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害怕极了,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根。
锦衣卫试探她的鼻息,“还有气,叫大夫。”
大夫给她疗伤,脑袋缠绕着层层纱布,真绑成一个西瓜了,“这个姑娘气息微弱,怕是熬不住。”
她越想死,皇太孙朱瞻基越是好奇,想要她活,命大夫极力救治,什么吊命的参汤都往嘴里硬灌。
胡善祥怯生生的问:“如果救不回来……怎么办?”是我把她从刑架上放下来的,也是我送的衣服,我闯祸了。
朱瞻基心想:这是你自找的,将来事成之后,我都不用找借口,也不用有任何愧疚的把你送回济宁。
现在还需利用你,朱瞻基没有回答,看了看窗外,“雨停了,开始放天灯。”
第9章 比惨 十盏天灯冉冉升起,就像十颗闪耀……
十盏天灯冉冉升起,就像十颗闪耀的星星,只不过和黑夜比起来,她们的光还是太弱了,无法驱散黑暗。
胡善祥一直看着窗外的十颗星星消失在微雨的夜空才回头,自杀未遂的假道姑还是没有醒过来。
她被雨水淋得湿透、上吊、磕破脑袋,三面夹击,性命垂危。
大夫说过,运气差的话,或许挺不过今晚。
胡善祥今天几经波折,疲倦之极,但是她不敢睡,也不想睡,守在病榻旁边,期待假道姑醒来。
焦虑令她坐立难安,干脆絮絮叨叨和昏迷的假道姑说话,来发泄不安的情绪:
“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就是害人害己。我上京赶考不容易,多年努力筹谋,眼瞅着要毁于一旦。”
“你死都不怕,你还怕啥?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到你呢。”
“我为了帮你才到了这步田地,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总是教我,做人要善良,不可有害人之心,如果遇到力所能及之事,能帮一把就不要袖手旁观,结善缘,积阴德。但是我一出门就遇到了你,你若死了,我以往为人处事的信念就崩塌了,我就再也不信好心有好报,你杀了自己,还毁了我的人生……”
胡善祥时刻守在假尼姑身边,实在太累,熬不过去了,就趴在枕边眯一会,但始终保持警醒,无法深睡,一夜起起睡睡有十来次。
到了凌晨。胡善祥揉着酸疼的脖子再次醒来,推开窗户,放进新鲜的空气提神,此时细雨不知何时停了,扑面而来的湿润寒冷犹如醍醐灌顶,霎时清醒。
胡善祥用手背试了试假道姑的额头,已经不烧了,就是昨晚烧了一夜,嘴巴太干,爆出片片苍白的唇皮。
胡善祥将参汤倒在干净的毛笔上,一点点的往她嘴唇上撒落,身体干渴,求生本能使得她蠕动着嘴巴,咽喉微动,有吞咽的动作。
好像有救!
胡善祥又开始念叨那些车轱辘话,参汤滴没了,她端着碗去再要,身后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响起来:“你放心,这次我不会连累你的。”
胡善祥转头一瞧,哐当,药盏落地,摔的粉碎,假道姑醒了!
假道姑说道:“我来自朝鲜使团,现在使团应该还在北平城,劳烦锦衣卫去使团传个信,就说韩桂兰就在德州安德水驿。”
“你是番邦人?”胡善祥完全听不出来,“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韩桂兰说道:“我出身朝鲜两班贵族,两班和宫廷用的都是汉语。”
胡善祥想起在家里偶尔听到的大明宫廷奇闻,差不多听懂了,“你是……朝鲜进贡给皇室的贡女?”
韩桂兰点点头。
胡善祥一下子明白了为何韩桂兰假装道姑逃跑、宁可自尽也不愿自爆身份的原因了。
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在元朝的时候,那块地方还叫做高丽国,人参和美女是高丽国最抢手的“商品”,作为贡品献给皇室或者或者在市面上买卖。
贵族们经常攀比家中高丽贡女的数量和“质量”,奇货可居。元朝的末代皇后奇氏是高丽贡女出身,
后来高丽大将李成桂起兵造反,灭了高丽,向大明称臣,求洪武帝赐给新国号,洪武帝赐了“朝鲜”为国名,并封李成桂为第一代朝鲜王。李鲜王朝由此开始。
如今大明要迁都北平,新都城和朝鲜地域非常近,朝鲜作为附属国,自是要进献贡女示好,出于地缘政治的缘故,永乐帝就派了朝鲜籍太监海寿去朝鲜要选拔贡女,还下了一道口头御旨,说:
“去年你这里进将去的女子们,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都不甚好。只看你国王敬重心的上头,封妃的封妃,封美人的封美人,封昭容的封昭容,都封了也。王如今有好寻下的女子,多便两个,小只一个,更将来。”
永乐帝中年丧妻,原配嫡妻徐皇后去世后,誓不再立后,将打理后宫之权交给了朝鲜贡女权贤妃。
但是,权贤妃“冠宠后宫”引起了后宫其他朝鲜贡女们的嫉妒,老乡见老乡,见面捅一刀,居然想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对付权妃——下毒。
没错,永乐时期的宫斗就是这么幼稚残暴,没有什么献舞写诗做饭麝香堕胎纵横捭阖、攻守同盟等等勾心斗角的争宠,她们的手段简单直接粗暴到如果写在小说里都会被读者们取笑想象力贫瘠、毫无逻辑、结局崩溃烂尾、作者脑子有病。
但现实就是如此,权妃就是这么被老乡毒死了,而且用的还是最最容易被发现的毒物——砒/霜。
如此明目张胆的在后宫行凶,今天毒死权妃,明天就能毒死朕了!永乐帝龙颜大怒,命锦衣卫和东厂还有宫里的宫正司联合彻查权妃暴卒案。
后宫由此掀起腥风血雨。
拔出萝卜带出泥,不仅查出毒死权妃的吕美人,还发现鱼美人与宫里的太监私通!
