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青梅——耳东霁
时间:2021-05-28 08:25:33

  公堂众人齐齐回头,就见沉霜快步从外面跑进来。
  “大胆!”县令一时没忍住,当即拍着惊堂木,怒喝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擅闯公堂!来人!还不乱棍打出去!”
  一口气吼完,这人才想起来,这案子是陆沈白主审的,神色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沉霜跌跌撞撞跪坐在薛峰面前,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薛定山已经死了,你还要替他瞒什么?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啊!”
  堂上众人一头雾水,但见陆沈白没发话,其他人也都袖着手,在一旁装鹌鹑。
  “沉霜——”薛峰声音沙哑着,抬手想要去安抚沉霜,但手举起来之后,却在空中慢慢握成了拳,并未落到沉霜后背上。
  过了片刻,他才道:“沉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薛定山在用什么威胁我么?”
  “嗯?”沉霜泪眼婆娑抬头。
  薛峰转过头,不敢去看她的视线:“我告诉你。”
  堂上灯火明晃晃,照的人无处遁寻。
  薛峰佝偻着腰,目光盯着摇晃的烛火,他不知道,这件事,要从何处说起。
  在沉默片刻后,他才低喃了句:“大概还得从你家出事说起。”
  沉霜说,她父兄是因被薛定山逼的走投无路,偷溜打算去盛京告御状时,被薛定山抓住,而后活活折磨致死。
  但在这事之前,还有段小插曲——沉霜父兄在为她择婿。
  那时,沉霜已到了许亲的年纪,父兄早早为她留意起了城中的青年才俊来,薛峰虽也属于青年才俊,但因他是薛定山爪牙的身份,并未在沉霜父兄考虑之列。
  以至于,后来成了这场悲剧的开始。
  “当时你父兄出事时,你曾来找过我,但有人告诉你,我不再钦州?”
  “嗯?”沉霜不明白,薛峰怎么突然说起他们家旧事来了,只急声道:“薛峰,这些都过去了,现在当务之急是你的事,你——”
  “其实当时我是在的。”
  “什么?”沉霜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薛峰话里的意思。
  府上出事后,她求遍了所有人,但没有人愿意帮她的,那时,她也曾去找过薛峰,但对方告诉她,薛峰派去盛京了,并不在钦州。
  现在薛峰又告诉她,当时他在钦州,他在钦州,当时却不肯露面。
  “既然你在,那你为什么不肯露面?是因为薛定山?”
  堂上众人原本是在审案的,现在这个剧情作向成谜,见陆沈白不出声,他们也乐得揣着手,立在一旁看戏。
  薛峰艰难开口:“不……不是。”
  不是,那是因为什么?
  沉霜想问,但薛峰闪躲的眼神,却让答案昭然若是——在他们家中遭难时,他不是因为薛定山不能帮忙,而是他不肯帮忙。
  沉霜不解:“我家里出事时,你都不肯帮忙,为什么在我进浣花楼之后,却愿意帮我?”
  为什么。
  薛峰不敢答,他下意识想要躲开,可沉霜却掰着他的脑袋,不让他动,逼他看着自己。
  她要让薛峰看着她,告诉她那个答案:“你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
  “沉霜——”
  薛峰逃不开,先前他用一张网,将沉霜和他困在一起,现在他想躲开,却也是无处可躲,被逼到绝境时,他只能哽咽道:“因为那时候,你只有我了。”
  这句话,像锤子一样,重重砸在沉霜的心上,钻心的疼,顺着她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沉霜一直以为,薛峰是上来派来拯救她的,却不想,原来他一直在作壁上观,只为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出场。
  事实上,他出现的时候,正是她人生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候。
  那时候,沉霜父兄都死了,突遭巨变举目无亲,她从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小姐,沦落进了花楼。
  要想在花楼里活下去,只能顺从,只能哄客人开心。
  可沉霜自幼彼娇养长大,她做不来这些,时常被客人羞辱,被鸨娘打骂了数次,最后就在鸨娘打算要用强的事,她遇到了‘外出公干’的薛峰。
  之后,薛峰便将她纳在自己羽翼之下,他让沉霜活成了浣花楼一个特别的存在——不用接客,可以自在随性的生活。
  也曾向沉霜许诺,只要她想成亲,他立马风光迎娶她过门。
  沉霜是心动的,但父兄大仇未报,她不愿意成婚,便同薛峰说她要薛定山的人头做聘礼。
  可薛峰做不到。
  因此两人就这般纠缠着,薛峰不肯帮她杀薛定山,她只能自己私下筹划,后来曲瓷这个契机出现了。
  薛定山同钦州商户勾结,当时害怕事情暴露,便让商户找人掳走了曲瓷。
  而那个商户同沉霜父亲是故交,恰好浣花楼又是薛定山的地方,对方便将人藏到了沉霜这里。
  一切都很顺利,薛定山死了,她大仇得报,她以为,自己能和薛峰好好在一起时,却发现,自己一直视为救命稻草的东西,其实是一个鱼饵。
  沉霜跌坐在地上,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挖空了,但她还想再问一件事:“那当年,薛定山对付我爹爹——”
  “也是我撺掇的。”
  沉霜闭了闭眼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薛峰知道她想问什么,眼睛猩红答了:“我很早之前就中意于你了,但他们看不上我。”
  那是个黄昏。
  那天是薛峰母亲的头七,薛峰要去佛寺里为母亲放长生牌,他一路沿着山道拾阶而上时,骤然钟响,惊起山鸟无数。
  薛峰闻声抬头时,暮霭沉沉的山道上,下来一个紫衣女子。
  那女子手中提着一盏灯笼,一路上都在同身侧的侍女说话,说得似乎是佛偈,薛峰没听懂。
  但擦身而过时,那女子突然停下,道:“公子可是要上山?”
