲瓷面色悚然,不可置信望着那人,声音涩涩的:“沉霜姐姐,这么会是你?”
  杀死薛定山的凶手,竟然是沉霜?!
  这怎么可能?!
  曲瓷一时难以置信,扭头去看陆沈白。
  陆沈白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你们认识啊?”晏承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巡逡一圈,懒散笑开:“既然认识,那就好办了,来,姑娘,你自己找说说呗,你是如何悄无声息杀了薛定山的,本王很好奇啊!”
  沉霜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没了先前的尖锐:“梨融香。”
  晏承:“毒?”
  “一味香料,常做熏香用,”陆沈白道:“但对薛定山来说,是致命的毒药。”
  医官曾说过,薛定山像是患急症死的。
  事后,陆沈白曾询问过薛定山身边亲近的人,这才知道薛定山确实患有弱症,但他常年一直在服药将养,并不存在突然病发身亡的情形。
  但有一点,薛定山这病,碰不得梨融香。
  晏承摸着下巴,不解问:“若薛定山是死于梨融香,那你是如何做到的?”
  薛定山是孟昙亲自看管的,若屋内贸然出现了熏香,孟昙不可能没有察觉,而且那时候,驿馆里外全是他们的人,沉霜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曲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薛定山是死于融梨香,那么他生前必然接触过梨融香,而生前,与他近距离接触的,只有他们几个。
  而他们几个中,唯有自己和陆沈白,先前和沉霜接触过。
  曲瓷漫无目的想着时,冷不丁撞见到沉霜的目光时,骤然一愣,旋即有什么东西,突然在她脑子里炸开。
  那些东西,像日光下的鳞片,泛着森森寒光,串起了事情的所有始末。
  曲瓷面色煞白,颤声问:“其实,你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我,是么?”
  “……”
  “王妙儿给我送饭,其实也是你刻意为之,目的是,让我借助她求救?”
  “嗯,”事到如今,沉霜也不想再瞒什么了,便索性开诚布公道:“就算你没有利用妙儿,我也会想办法通知陆大人。”
  “嗯?!”晏承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等会儿等会儿,你要想放曲瓷,直接放了就好,为什么要通知陆沈白?”
  陆沈白轻声道:“因为她想杀薛定山,只有我去浣花楼了,薛定山才会去。”
  “可她不是跟薛定山一伙的吗?为什么又要杀薛定山?”晏承摁了摁额角迸起的青筋,烦躁一挥手:“行了,这些容后再说,你们先告诉我,她是怎么杀了薛定山的?”
  “我帮她的。”
  “哈?!开什么玩笑,你——!”晏承扭头,见到曲瓷的模样,后半句话瞬间说不出来了。
  曲瓷苦笑一声,别说晏承不信,她都有些难以置信——薛定山竟然是因她而死。
  不!准确的来说,是因她身上的梨融香而死。
  曲瓷在浣花楼那几日,房中一直燃着熏香。
  她一直以为,那是花楼的习惯,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觉得那熏香里,有一股溶溶的梨花香,她很喜欢,却从未想过,那香竟是杀人不见血的毒。
  沉霜算准了,薛定山知道陆沈白要来救她,定然会按捺不住过来,那么他们势必会同处一室,而融在她衣裳里的梨融香,便能杀薛定山于无形。
  “可薛定山又不傻!”晏承摊着手,觉得不可能:“融梨香对他是来说是剧毒,一碰就死,他肯定对这种气味很敏锐,怎么可能傻兮兮站着让你去熏他!”
  曲瓷道:“王爷忘了,浣花楼是什么地方吗?”
  晏承一顿。
  是了,花楼里最不缺两样东西——莺歌笑语和脂粉气,况且那些晚上,薛定山一心想除掉陆沈白夫妇,怎么可能还有精力,主意到曲瓷身上的梨融香。
  或许在这中间,薛定山身体便已经有所不适了,但孟昙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早早就把他打晕了,以至于他们后来发现时,已是无力回天了。
  “妙啊!”晏承想通其中因果,蓦的抚掌大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王和薛定山都以为,自己才是那只黄雀,却不想,到头来,还是沉霜姑娘技高一筹!”
  曲瓷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来。
  那天沉霜来劝薛峰,临走时,曾说‘多谢陆夫人,让我了了夙愿’,那时她还以为,沉霜指的是,她和薛定山终成眷属的事,现在想来,沉霜指的是薛定山的死。
  曲瓷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沉霜。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白长裙,纤腰楚楚,面容冷清,似傲骨凌霜的白梅花,她本该在枝头洁白无垢盛绽着,不该为薛定山为薛丁山这种人,染上脏污的。
  她本该是盛绽在枝头,纯洁无垢的白梅花,不该为薛定山这种人,染了脏污的。
  “沉霜姑娘如此心计,本王着实佩服,但就是可惜啊,”晏承一脸惋惜道:“姑娘心太急了些,若肯耐心等个两三日,手中便不必染血了。”
  “等?!”唇角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嘲讽笑道: “薛定山自任钦州知府以来,鱼肉百姓,为祸一方,致使多少人家破人亡,朝廷的钦差使臣来了数次,可薛丁山却依旧稳坐钦州知府,敢问王爷,让我们等什么?”
  晏承:“……”
  “先前有人实在忍不下去了,便想着偷偷上京去告御状,可那些人刚出钦州,就被薛定山的人抓住了,你们可知,薛定山是如何惩治哪些人的?”
  “如何惩治的?”晏承干巴巴问。
  沉霜指甲抠进掌心里,声音都在发颤:“那些人被抓回来之后,薛定山让人给他们身上涂满蜂蜜,然后将他们吊在城门口,在所有百姓面前行刑。”
  说到这里,沉霜似乎又嗅到了那令人作呕的蜂蜜和血腥味,那种味道,瞬间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
  那是个夏夜的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像个碧玉盘似的,高高挂在天边,有乌云飘过,天地间瞬间黯淡不少。
  钦州城门口,此时正在行刑。
  巍峨城楼上,两盏红灯,似幽幽鬼火,时明时暗,而在这幽幽鬼火中间,吊着一排人,那些人光着脚,身边并无人施刑,可他们却个个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一声高过一声,撕心裂肺的,痛不欲生的。
  听的沉霜心惊,可她眼前却像蒙了一层黑布,什么都看不清见,直到乌云飘走,明晃晃的清辉重新撒向人间时,她才看清楚面前的景象——
  那时她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城墙上吊着的那那些人身上,爬满了黑压压的虫子,他们奋力挣扎着,痛苦哀嚎着,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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