甚至,吕美人和鱼美人在感觉即将东窗事发,要被永乐帝发现,死路一条,方正都是死,干脆孤注一掷,想要合伙毒死永乐帝。
当然,由于及时发现,她们没有得逞。
由于始作俑者是鱼氏和吕氏二人,朝鲜贡女之间的窝里斗,所以称为“鱼吕之乱”。
随着鱼吕之乱案子的深入查访,严刑拷打,很多人为了求生互相攀咬,挖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知情者,协助者等等,所有牵扯其中的人一共有两千八百多。
丑闻就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后宫乱成这样,威胁到皇帝的性命,永乐帝一声令下,这两千八百多全部处死!
后宫差点被杀空了。
鱼吕之乱死的人实在太多了,震惊整个大明,所以连身居深闺的胡善祥都略有所闻。
以前胡善祥把鱼吕之乱这个宫廷丑闻当茶余饭后的故事听,现在看到脖子上还有一圈紫红上吊淤痕、一心寻死,了无生恋的朝鲜贡女躺在病榻上,才感受到这桩丑闻的残酷。
胡善祥嗫喏片刻,问道:“你有认识的人死于鱼吕之乱?”
韩桂兰如老井般死寂的双目里有了一丝涟漪,她挣扎坐起来,“我姐姐……我的大姐姐被牵扯进去,一尺白绫,绞刑处死。她临死之前求奶妈,说不要走,不要走。”
涟漪化为泪水,从眼眶里滚落,“姐姐死了,我又被哥哥送到大明当贡女,我求大哥,卖一妹家中已经荣极,为何还要再牺牲一个妹妹?怎么苦求都无用,哥哥劝我为了家族的前途,牺牲自己,把我强行塞进使团,送到大明。”
“使团到了北平,我找机会装作道姑逃跑,本以为能够摆脱家族的安排,却不曾只跑到了山东,就被当做白莲教佛母抓起来,又送到京城。”
韩桂兰绝望了,一心求死,还死而不得。
听到韩桂兰的讲述,胡善祥立刻觉得自己退婚、离家出走这等往事和韩桂兰相比,简直蝼蚁之于泰山。
什么叫惨?韩桂兰才惨啊!我这点挫折真的不算什么。
第10章 唧唧 韩桂兰说道:“我以为一死了之,……
韩桂兰说道:“我以为一死了之,清清白白的走,没想到会连累你。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怕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当着你的面寻死。”
胡善祥听到韩氏姐妹的经历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但是她除了叹息,什么都做不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你背着我也别寻死啊,活下去,或许你的人生不会像你姐姐那么……悲惨。”胡善祥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小,不敢直视韩桂兰的眼睛,慢慢低下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自己都觉得这些安慰的话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换成是她,姐姐死的那么悲惨,又被亲哥哥当做礼物强行送到大明,重复姐姐的命运,要她如何乐观啊。
正感伤着,锦衣卫进来了,要胡善祥立刻去见朱瞻基。
一定是白莲教看到天灯信号有所回应了。胡善祥站起来,跟着锦衣卫走出房间,左腿刚迈过门槛,复又收回去,侧身看着病榻上的韩桂兰。
她还是不放心,总感觉回来时会看见一具冰冷的尸体。
韩桂兰觉得胡善祥有些矛盾可笑,明明心境还是个天真幼稚、未经世间风霜打击的赤子性格,却总是故作成熟、装作大人模样。明明不世故,却装世故。
韩桂兰觉得不好辜负她的好意,说道:“你走吧,我没事,我发誓。”
胡善祥来到大营。
朱瞻基说道,“有个小乞丐来到安德水驿,点名要见你。定是唐赛儿有话要乞丐转告。”
原本朱瞻基把唐赛儿叫女魔头的,现在要假装合作,当然要改口了。佛母是白莲教对她的尊称,身为皇太孙当然说不出口,就干脆直呼其名。
小乞丐在驿站门口等,胡善祥自报家门,小乞丐问:“那人要我问你,那天请你喝茶时,吃的茶点是什么?”