  薛峰机械点头。
  那女子杏眸一弯,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他:“天黑山路难行,公子拿去照路吧。”
  薛峰犹豫了好一会儿,接过那盏灯笼,而后立在山道上,目送着那对主仆俩离开。
  那天,那盏灯笼,照亮了山路,同时也点亮了薛峰的心。
  一见倾心,一念成魔。
  大堂内烛火哔啵,满室寂静。
  过了片刻,见沉霜再未说话,陆沈白才开口道:“带沉霜姑娘出去。”
  沉霜此时已经不哭了,双目怔然,整个人像具行尸走肉一般,被衙役搀着出去。
  曲瓷一直立在堂外,听完了所有的始末,见衙役粗鲁将人扔在地上时,正要上前去搀扶时,一阵风跑过来一个人,先一步搀扶住沉霜。
  “沉霜姐姐——”
  是王妙儿,她太小了,非但没扶住沉霜,反倒连带着自己也倒在了地上,她呜咽道:“沉霜姐姐,你别吓妙儿啊!呜呜呜呜,妙儿只有你了,你不能有事啊!”
  “妙儿——”沉霜的眼珠子动了动,似乎是慢慢有了力气,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喃喃道:“妙儿,回家,我想回家。”
  “好好好,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王妙儿搀着沉霜走远了。
  曲瓷望着主仆俩离开的背影,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她怎么都没想到,沉霜这些年受的苦,竟只因薛峰一念之差。
  正思绪纷杂时,冷不丁发现,现面前突然多了一道影子,曲瓷吓了一跳,扭头,就见陆沈白出来了。
  她问:“审完了?”
  陆沈白嗯了声,接过孟昙手中的灯笼,亲自为曲瓷照亮:“薛峰都认了,他表面上是薛定山的下属,实则是薛定山的幕僚。”
  曲瓷点点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今事情总算尘埃落地了,但谁都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收尾。
  她正垂首感慨时,冷不丁听到陆沈白道:“去岁腊八时,我便被皇上派去梨川寻找《陶安集》孤本,直到十六才回来。”
  “嗯?”曲瓷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看向陆沈白。
  陆沈白似乎想说什么,但对上她的眼神,又摇头道:“没事,回去吧,明天启程回盛京。”
  “你不查薛定山幕后哪个人了?”
  “我们此行事情已了了,该回京复命了,此事刑部会派人再查的。”
  曲瓷听陆沈白这般说,便没再追问了。
  回驿馆后,曲瓷便径自回房中歇息了。
  半梦半醒时,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去岁腊月初十夜里,鹊桥巷失火,皇上盛怒,她父兄下狱了。
  那时候她孤立无援,求了许多人,都吃了闭门羹,最后迫不得已去求了陆沈白。
  而那天,似乎是十六?
  所以他们是有缘,在她决定去陆沈白求救时,陆沈白刚好回京了?!
  曲瓷似梦似醒的想着,最后不知道梦到什么,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驿馆众人就已收拾妥当了。
  曲瓷抱着岁岁从驿馆出来,刚好听到晏承在训话:“行了,你们干嘛干嘛去,都别送了。这种鬼地方,本王这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次了,你们也都争点气,要是想走歪门邪路的,就想想薛定山,和后面笼子里关的哪些同僚的下场,都三思而后行啊!”