胡善祥想了想,说道:“没有茶点,只是喝了几杯粗茶。”
“答对了,你就是胡善祥。”小乞丐说道:“那人要我告诉你,就在那天释放你的小船上见面。”
胡善祥骑马赶去,朱瞻基假装去谈判,紧随其后,并暗中部署抓捕行动。
那艘船还在,但是不见佛母,船上有一张纸条,用茶杯压着,上头写着:“往北划二里,见到岸边树梢挂着一面莲花旗停下 。”
胡善祥迫切要了结此事,拿起船桨就开船了。
你摇着船,我骑着马。朱瞻基拍马在岸边跟随运河里的一叶扁舟。
但是,朱瞻基很快发现了不对:胡善祥的船在运河里扭来扭去,蜿蜒而行,就像一条水蛇,不停的打摆子,就是无法走直线。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到见面地点?
朱瞻基在岸边吼道:“你在干什么?现在不是划船看风景的时候!”
胡善祥手忙脚乱的划船, “我……我以为划船很简单,学船娘摇着船桨就行了,但是这船不听使唤,总是歪着走。”
她又慌又急,连山东谚语方言的冒出来了,“牵着不周(走),打着倒退,烦煞(死)了。”
胡善祥在家里游湖的时候,两个船娘分别在船头船尾撑船,身边丫鬟环绕,打伞的、端熏笼驱蚊虫的、打扇子的、烹茶的、捧钓鱼竿的等等,完全不用她动手,只需享受。她此次也是大姑娘划船,头一回。
划船看起来那么简单,真上手还挺难的,她把船划成了一条蛇,累得要命,其实没有几步路。
果然是娇养千金,不堪大用!耽误时间!朱瞻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其实越发嫌弃胡善祥,命身边心腹叫上了船,给胡善祥划船。
小船开始走直线了,就像一支利箭,劈开水流。
朱瞻基继续拍马前进,和胡善祥的船保持平行,以方便观察周围的动静。
有人帮忙划船,胡善祥无事可做,就坐在船上看风景,由于船马并行,目光正好落在骑马的朱瞻基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瞧传说中的皇太孙,他骑马的姿势很好看,说不出的优雅,就像长在马背上似的,身体和马一起起伏。皮肤的颜色就像成熟的麦子,应该是经常在外头风吹日晒。
我还以为储君一天到晚在皇太孙宫里待着,足不出户,养的白白嫩嫩,宛若女子,一群夫子围着他传授学问,教他如何当一个明君呢……
感觉到目光落在身上,朱瞻基转头看到了船上的胡善祥,从没有女人敢这样直直的盯着他看,朱瞻基自持身份,不好训斥,给了她一记警告的眼神: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目光相撞,胡善祥心想:皇太孙看我了!他一定是很欣赏我的做事能力,不计较韩桂兰上吊一事了,定会保我当女官。
皇太孙正眼瞧我,我可不能板着脸面无表情啊,太失礼了。
于是胡善祥努力扯出一抹对着镜子练过无数次的温和优雅的笑容,并点头回应。
本就是个漂亮的十五岁豆蔻少女,泛舟河上,空山新雨后,河面氤氲着朦胧袅绕的水汽,更添清纯出尘之姿,整个镀了一层弧光,她又做道姑打扮,紫色妙常巾的两根飘带在河风中飞舞,就像个飘逸出尘的仙女似的,很是好看。
朱瞻基毕竟是个凡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仙女下凡,还朝着自己笑,心中不免一荡,但很快收回心神:小小年纪就懂得耍这种勾人的狐媚手段!此女心术不正,为了当女官色/诱我。
红颜祸水,果然不能留她!
忍一忍,做正事要紧,抓到女魔头后就赶她回济宁。
行了约二里路,果然看到岸边柳树上挂着一个红色三角旗帜,旗帜上绣着一朵白莲花,依然不见唐赛儿,只在旗杆上绑着另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拐进左边的支流,往前三里。”
柳树后面就是一条小河,河水哗啦啦汇入运河。
依然是船马一起前行,三里之后,左岸立一个木牌,木牌用红油漆写着:“岸上山坡有个土地庙,佛母在此处恭迎各位。”
朱瞻基谨慎,并没有被即将得到的胜利冲昏头脑,他举起一个长筒的西洋望远镜看去,前方果然有个土地庙在三面环山之处。
这种地势是行军大忌,若走进去,就像包饺子似的被人合围。
朱瞻基吩咐胡善祥:“你一个人过去,告诉佛母,土地庙见面不妥,如果她真的想谈,就换个地方,来木牌这里聊。我初次来此,她尽可以放心 。”