  钦州官员好心来送行,却被这么耳提面命训了一通,脸上有些挂不住,但都连声应了。
  曲瓷无奈摇摇头,抱着岁岁上了马车。
  拒绝了官员相送,他们从驿馆出来,便直奔城门口的方向,有百姓认出了他们的车驾,便自发跟在队伍后,为他们送行。
  马车出城后,便走得快了。
  曲瓷掀开帘子,去看身后的钦州门楼,恰好看到了囚车里的薛峰,也在扭头回望。
  只是不知道,他看的是钦州这座城,还是城中的人。
  不过不管是城,还是城里的人,日后都与他无关了。
  曲瓷放下车帘子,重新坐了回去,马蹄踩得脚下泥土飞溅,一路载着他们往盛京赶,而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钦州,冰消雪融的湖中,悄无声息又添了一抹芳魂。
 
 
第28章 盛京   沈白,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从钦州离开后,晏承归心似箭不停催促,快马加鞭行了半个月,终于回了盛京。
  曲瓷撩开帘子,看到不远处巍峨的城门时,长舒了一口气:“可算回来了。”
  这一路她生怕薛峰有个闪失,陆沈白不好交代,幸得平安无事到了。
  陆沈白放下手中的书,笑道:“是啊,可算回来了,辛苦阿瓷陪我风餐露宿走着一趟了。”
  “辛苦倒是不辛苦,就是……”
  话说到一半,岁岁突然哇了声:“好热闹呀!”
  曲瓷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了。
  他们离开不过月余,盛京已然大变样了。
  晴空万里,春风暖融,放眼望去,花红柳嫩,行人皆褪去夹袄换了薄衫,三三两两踏春出游,稚子们高举纸鸢嬉闹,到处都是一派盎然春意。
  进城后,陆沈白要去刑部移交犯人,之后还得同晏承入宫述职,曲瓷便先带岁岁回府了。
  陆府的人先前得了信,知道他们今日归来,吃饭早饭后,翁伯便带人到府门外候着。
  一直等到快晌午了,才见一辆马车朝陆家驶来。
  “公子和夫人回来啦!”见驾车的是孟昙,画眉立刻欣喜嚷开。
  其余的侍女小厮忙到台阶下相迎。
  “终于回来了。”
  翁伯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喜色,也跟着众人下去。
  “吁——”
  孟昙刚勒停马车,画眉第一个跑上前:“夫人——”
  一把撩开帘子,没成想,竟对了一双黑葡萄仁似的眼睛。
  “?!”画眉愣了一下,呆呆看向曲瓷。
  曲瓷笑道:“这是金禾的女儿岁岁。”
  金禾?!
  相里金禾?!
  丽端城那个骄纵蛮横,老找她们小姐茬的那个相里金禾?!
  画眉狐疑看着岁岁。
  小姑娘坐在曲瓷腿上,长得粉雕玉琢的,好奇懵懂望着画眉,眉眼间实有几分相里金禾的影子。
  “姨姨好。”岁岁突然奶声奶气叫了声。
  “哎~”画眉心立刻就酥了,对相里金禾的成见,瞬间抛到了脑后,一脸姨母笑伸手:“来,姨姨抱你下来。”
  “夫人。”曲瓷一下马车,翁伯便走了过来。
  曲瓷笑笑:“翁伯,我们去了月余,府里一切可都好?”
  “都好都好,”翁伯一脸喜气道:“公子怎么没陪夫人一起回来?”
  “沈白他入宫面圣了,迟些时候回来,对了,翁伯,那是我故友的孩子,会在咱们府上暂住数日。”
  翁伯哎了声:“老奴这便着人去安排。”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府后,曲瓷让侍女小厮们退下了,又扭头冲岁岁道:“岁岁,姑姑还有事,让这个姨姨带你先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好呀好呀,姑姑你去忙吧。”
  画眉抱住岁岁,也跟着笑道:“夫人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岁岁。”
  曲瓷点点头,径自往陆蔓的院子去。
  一别月余,也不知道陆蔓怎么样了。
  曲瓷过去,刚进院中,便闻到一股清雅的花香,抬眼望去,院中繁花满枝,樱花开得如云似霞,四下明明没有风,花瓣却纷扬飘落着。
  院中空荡荡的,曲瓷往里走了几步,才在一株花树下,找到蹲地拾花的陆蔓。
  “娘。”曲瓷轻唤了声。
  陆蔓闻声抬头,见到是她,怔了一下,温柔笑道:“阿瓷,你回来了,沈白呢?”
  说着,目光朝曲瓷身后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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